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語小詞典
翻撿自己讀書的經歷,總會想起那個貧瘠時代。那時,文學書籍少得可憐,我的啟蒙文學灌輸,還是因為住校。1970年,我上初一,在一個工礦企業寄宿上學。“文革”進入相對平穩階段,“打砸搶”和“大串聯”熱潮已經過去,學校一邊“復課鬧革命”,一邊開展“一打三反”運動。我們住校生就被放羊了,無人管理,社會閑雜人員,待分配的六九屆、七○屆高年級搗蛋學生,也都像蒼蠅一樣叮著集體宿舍。他們來了,就教我們抽煙、擦皮鞋、打撲克、講下流故事、講如何拍婆子等等。一個叫燈泡的大同學說,騎著飛鴿飛著呢,后頭馱著個真美麗!我覺得他特別流氓。偶爾,會有一本沒頭沒尾的老舊書,被撕扯揉搓得破爛不堪,在大家手里傳來傳去,因為是禁書、黃書,都是偷偷閱讀,到底什么書,也記不起來了,大約是《烈火金剛》《平原槍聲》之類。看上幾頁,就會被其他同學搶去。
但那時我家有父親“文革”前買的一套《十萬個為什么》,黑皮封面,有五六本,它們就成了我游歷知識的海洋。我偷偷將它們藏在木箱子里,帶到宿舍,一本一本閱讀,知道了世界的精彩和絢麗。有一個假期,我天天在家讀它們,也不出門,母親怕我讀傻了,就把書收走藏起來,趕我出去玩。只要一出去,我就像自由飛翔的小鳥,與幾個發小掏鳥窩、撈魚、撿煙盒、打尜尜,再也無心讀書。即便這樣,那套《十萬個為什么》還是向我打開了知識寶庫,滿足了我的心理缺失。我的天文知識,就是那時埋藏心間的,幾十年不忘,諸如白矮星、巨星、大熊星座、仙后座等等,每每向同伴講起,都滔滔不絕,令他們驚訝得目瞪口呆。
真正激起我學習內力的一本書,是小開本的成語小詞典。它應該是第一本讓我癡迷又刻骨銘記的書。那時,同宿舍有個黃姓同學有一本“文革”前出版的《漢語成語小詞典》,據說是他父親的,缺少封面,紙張黃舊。一經深入,我就被磁石一樣吸住了。原來還有這種好書,過去聽老師講課時總冒出一句成語,十分感慨。于是就借來閱讀,沒想到,一閱讀就再也放不下手。它的豐盈,它的博大,它的深邃,它的意趣,讓我這個只停留在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是你死還是我活的階級斗爭層面上的中學生,突然平添了一種鮮活和靈動。它承載的,是我前十多年從來沒有接觸過的,或者說它成了撬動我心尖讀書欲望的第一本書。書中每個詞條都有詳細的解釋,都有神秘的出處。出處的背后,又隱含著一個龐大而飽滿的礦脈。驚嘆之后,就隨身帶在衣兜里,有空就翻,好在書的主人也不急于收回。但它畢竟不是自己的書,越不是自己的,就越想得到它。為此,我還專門跑到離工人俱樂部不遠處的礦區唯一的新華書店,看能否買到它,但我很失望。那時書店里空空蕩蕩,除了毛選之外,大約只有少量工業技術書籍。我印象里,那個書店開始有零星文學書籍,已經是1973年之后了。我上高中時,陸續才有賀敬之的《放歌集》、黎如清的《海島女民兵》、周肖的《霞島》,以及《虹南作戰史》《雁鳴湖畔》《紅雨》《克孜勒山下》等等出版。只要來新書,我就每本必買。
有趣的是,那本小詞典讓我很快見到了成效。記得有天早晨我剛剛看完一個詞條,當天的語文課上,正巧語文老師王顯高提問,就用上了。王老師說,誰解釋一下“拔苗助長”?王老師一口四川音,一副老夫子像,說話一板一眼如吟唱。我搶先舉手回答,說,拔苗助長,也叫揠苗助長,出于《孟子·公孫丑上》,說是一個守園人嫌禾苗長得慢,就一棵棵給拔起一點,結果禾苗全都枯死了,它比喻急于求成,違反事實發展的客觀規律,反而會把事情弄糟。我的回答讓王顯高老師既滿意又驚訝,我居然準確無誤地說出了《孟子·公孫丑上》。自然是被王老師一陣表揚。羞怯地紅著臉,但我內心深處波瀾涌動。其實,我哪里見過《孟子》,完全是詞典里的介紹,瞎貓碰上了死耗子。當時也是冒險,若是趕上后來的“批林批孔”運動,我就遭殃了。
我做出一個大膽決定,我要抄錄那本成語詞典。決心已下,我就利用所有課余時間抄寫。為了不影響別人,我還自做了一個土臺燈,每晚都趴在桌角抄寫,甚至帶在教室里偷偷抄錄。那是一個艱苦浩大的工程,我卻不知天高地厚地實施了。記得我當時有父親給我的一個大筆記本,比較厚,它正巧吻合了我抄寫的心愿。秋風蕭瑟,幾片黃葉從龜裂的門洞鉆進室內,沙土浮塵彌漫著逼仄的空間,其他孩子已入夢鄉,我卻孤寂地在一盞破燈的光暈下,踽踽獨行。現在想想后怕,那本詞典有二十多萬字,我其實根本不知道它的難度。一邊抄寫,一邊記憶,它很快就讓我嘗到了甜頭。抄寫過程,是一個喜愛和循序漸進的過程,我抄寫,享受了知識的快感,咀嚼了文字的味道,也培養了自己讀書和切入文學的原始沖動。有一次在宿舍,同學們閑聊,我突然用上一句“望洋興嘆”,一同學說,哇,這個詞用得恰到好處。我于是乘勢而上,一口氣背了九個“望”字打頭的成語。望塵莫及、望穿秋水、望而生畏、望風披靡、望梅止渴……望洋興嘆。我還不忘最后落腳“望洋興嘆”上,而且說出此語出自《莊子·秋水》。同學們服氣了,說,這小子有點古怪。放假了,我必須將詞典還給同學,戀戀不舍將它“完璧歸黃”。記憶里我并沒有抄完那本書,大約抄了五分之四,但那次抄書,讓我終生受益,也讓我在那個缺書的年代抓住了一次誤入文學之門的機遇。
