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70年代,我在安徽省滁縣地區(今滁州市)工作。1977年春,地委組織調查寫出130多篇調查報告,并向省委寫了一份綜合調查報告,列舉了許多“左”的錯誤表現,提出端正和落實農村政策的意見。
1977年6月,中央改組安徽省委領導班子,萬里同志任省委第一書記。7月,萬里看到滁縣地委的報告后,當即批示:“滁縣地委組織力量深入群眾,對農村經濟政策認真進行調查研究,這是個好的開端,報告所提意見,可供各地參考。”在滁縣地委報告和廣泛深入調查的基礎上,最后形成了省委《關于當前農村經濟政策的幾個問題的規定》(簡稱省委《六條》)。《六條》強調農村工作要以生產為中心;搞好人民公社經營管理,允許生產隊根據農活情況,可以組織作業組,適合個人干的農活可以責任到人;尊重生產隊自主權;減輕社員和社隊負擔;堅持按勞分配原則,兼顧三者利益;允許和鼓勵社員自主經營自留地和家庭副業,開放集市貿易等等。
隨著《六條》的貫徹和農村政策的放寬,群眾思想開始活躍起來,一些地方偷偷搞起聯系產量責任制,實際上揭開了安徽省農村改革的序幕,敲響了中國農村改革的鐘聲。
1978年,滁縣地區遭受歷史上罕見的特大旱災。9月初,滁縣地委召開四級干部會議。會上地委充分發揚民主,讓公社干部把心里話講出來。結果,來安縣和天長縣的一些公社書記把他們稱之為“秘密武器”的三個典型介紹了出來:
第一個典型是來安縣煙陳公社魏郢生產隊。1978年春,生產隊分成兩個組,實行三包一獎的聯產承包責任制。大旱之年,糧食產量由上年8萬多斤增長到12萬多斤。第二個典型是天長縣新街公社。1978年春,公社決定把棉花包產到戶,超產獎勵,減產賠償。大旱之年,棉花畝產較上年增產近九成。第三個典型是來安縣廣大公社。公社把全年糧、油、棉和豬、禽、蛋等生產指標分解成100分,年終對基層干部按實績進行獎罰。大旱之年,生產全面增產。這些辦法在當時尚屬“禁區”,被稱為“秘密武器”,只能暗中實行。
萬里同志對這三個典型非常重視,通知地委可以在全區進行試點。為此,滁縣地委發了96號文件,要求各縣先在一個大隊或一個公社進行試點。文件下達后,各縣紛紛要求擴大試點范圍,許多社隊爭當試點。隨后,一些不是試點的社隊也自發地搞起了包產到組。到1979年3月底,滁縣地區實行包產到組、大包干到組的生產隊已近七成。
1979年3月15日,《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刊登張浩寫的讀者來信,并加了編者按,標題是《三級所有,隊為基礎應當穩定》。編者按則提出:“已經出現‘分田到組‘,包田到組的地方”,應當“堅決糾正”。這對雙包到組后正在忙春耕的皖東農民來說,無疑是潑了一瓢冷水。針對干部群眾思想上出現的波動,地委及時向各縣發出電話通知,明確指出:“當前正值春耕春播大忙季節,各種形式責任制一律穩定下來,不要變來變去,延誤農時”;“各種形式責任制是地委同意試驗的,如果錯了,完全由地委負責”。
萬里于3月16日來到滁縣地區。他說,“作為報紙,發表各種不同意見都是可以的,別人寫讀者來信,你們也可以寫讀者來信”,“究竟什么意見符合人民的根本利益和長遠利益,靠實踐來檢驗”,“只要今年大豐收,增了產,社會財富多了,群眾生活改善了,你們的辦法明年可以干,后年還可以干,可以一直干下去”。
隨著雙包到組的發展,一部分生產隊也暗中搞了包產到戶。1978年秋后,鳳陽縣搞包產到組,小崗生產隊先劃為4個作業組,干不好,又分成8個,還是合不攏,經干部社員商議,干脆搞個大包干到戶,瞞上不瞞下,如果因為土地包到戶,干部出了事,蹲班房,全隊社員共同負責,把他的孩子撫養到18歲。1978年底,大包干到戶的責任制就在小崗誕生了。
大包干到戶是第一次在中國大地上出現的新生事物,是農民的偉大創造。后來,在國家農委領導杜潤生領導下,經有關理論工作者研究論證,認為大包干承包制實現農村土地的兩權分離,土地所有權仍歸集體所有,而農民通過承包則取得了對土地的使用權,即經營權,農民成了相對獨立的商品生產者和經營者,集體和農戶的權利和義務通過承包合同來實現,有利于調動農民的生產積極性,促進生產力的發展。
