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爾
作為一個長期居住在海外的中國文學愛好者, 因父母都是愛書人又是作家,從小耳濡目染,得以接觸各門類的中國文學(早期以港臺文學居多,后期則越來越多中國大陸文學)。大約四十年前,中國大陸才剛開放,在這之前,我們這些身在海外的普通小民想要獲得一本原汁原味來自中國的書籍并不容易。更早以前,中國出版的書籍多是通過香港漂洋過海進口來到馬來西亞;在我中小學時,想購買中國出版的書籍還需到特定的幾家書店才有較多選擇。那時要找中國當代文學的書也是個難題,更遑論要接觸到中國作者。中國的朋友可能不了解,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在馬來西亞連黃河大合唱的歌詞都屬于禁書。
在這種氛圍下,我本身對中國當代文學的接觸,可說相對較為片面或碎片式的。身在一個并不以中文為官方語言的國家,雖然在生活中中文無所不在——這是很奇特的現象——但無論再怎么努力,相比中港臺澳,我們始終不在以純中文為主的氛圍內。幸虧在今天上網購書、甚至到中國買書已成愛書人的風氣,只是,過往培養出閱讀的偏食狀態已成型。
這么一來,我的閱讀習慣便產生“選擇性聚焦”,這個詞在新加坡義安理工學院中文系講師南治國的文章《“凝視”下的圖像——中國現代作家筆下的南洋》里被詮釋為:“……他們(注:中國現代作家)‘看到了些什么,又‘不看到些什么。中國現代作家的這種看取和書寫南洋的方式,我把它稱之為‘選擇性聚焦”。……“聚焦”(focalization)本是攝影或電影中的一個術語,就是攝影時,使光線聚于一點或鏡像的中心對準某一點,使之凸顯出來,成為拍攝的主體。……米克?巴爾的表述要簡單許多,他說“聚焦就是視覺與被‘看見被感知的東西之間的關系”。這里,“視覺”即觀察者,或聚焦者(focalizor)。米克?巴爾認為,聚焦具有強烈的操縱效果,是“最為重要、最為透徹、最為精細的操縱方式”,因為文本中聚焦者的偏向性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敘述中并不存在諸如“客觀性”這樣的東西。……對于這樣一種固定的或松散的結合的研究具有重要的意義,因為我們所接受到的物件的形象是由聚焦者所確定的。反過來,聚焦者所表現的物件的形象也會表達出聚焦者自身的某些資訊。
南治國說的是中國文人在中國優勢文化心態的作用下,書寫南洋時會對南洋的風貌有選擇性聚焦。他們會選出他們“看見”或“聚焦”的物件作為寫作的題材。但當我讀到這個詞匯的時候,我馬上聯想到自己在閱讀時,何嘗不是選擇性聚焦,只不過我并不是帶著優勢文化的心態,而是帶著個人偏好和接觸面之廣度來決定自己聚焦的點。在這情況下,我的閱讀偏好與取向以及判斷能力就只靠個人喜愛去進行。這或許是許多馬來西亞華人閱讀中國書籍時的態度。我們從身邊所能獲得的資料來源(報章、雜志、網絡、電視等等),自行獲取中國當代文學的流行和進展,再從中尋覓自己喜愛的或能夠接受的相同頻率的書刊和作者。雖然如此,對于中國文學,馬來西亞華文讀者有個優勢,由于一向來對中文這個語言并無陌生感,我們幾乎很容易也很自然地就能融入其中——相比其他不以中文為主要媒介的國家比如歐美諸國的作品,一般需要通過翻譯(除非精通該語文,比如在馬來西亞,英文是最通行的外文。其它比較普遍的有日、德、法、韓等語),但翻譯無疑隔靴搔癢,再好的翻譯還是比不上原作最原汁原味。無論如何,我只是中國文學千萬個讀者之一,不能代表全部,只能從我那偏執的眼中來看幾個現象。
作為海外讀者,很多時候從作品的語言文字便可看出該作品是中國作者的創作。對我來說,港臺文學是我在文學路上的第一個導師。習慣于一般香港作家的短小精悍、一針見血的句型;也看慣一般臺灣作家較為醇厚溫婉的寫作方式,后來接觸了中國現當代文學,便很為中國作家的用詞用句之精煉和文句中透露出的嚴肅謹慎感到有那么些微的不同。再拿馬來西亞的文學作品來說,其中免不了有一些中國讀者看不懂的詞匯,這源自好幾個歷史因素,包括受到方言影響(各種不同籍貫的華人共處一個國家)、外來語影響(多元種族社會)等等。因此馬來西亞中文的詞匯融合了非常多地方性的色彩,形成一個獨特的語言體系。有關注馬華文學的讀者有時會看到一些翻譯的字眼,如甘榜(來自馬來文KAMPUNG,意為“鄉下”)、羅里來自英文LORRY,意為“卡車”)、巴剎(來自馬來文“PASAR”,意為“菜市場”)等,一些在中國讀者眼中“不規范”的字眼,如“駕車”對比“開車”、“腳車”對比“自行車”、“硬體和軟體”對比“硬件和軟件”、“計算機”對比“電腦”等,最近我的文章里寫“聞商”(知名商人)、“華團”(華人社團)等,中國朋友看不懂還越洋發微信來問我這些是什么意思。同樣的,中國的作者使用的很多詞匯,是我們在馬來西亞不常用的,如:“鬧心”“走心” “洋氣”“杠杠的”等等,甚至還有一大串的詞,比如“具體說不上來”等。
