《呼蘭河傳》中鄉(xiāng)土文字的溫情

劉亦揚

蕭紅在短短十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里寫下許多佳作，她的文風獨具一格，行文流暢細膩，筆法獨到，敘述也是娓娓動人。她的作品描寫了對勞動人民的同情、對剝削者的諷刺，同時也有對女性的關懷與對社會的批判。身為女性作家，蕭紅的作品也有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女性作家獨有的特質(zhì)。她的作品帶有一種寬厚的氣息，文字間有著溫潤的細膩與敏感。她熟諳勞動人民以及大眾的的心理活動，并將之寫實地描摹出來，女性作家對生活獨有的體驗讓她的文字在動細致人的同時也流露出脈脈溫情。這些特點在她創(chuàng)作成熟期時寫下的中篇小說《呼蘭河傳》里，更是得到了鮮明的體現(xiàn)。

作為一名鄉(xiāng)土文學作家，蕭紅的作品具有獨特的東北地域特色和鮮明的民俗色彩，深刻地還原出了當時東北人民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狀態(tài)。蕭紅的創(chuàng)作靈感源于童年時代對東北故鄉(xiāng)生活的深刻體驗，她在成長中目睹了周遭變遷的人事物，以孩子的視角將記憶深處的故鄉(xiāng)和故鄉(xiāng)的人們的經(jīng)歷，仿佛拍攝影片般記錄下來。她以蕭紅式的敏銳視角與細膩筆觸，將她看到的顏色，聽到的蟲鳴，感受到的溫度準確生動地在她的鄉(xiāng)土文字中表達了出來，從而使自己的作品具有濃厚的東北特色。這便是蕭紅鄉(xiāng)土小說所展現(xiàn)給讀者的獨特的、僅屬于東北的地域空間景致。而她后期的長篇小說《呼蘭河傳》，在很多方面甚至更加接近散文，《呼蘭河傳》全文共有七個章節(jié)，用較為松散的結構，以及抒情化的敘事手法，用大量發(fā)生在東北黑土上的人事物為主要意象，串聯(lián)起了整部小說。這部作品相較蕭紅前期的幾個短篇小說，更趨向于散文式的風格，而這部作品的特征正是對荒涼的東北大地進行的詳細描摹，從字里行間流露出的濃郁東北特色。

《呼蘭河傳》無論是在人物塑造，環(huán)境描寫還是更深層次的文化意蘊上，都是別具一格的。這部作品首先用獨特筆觸將景物寫到了極致，一開章寫到的自然景象正是東北黑土上極具特色的情景。在這個季節(jié)放眼望去即是白色，蕭紅并未有更多的關于當時社會環(huán)境的陳述，但我們只要細細品味蕭紅對冬天的描寫就能從字里行間看出作者對于當時社會的發(fā)現(xiàn)。在本書前一到兩章節(jié)，蕭紅并不是采用細化描寫的寫法，而是純粹的采用凝練的筆法，直接對時令季節(jié)，風水土地進行描寫，用這樣的筆法渲染出東北與中國其他區(qū)域迥異的特質(zhì)。

一開始，蕭紅筆下的東北鄉(xiāng)村就在驟然來臨的寒冬中經(jīng)歷了北風的呼嘯作響?！皣蓝鼻娜欢?，它有著無比殘酷的威力，“嚴冬”經(jīng)過“大地”，“大地”就會重重地受到“滿地裂著口”傷害，這樣的傷害深刻而極具震撼力?！皣蓝弊叩矫癖娚砼裕癖娨矡o一例外的遭受皮肉之苦，“人的手被凍裂了”，冬天的寒冷毫不留情地在人們的手上留下苦痛；同樣被“嚴冬”傷害的還有牲畜，甚至房屋……“嚴冬”更仿佛將一切希望都掩蓋一般，全文并未著“殘忍”、“可怕”、“絕望”之字眼，但是作為讀者，面對可怖的“嚴冬”依然能從中意識到嚴酷、冷峻的社會現(xiàn)實和"迷?！?、“無望”的社會存在。蕭紅正是通過冬景折射當時社會悲慘凄涼之狀。