1979年實踐的結果,小崗生產隊糧食產量達到13萬多斤,相當于1966—1970年糧食產量的總和,油料產量超過合作化以來20年的總和,社員人均收入增長6倍。從1957年起的23年來,第一次向國家交售糧食和油料任務分別超過6倍和80倍。
在1980年初省委召開的全省農村工作會議上,我作了《順應民心,積極引導》的發言,并要求給大包干報個戶口,承認它也是社會主義的一種生產責任制形式。1月11日,萬里在會議總結時指出,“包產到戶不是我們提出來的,問題是已經有了,孩子已經生下來了,他媽媽挺高興”;“那天王郁昭同志說了,孩子挺好的,給報個戶口吧,承認它也是責任制的一種形式……那根本不是資本主義,包產到戶不等于單干,單干不等于資本主義,沒有什么可怕的……那就只能同意,批準”。大包干責任制終于在安徽省報上了戶口。但這個戶口是地方戶口,只能在安徽省通行。
1980年2月下旬,萬里離開安徽調到中央工作后,風云突變,圍繞大包干到戶的爭論在全省乃至全國展開。
從3月底到8月中旬,省委連續召開蚌埠、蕪湖、巢湖和省委常委擴大會議。在這些會上,省委個別領導給雙包到戶扣上“經濟主義”“機會主義”“工團主義”等大帽子。特別是反對大包干到戶,認為大包干是兩包一腳蹬(踢),生產隊一點把柄也沒有了,農民就會失去控制。
就在這關鍵時刻,在巢湖會議上,省委領導給我看了鄧小平同志《關于農村政策問題》的內部談話。談話旗幟鮮明地支持肥西縣的包產到戶和鳳陽縣的大包干。他說:“安徽肥西縣絕大多數生產隊搞了包產到戶,增產幅度很大,鳳陽花鼓中唱的那個鳳陽縣,絕大多數生產隊搞了大包干,也是一年翻身,改變了面貌。”
我迅速向各縣委書記傳達。滁縣地區的大包干責任制,迅猛發展,繼續破浪前進。
1980年8月,在省委召開的常委擴大會議上,由于受蚌埠、蕪湖、巢湖會議的影響,會議基本上是“一邊倒”,形成了對“雙包到戶”的圍攻之勢。在這種情況下,我列舉了來安、定遠、鳳陽等縣實地調查的數字,說明增產最高的是雙包到戶,次之是雙包到組。我懇切要求,由于滁縣地區“雙包到戶”的面很大,而且還在發展,實踐證明是能夠增產的,希望能得到上級領導的支持。如果上級領導不同意,那就請上級正式發個文件,進行糾正,不要像現在這樣,今天這里批,明天那里批,施加壓力搞得人心惶惶,整天提心吊膽。
由于分歧很大,最后省委書記處書記顧卓新建議把小平同志那篇談話念一遍,作為會議總結。
1980年9月27日,中共中央印發《關于進一步加強和完善農業生產責任制的幾個問題》的通知,指出:“在那些邊遠山區和貧困落后的地區,長期‘吃糧靠返銷,生產靠貸款,生活靠救濟的生產隊,群眾對集體喪失信心,因而要求包產到戶的,應當支持群眾的要求,可以包產到戶,也可以包干到戶,并在一個較長的時間內保持穩定。就這種地區的具體情況來看,實行包產到戶,是聯系群眾,發展生產,解決溫飽問題的一種必要的措施。就全國而論,在社會主義工業、社會主義商業和集體農業占絕對優勢的情況下,在生產隊領導下實行的包產到戶是依存于社會主義經濟,而不會脫離社會主義軌道的,沒有復辟資本主義的危險,因而并不可怕。”雖然還只是依存于社會主義,但“雙包到戶”終于在中央文件上列上了一個戶頭。
1981年8月19日,國家農委召開會議為中央起草文件,我應邀參加。在討論文件框架時,我再次要求為大包干報個全國戶口。從1982年開始,中共中央連續5年每年都發一個有關農業和農村問題的中央一號文件,明確雙包到戶“是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生產責任制”,“是社會主義農業經濟的組成部分”。中國的改革終于率先在農村突破。到1983年,全國大包干到戶的生產隊達到95%以上。1991年,黨的十二屆八中全會強調,把家庭承包制“作為我國農村集體經濟組織一項基本制度長期穩定下來,并不斷充實完善”。1993年3月,全國人大正式通過決議,把家庭承包制載入我國憲法。
(呂麗妮薦自《農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