我喜歡看微型小說,從中發覺有幾種題材是很多中國當代微型小說作者喜歡涉獵的,比如中國官場、社會怪象等等,這一切所造成的可笑、可歌可泣或可嘆的現象,我姑且在此稱它們為“中國現象”。正如胡德才在《論黃孟文的微型小說》所說,微型小說的特點之一是充溢著喜劇精神,也就是諷刺和幽默。那么,為了小中見大就需要巧思,而這些巧思帶出的諷刺和幽默就是微型小說最重要的藝術特色。在中國微型小說里,常可看到很多作者喜歡運用這種獨特的“中國現象”來詮釋“諷刺和幽默”這種藝術特色,這些文章里還充滿了中國當代流行的各種字眼,包括各種官職、官場的各種暗涌、社會上各種通用的名稱等等,對我這種不熟悉中國各省市縣區等所存在的官職名稱,以及不長期居住在中國因此并沒有融入中國社會的讀者而言,有時讀起來有點吃力。比如,“書記”這個詞,在中國是屬于領導階層的高職,在我所成長的環境里,書記卻是每一個工作職場都有的普通員工,主要負責記錄資料或繕寫文件。我很難忘記自己第一次從中國文學里學習到書記這詞匯真正意義時所帶來的震撼。再比如,“師傅”對我來說就是“老師”“師父”,在中國文學里“師傅”往往成了計程車司機的稱謂。還有“公安”這個詞,大概全世界就只有中國文學作品在使用吧。
此外,一些很中國風味的題材例如黃土高坡、延安窯洞、西藏風情等,也是中國當代文學獨有的風景線。這對我們認識中國風土人情有所幫助,莫言小說里那種懷鄉、怨鄉的情感,加上他寫的那些山東高密東北地區的傳奇故事,有時候難免讓我們這些常住熱帶地區的讀者目眩神馳。另外,一些作者比如遲子建的散文常寫中國北部的景象,文字大氣,文風疏朗,我很喜歡;又如車前子的有關江南園林的散文,也讓我這海外讀者看得向往。有時我愛看一些年輕知識份子對自己的國家(中國)的見解以及焦慮,比如許知遠的《祖國的陌生人》。這種類別的書籍有別于我向來所認知的中國古典文學的美學觀點和形式,而且更讓我認識當代的中國,讓我對時下中國的現象有更深一層的了解。
中國作者的優勢就是自小就將中文作為第一語言,因此比起我們來說,文字能力肯定特別強,也因此容易打動人。要是再加上強烈的故事性,更是讓讀者搶讀為快。有句話說,在互聯網時代,寫作時的字斟句酌是如此奢侈。不可否認有些中國當代的作者喜歡“新瓶裝舊酒”,從新包裝歷史迎合那些奉行“從文學看歷史”的讀者;或從新包裝傳統,為了吸引更多自詡為文青的海內外讀者。中國當代文學作家何其多,我很幸運生長在這個時代,如果細做選擇,還是會找到適合自己風格的作者。如,我一向喜愛的汪曾祺,無論散文或小說文字中透出的詩意,讓我為之著迷,被譽為當代小品文的經典和高峰,不是沒理由。余華那種冷峻的筆調,加上奇思妙想,用以描寫社會上的丑惡、怪誕等等,往往讀后特別意猶未盡。王小波的一些散文,則用嬉笑怒罵的方式寫中國的苦難和荒謬,那種黑色幽默和反諷刺的語氣,跟我喜愛的卡夫卡有共同點。劉震云的《手機》題材是當時(20世紀90年代)最流行的新事物,手機,說的是從手機衍生出的各種問題和看似如此生活化卻極有可能發生在你我每個人身上的故事。他敘述故事的能力極強,這本小說證明中國作家對時新題材的敏銳性。畢飛宇闡述女性心理的那些文字,又纏綿又豐潤,往往說到我心坎里去。再年輕些的作者比如蔡崇達的《皮囊》,這是一本讓我驚喜的小說。此書乃是從網上看到評論并帶著姑且一試的心情網購,沒想到作者雖然年輕,但他本著對故鄉親人的情感,用一種客觀和冷靜的方式寫作,把包含一些福建鄉下景色、風情的內容,加上細致的文筆,甚至加入一些閩地的方言和習俗,寫得精彩,讀起來欲罷不能。也許剛好合我胃口吧?總之我作為海外的讀者(因媽媽祖籍福建惠安,故身上又流著一半閩南的血!)讀起此書格外有感覺。
文學的心靈無界限。無論身在何時何地,都會為自己喜愛的文學里的感情而感動。但閱讀也跟世上每件事情一樣,講求機緣。對于喜愛閱讀的人來說,我慶幸的是能夠比先輩們更輕易接觸到中國當代文學。雖然僅靠自己雜七雜八的閱讀,碎片化的印象只能貽笑大方。但可以肯定的是,比起曾經偷偷藏起中國書的上上一代、買不到中國書的上一代,今天隨手可得中國當代文學書籍的我,是有福氣的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