在蕭紅成熟期的作品里，深刻的景物和人物描寫更是層出不窮。也正是在《呼蘭河傳》里，蕭紅將東北的自然之景與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結合在一起，從而使得作品中流露出一種倔強細膩的大東北特色。比如，在蕭紅在《呼蘭河傳》的前半部分，一邊穿插敘述身邊幼年孩童的經(jīng)歷，一邊展開對當?shù)毓?jié)日與風俗的描寫。尤其是五、六章，通過對團圓媳婦、馮歪嘴子、有二伯等一系列當?shù)厝宋锷畹拿鑼?，間接提及了當時東北農(nóng)村中的婚俗，葬俗。蕭紅詳盡地描摹團圓媳婦，馮歪嘴子等人物。這些細節(jié)不僅涉及到了當?shù)毓?jié)日中的種種避諱，更是著重寫到了這些節(jié)日上的習俗對當?shù)鼐用袢粘Ｉ睿酥辽鐣匚徽J知上的影響。也因此，我們能夠看出這些民俗上的描寫對呼蘭河區(qū)域的社會習俗描寫都有著無可磨滅的重要意義。

質(zhì)樸但又內(nèi)蘊光華的語言，也是《呼蘭河傳》的一大特色。蕭紅的作品里，東北鄉(xiāng)村的方言土語的運用異常純熟，她的文學靈魂深深植根在東北黑地之中，這片淳樸又迂腐的民間給了她源源不斷的文學靈感。對東北鄉(xiāng)間生活的深刻認識以及為人民發(fā)聲的需要都讓蕭紅在她的作品里運用了大量的方言土語。

“羅圈腿插嘴了：革命軍還不如紅胡子有用？”

“屯子里的小伙子招集起來，起來救國吧！革命軍那一群‘學生’是不行，只有紅胡子才有膽量。”[1]

這里的紅胡子并不是指紅胡子的人，而是東北地方的方言，指流氓土匪，這類詞的運用也能體現(xiàn)出人物的身份。如果是描寫當?shù)氐睦习傩杖粘５目陬^語，那么這一類的詞語運用就有價值。

“宣傳王道的旗子來了！帶著塵煙和騷鬧來的?！盵1]

本文中出現(xiàn)的騷鬧看似是語序錯誤，實際上，在東北方言中這個詞才是表示吵鬧的正確用法。在正文中運用這個詞也更能體現(xiàn)出東北革命軍給當?shù)鼐用裆钤斐傻木薮鬀_擊。

“你二伯燒著一鍋開水，正在下著面條。那毛子在外邊敲，你二伯還在屋里吃面呢……”

我還是問他：

“你可怕？”

他說：

“怕什么？”

我說：

“那毛子進來，他不拿馬刀殺你？”

他說：

“殺又怎么樣！不就是一條命嗎？”

可是每當他和祖父算起帳來的時候，他就不這么說了。[1]

對方言土語的嫻熟運用也是《呼蘭河傳》的重要特征之一?！皻ⅰ边@個詞在這里的意思就是“砍”，用上這個動詞也是對當時語境情況的精準還原。

結果抬不起來了，那馬的呼吸不大多了。于是人們著了慌，趕快解了馬套。從車子把馬解下來，以為這回那馬毫無擔負的就可以站起來了。不料那馬還是站不起來。馬的腦袋露在泥漿的外邊，兩個耳朵哆嗦著，眼睛閉著，鼻子往外噴著突突的氣?？戳诉@樣可憐的景象，附近的人們跑回家去，取了繩索，拿了絞錐。用繩子把馬捆了起來，用絞錐從下邊掘著。人們喊著號令，好像造房子或是架橋梁似的，把馬抬出來了。馬是沒有死，躺在道旁。人們給馬澆了一些水，還給馬洗了一個臉。看熱鬧的也有來的，也有去的。第二天大家都說：“那大水泡子又淹死了一匹馬。”雖然馬沒有死，一哄起來就說馬死了。若不這樣說，覺得那大泥坑也太沒有什么威嚴了。[1]

