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燕紅
對陶瓷,我是從漠視直接跌入愛戀的。或許世界上最神奇的催化酶,叫“藝術”。
西溪生態文化園山明水秀,瀲滟波光映射著陶藝文創中心,銘刻下我永不褪色的美好記憶。在陶瓷世界里沉醉不知歸路的藝術家們,玩得不亦樂乎。六位中國陶瓷藝術家,六位法國重量級藝術家,他們身上有著共同的沉潛和修養,目光里有著共同的專注和執著。用中國的藝術語言,用法國的藝術語言,彼此對話彼此激發,共同呈現陶瓷的獨特表達。
享受藝術,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呵!
記者們追根究底的個別采訪,攝影家俯仰之間的頻繁喀嚓,都攪動不了深深投入的創作狀態。每次就餐都必須三請五催,才能把他們高蹈飄揚的思路,從陶瓷中拖曳到紅塵中來。
水何澹澹,涼風習習。百葉窗外,陽光明媚大地芳菲,盎然綠意鋪展開自然之美,正好呼應滿室的浪漫氛圍,和蔥蘢絢爛的藝術之美——賞心悅目,天人和諧!從易于變形渙散,到凝固并獲得長久生命力,一坨樸實無華貌不驚人的泥土,蛻變成令人心旌搖蕩的藝術品,需要靈氣洋溢的審美,需要意到手到的塑造,需要精細入微的燒窯。
一幀幀沉迷創作的畫面,如此動人:
追求詩意和極簡的茱莉亞,小心翼翼地反復修坯,濃眉下的明眸,全神貫注于橢圓形的泥環,世界與她無關;視覺藝術家瑪麗,銀色大耳環紋絲不動,在掛盤上安妥畫著姑娘的肖像,換姿勢時不覺把左腿踩上了凳子;散亂的色碟和畫筆間,圓潤清麗的瓷瓶傲嬌佇立,職業畫家、法國游記藝術家協會主席大衛,正在瓷瓶上繪制圖案,又跟妻子視頻,給她看作品,皺紋縱橫的笑容孩子般稚氣,映襯著虬曲花白的稀疏發絲;曾擔任巴黎十九區文化副市長的職業藝術家朱莉,笑吟吟跪坐在地板上,精雕細琢,斑駁的工作圍裙上方,五官標致光彩照人……
撇開紳士淑女的外殼,被藝術淬煉過的淳樸和逸致,俗人絕難模仿。他們氣質瀟灑,不拘泥繁文縟節的任真率性,讓我如沐春風。
于2013年榮獲中國陶瓷藝術設計教育終身成就獎,在業界以德藝雙馨著稱的洪樹德教授,已年過古稀,拿著放大鏡讓我們湊近看壇子的璀璨窯變,結果是一聲迭一聲的驚叫“哇,好漂亮!”然后動手修補作品,一絲不茍不厭繁瑣,一劃一刻慢慢悠悠。
急性子的人會替他們焦慮:太浪費時間了!一道工藝就要磨蹭那么久。然而,藝術家個個底氣十足從容不迫,仿佛時間如海無涯無際,可以任意提取,仿佛時間必須寵溺藝術,仿佛高端藝術品必須優雅穿行于光陰的河流,笑傲前世、今生和未來。
從粗坯到半成品到成品,極態盡研的精美,凝聚著作者的感情智慧,百花爭艷盛開萬語千言。
陶器的發明,是原始社會新石器時代的重要標志。從粗陶、細陶,到炻器、半瓷器,以至瓷器,這個王國充滿了泥土的芬芳,演繹著眾生的悲喜。近萬年的一部中國陶瓷史,就是一部形象的中國漢族文化史。不同的朝代氣質,相生相伴不同的陶瓷風格。
在China的生活里,誰能離開china呢?鍋碗瓢盆交響曲經冬復歷春,一代代人在陶瓷的陪伴下生長,老去。除了失手打破碗碟挨罵之外,一般人對生活陶瓷并無太多關注。即便在小學課本遇見梅堯臣的《陶者》,也只是不求甚解地齊聲朗誦:陶盡門前土,屋上無片瓦。十指不沾泥,鱗鱗居大廈。
我也是這樣。直到某天,艷遇美輪美奐的陶瓷藝術品,從此刻骨銘心。從此曉得了,他們的美來之不易,要經受水火人工的歷練,要走過曲折神秘的征程:淘泥、摞泥、拉坯、印模、修坯、捺水、畫坯、上釉、燒窯、成瓷、修補。
陶的質地較松散,色澤自然素樸大方,是許多藝術家的摯愛;瓷器高貴華麗,有“聲如磬、明如鏡、顏如玉、薄如紙”之譽。陶瓷在歷朝歷代,總會遇見大師和知音,懂得他們的實用價值和審美密碼,提升他們的藝術水準和境界層級。穿越天災人禍的罅隙而幸存的古物,更是娓娓敘述著彌足珍貴的故事,徐徐展現著廣闊社會的畫卷。
我鼻息輕悄,久久看洪教授創作,低語:“您出好多精品啊!”
“不要太當真,就對了。不要老想著獲獎、老想著值多少錢,就對了。在陶瓷界有個詞特別重要:點土成金。”
“嗯。我懂,寫文也是這樣。洪老師,看您的《關系》,我的眼睛和大腦打架呢!大腦說:這是陶藝。眼睛卻固執地嚷嚷:這分明是根雕嘛!”
他會意淺笑,語音里透出已臻化境的淡:“對,就是這么復雜。關系也是這么復雜的。”
龍江頌歌陶藝文創園里,兩國藝術家各自視角與群體智慧,碰撞啟發了陶藝創作的更多可能性。有心觀眾驚喜地發現,中西文化在陶瓷上的結合可謂相得益彰:中國藝術家作品嚴謹地道,法國藝術家思維開拓奔放;中國陶瓷文化博大精深,法國藝術創意舒展輕松。
有些場景瞬息遠去,有些場景留存心里。春去春又來,不知不覺我又憶起陶瓷們的倩影,細細回味“陶語天下?薈萃龍海”的結束語:“希望此次試驗陶瓷藝術展可以通過語言的碰撞,用藝術交流對于人生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