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丹丹
曾經在課堂上被問如何看待“紅二代”“官二代”,曾經被學員要求“你講國內的案例我比你更清楚,不如講講國外的”,曾經在掛職時被基層干部顛覆固有認知……這些,都是中共中央黨校(以下簡稱中央黨校)青年教師成長過程中的故事。
2018年6月22日,經濟學教研部的青年教師郭兆暉在給縣委書記研修班上完課后,發了一條朋友圈:郡縣治而天下安。
同一時間,馬克思主義學院的崔麗華在云南調研,中共黨史教研部的吳文瓏在辦公室備課。
這是中央黨校青年教師的日常。
外人很難想象,一群年輕人是如何在這個培養黨的中高級領導干部的學府內治學教學的。如果說他們是“青椒”,那么,實踐經驗豐富的“領導學員”一定稱得上“老姜”。人們好奇,“青椒”與“老姜”的思想碰撞,會如何產生出解決中國實際問題的火花。
對大多數人而言,北京市海淀區大有莊100號是個頗為神秘的大院。隔壁的頤和園游人如織,而這個大院警衛森嚴,出入的多是來自全國各地的省部級、廳局級領導干部。

能在這里聽課的人畢竟是極少數,于是又讓人平添一份遐想,得有多高的水平才能把枯燥的理論課上得口碑如此之好呢?
帶著這些神秘感,記者最先見到的是經濟學教研部的副教授郭兆暉。一見面,他就主動揭去神秘面紗:“可千萬別以為我們是老學究,也別把中央黨校想得那么神秘。”33歲的他,來中央黨校已經六年了。他研究綠色經濟,有一種“綠色”自覺:開節能車,但騎自行車能到的地方就絕不開車,吃飯要“光盤”,就連衣服也以綠色居多。
在當下中國的實踐中,領導干部在生態文明、綠色經濟方面遇到的難題可以說比比皆是,這讓郭兆暉的課尤其受歡迎。
6月7日,給廳局級干部進修班上完“生態文明建設與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課后,郭兆暉在朋友圈感慨:“每次上這個課對我都是一次巨大的推動,學員從理論到實踐提出大量問題與觀點:怎樣真正解決發展與保護之間的問題?怎么找到高質量發展模式?這些都是下一步需要深入研究的。”
一位縣委書記曾對郭兆暉說:“老師,您講中國的案例,我們比您更了解情況,不如多講一講國外的案例。”另一位則建議:“您對現實問題的研究,一定要比我們縣委書記更深入。”顯然,從繁忙的日常工作中抽出兩個月時間來脫產學習,縣委書記們想接收的信息和知識比授課者想象的還要多。
這迫使郭兆暉思考:理論怎樣才能更好地指導實踐?真的應該多講國外的案例嗎?
在中共黨史教研部,吳文瓏面對的提問來自思想領域。2014年博士畢業的吳文瓏,要給比自己年長一二十歲的領導干部講黨史、講領導人的故事。這事兒聽上去就讓人捏一把汗。“學員會認真聽您講課嗎?”畢竟,走上領導崗位的黨員干部大多熟讀黨史。但吳文瓏輕松笑道:“和你想的恰恰相反,學員很愛聽。中央黨校有自己的資料,我們講授的內容,有學員從來不知道的部分,大家都很感興趣。”
在這些大家都感興趣的課堂內容中,黨的初心與奮斗、黨員干部的廉潔與本質都潛移默化在其中,講課效果很好。但吳文瓏在課堂上也沒少被提問,有一次尤為犀利。
那次,他講了老一輩革命家如何嚴格約束身邊人的事跡,一位學員在討論環節提問:“您怎么看待今天的‘紅二代‘官二代?”這讓吳文瓏著實愣了一下神。
“學員在這個環境下提出這個問題,一定是看到了與老一輩革命家行為不符的后代,他心中有惑。但說實話,我沒想到學員會直接提出這個尖銳問題。”吳文瓏意識到,這個問題不僅僅是學員的疑問,還反映出一種社會困惑。作為黨校老師,他不能回避。
想了片刻,吳文瓏用自己在火車上遇到的一件事來回答。那是在從北京回四川的火車硬座上,吳文瓏和鄰座的人聊天,發現對方是中共早期領導人滕代遠的孫子。“說實話,北京到四川的火車時間長,坐硬座很辛苦,我于是問他為什么要坐硬座。但他覺得這件事情很正常,艱苦樸素的傳統不能丟,能坐硬座就坐硬座了。你看,他們有他們的堅持。怎么能把他們群體化、標簽化呢?”