在這里的描述中并沒有運用到任何動詞，但是從這里我們也可以看出來，蕭紅在動詞和形態(tài)描寫上的干凈利落，其筆法和語言的粗獷也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類似的運用在蕭紅的鄉(xiāng)土小說里隨處可見，這也是蕭紅作為一個立足人民生活的作家所必須讓作品具備的品質(zhì)之一。蕭紅后期的寫作風格深受同時期東北作家群的風格影響，與她一同生活過的蕭軍、端木蕻良等人對她的作品風格影響也是頗大的。從創(chuàng)作美學的層面來看，這些作家都有著共通之處。農(nóng)村的生活狀態(tài)、人民的生活狀態(tài)、大自然的狀態(tài)等等都化為文字，而對左翼思潮的贊同也讓他們的思想始終保持先進，一直站在廣大人民群眾的立場上為東北人民發(fā)聲。這樣的作品才能夠真正的貼近人民群眾的生活，才能夠最精準的描寫出當時人民的生存環(huán)境。

與此同時，本作的一大特色也在于新穎的人物視角運用，這是《呼蘭河傳》中存在大量散文化描寫的原因，它的敘事手法獨具一格?！逗籼m河傳》通過一個小女孩的所見所知所感，從她的幼年時代寫起，一直到離開東北的成年時代，但是本文的視角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即使是在同一個章節(jié)職責也會產(chǎn)生多個不同的視角?！逗籼m河傳》所采用的敘述視角十分復雜且獨特，這種獨特性和復雜性就在于整部小說敘述視角的多角度的選取及它們之間的不斷轉換。在整部小說中,既有第一人稱限制視角和第三人稱全知視角之間的互相轉換,也有女童視角和女性視角的雙重使用。《呼蘭河傳》中的人物描寫也正是基于當?shù)厮氂械拿袼兹粘！１热纾谄哒轮胁刻岬降娜宋镉卸?，蕭紅并不是直接用第一人稱進行描述，而是通過其他人對有二伯的稱呼和待遇，從側面寫出有二伯在家里不受待見甚至飽受欺凌的狀況，蕭紅精確的把握了人物的心理活動，人物的具體身份以及旁人對人物的看法，正是在這極具地域特色的一長串對有二伯身份的羅列里，我們可以清晰的看出來，身為家族中“拖后腿”的那個人，這個境遇悲慘的人物就算是在孩童中也是極度不受歡迎的。而這一串描寫，也正是這個人物悲劇性質(zhì)的開幕，我們可以從這個人物的身份中揣測到他后日的命運。前后呼應式的寫法讓本作的人物形象更為深刻動人。

蕭紅始終踏實地立足于人民生產(chǎn)生活這塊寬厚的土壤上，堅定地站在人民的立場，始終心系人民，書寫東北的山山水水與故鄉(xiāng)的男男女女。她既具有女性作家獨特的人生經(jīng)驗與感受，同時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鄉(xiāng)土作家，擁有對東北鄉(xiāng)村人民生存狀態(tài)的深刻了解，將這種經(jīng)驗提煉為自己語言的獨特風格與創(chuàng)作技巧，并在有限的生命里將之盡可能地臻于完備。蕭紅是一位真正在人民的土地上書寫人民生存狀態(tài)的作家，她的作品書寫人民的勞作和痛苦，并因其獨特的語言魅力與文本內(nèi)涵，這種難得可貴的藝術特征經(jīng)受了時間的考驗和認可，在《呼蘭河傳》中達到頂峰。

[1]:蕭紅.《蕭紅全集》[M].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