此后三年間,吳文瓏還時不時想起這個問題,每次都會想得更深一點。“今天我再回答,肯定會比那時說得更好一些。‘紅二代‘官二代這個稱呼出現的背景、表達的情緒、反映出的社會進程中的思想認識問題,都可以再分析”;“人和人是不同的,我們不否認有老一輩革命家的后人出現了貪污腐敗的情況,但更多的是在默默無聞地奮斗、貢獻,這你不能抹殺吧。所以,怎么能把他們簡單貼一個‘二代標簽來討論呢?這不能一概而論”。
吳文瓏的想法往深了說,就到了崔麗華研究的哲學領域。2011年從北京師范大學讀完哲學博士后,崔麗華來到中央黨校,第二年開始講授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課程。
“這是一門正本清源的課。”課程性質讓崔麗華從未遇到過來自學員的犀利問題,但壓力仍然不比其他人小,“中央黨校老師面對的學員層次比較高,青年教師必須快速成長。”對崔麗華來說,學生到老師的身份轉換是從一個校門邁入另一個校門;但對踏進中央黨校的學員而言,身后是廣袤大地上的實踐經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體現在他們日常的每一個決策中,而那些尚待解決的現實難題則急需從黨校的學習中得到理論指導。
崔麗華最重要的“修煉”是2016年至2017年在浙江省溫州市龍灣區掛職副區長的經歷。這段經歷讓她受益匪淺。
在龍灣區,崔麗華分管文教衛工作。她沒有錯過任何一次會議,也沒有錯過任何一個研究決策的過程,基層調研更是常態。這種全身心的投入顛覆了她的一些認知,比如對基層干部工作能力的看法。“上面千條線,底下一根針。真正到地方上工作了一段時間,我才發現基層干部的工作能力超乎想象。”回到中央黨校后,再次面對學員時,她“發現自己多了一個‘同行者的身份”。因為更好地理解了學員的日常工作狀態,崔麗華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講得更生動了。“我把掛職的工作放在大的教學和科研背景下,回過頭來站在講臺上,講的就不再是空洞的理論了”。
郭兆暉從縣委書記那里感受到壓力后,很快找到了解題思路。2013年,給那一屆縣委書記班上完課,他注意到浙江海寧(縣級市)市委書記提到的“要素市場化改革”。在經濟體系中,土地、水、電、廠房等都屬于生產要素,而它們并沒有實現高度的市場化。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博士出身的郭兆暉,敏銳地察覺到這項改革的重要性,決定前往海寧實地調研。
海寧就在郭兆暉的家鄉嘉興市,他前后三次在海寧調研,20天里卻忙得一次都沒回過家。
2014年,浙江全省推廣海寧的要素市場化改革經驗。2015年,郭兆暉完成了整個研究報告,從理論高度對這項試點進行了經驗總結。兩年后,郭兆暉在學習十九大報告時發現,自己的研究契合了頂層設計:十九大報告明確提出,“經濟體制改革必須以完善產權制度和要素市場化配置為重點,實現產權有效激勵、要素自由流動、價格反應靈活、競爭公平有序、企業優勝劣汰”。
對中央黨校的青年教師而言,在教學與科研中找到中國問題的解決方案也是價值所在。崔麗華的研究是助力形成中國自己的話語體系,“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理論不能由西方學者定義,我們如何在國際社會擁有話語權,在于我們能否形成自己的話語體系”。在這一層立意下,崔麗華用研究支撐教學,又用教學反過來豐富研究內容。這套話語體系能作用在學員身上,“表現為大家對中國智慧、中國方案的自信”。這種自信,與經濟問題打交道的郭兆暉感受最深,“前幾年上課,有的學員一上來就要求講國外的案例。這幾年提這種要求的人少了,大家更愿意聽一聽國內成功的案例和好的經驗”。
與其他兩位老師的研究不同,吳文瓏的研究更多的是往前追溯,有一種“以史為鑒”的作用。習近平總書記曾經說過,歷史是最好的教科書。吳文瓏深有體會。在與學員的交流中,在與地方黨校同行的交流中,他深切認識到:“研究歷史問題的復雜性,對當下的現實問題有諸多借鑒意義,對當前的各種社會思潮也能有更清醒的認識。”
采訪中,崔麗華總提起一個詞:使命感。“我們在中央黨校,時間久了就越發地有使命感”。這也是環境浸潤的影響,身在中央黨校,研究問題,指導實踐,與領導學員形成教學相長的良性循環,這些都時刻提醒自己肩負的使命。
(呂麗妮薦自《環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