抄書的事,我早已忘卻,它就像一顆流星,在我人生旅途上一劃而過,永遠消失了。四十年之后,我似乎搖變成一位作家,已發表了兩百多萬字的作品,出版了六本書,但我知道,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業余寫作者。可是,卻有兩個人在不同地點、不同場合說出了這件事。麻鈍的記憶漸漸復蘇,疲憊的心靈也平添了些許甜蜜。同學聚會上,女同學唐愛萍說,我還記得當年你抄書的事,課間休息時間那么短,別人都出去了,教室里只有你一個在那里認真抄寫什么,我當時蹊蹺,就悄悄在后面瞄了一陣,發現是在抄成語小詞典,還是繁體字的,敬意油然而生。那時,我們男女生不說話,表面上顯得挺封建。所以,此事也就成了她隱匿心底的秘密。另一位也是我的發小,比我低兩級,名叫弓建武,因他家與我家都住在一個叫西村的地方,他又與我大弟是同班同學,所以常常跟在我屁股后頭玩耍。許多年后,弓建武到我辦公室說起當年,說我們一起走路回家,穿過防洪渠、廢棄的老機械廠、七區和幾個露天大油池,你一路給我講成語故事,一個接一個,后來我才知道你在抄寫成語詞典,我就特別崇拜你。很汗顏,同學、發小提起往事,歷歷在目,讓我頓時臉紅,也頓生暖意。我是一個笨人,為了笨鳥先飛,就抄寫了成語詞典,其實它從另一個角度也闡釋了那個短缺時代的悲哀。我是那個時代孕育的一個怪異符號。
1973年春天,商務印書館出版了《漢語成語小詞典》(第三次修訂本),我在常去的礦區書店買上了它。我愛不釋手。那時,“讀書無用論”盛行,出現了“反潮流”闖將黃帥寫信、張鐵生交白卷的英雄事跡,我只能小心謹慎地閱讀。于是,我想出了一個損招,就是取下一本毛主席語錄塑料封皮,套在小詞典上,想想我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竟干出這種對領袖不忠不敬的事,也太幼稚太反動了。幸虧沒有人發現。我為自己的愚蠢而遺憾,也為自己的無知而竊喜。如今,這本有《毛主席語錄》封皮的小詞典奇跡般地留存下來,它像一座雕像鐫刻著那個時代的風貌,見證了那個時代的另類品格,也蘊含著那個時代渴望讀書的孩子的疼痛與悲憫。我為自己有這樣一本奇特的書而驕傲,也為自己有那樣一次抄書經歷而欣慰。
處女作
1977年3月5日,是毛澤東主席“向雷鋒同志學習”題詞十四周年。油田要搞紀念活動,我所在的輸油管理處團委書記賀思萍找我,說,你寫一首詩吧,學雷鋒的,代表咱們單位參加油田詩歌朗誦會。我嚇了一跳,那可是一件驚人之舉,我一個小青年哪里敢冒險。那時,輸油管理處還在外探區,是一個二級廠處。我在攻關隊當學徒工,被臨時抽調到政工組搞宣傳,天天寫大幅標語,畫宣傳專欄,寫石油上產和迎接開門紅的應景新聞。我年輕氣盛,愛美術,愛新聞報道,愛文學,仿佛什么都想干,什么都能染指。那年我十九歲。賀思萍很干練,說,別推,我聽過你寫的《懷念總理》,應該沒問題。在周恩來總理逝世一周年時,我曾寫過一首詩,還在大食堂的臺上朗誦了一番。賀思萍沒記錯。那時我兼任著基層團支書,且積極要求上進,沒退路了。
在簡陋的半地窖里,我望著天窗里的點點繁星,抓耳撓腮地逼迫自己熬了一夜,終于整出一首八十行長詩。忐忑不安地向賀書記交稿,她就站在過道里快速瀏覽起來,邊看邊說,不錯,我沒看錯人,只是稍長,刪掉一段。說著就把第一段刪了,其他只字未動。我心疼,自以為精彩全在第一段。
就這樣,我堂而皇之地進市區站在反修館(后恢復為中蘇友誼館)的舞臺上,朗誦了那首《雷鋒的歌》。我竭盡全力喧囂著、表現著,用自己低沉磁性(一笑)的聲音,放歌了雷鋒。我聽到了臺下熱烈而持久的掌聲。走下臺,馬上就有主辦方的小女孩要走了那首詩稿。
事后,我繼續投入到刷寫大標語的苦干加巧干之中,那時全國提出“要創建十來個大慶”的口號,“四人幫”被打倒了,大家憋足了勁,都甩開膀子大干,要奪回被“四人幫”損失的時間。我刷寫的大標語,遍布輸油管理處的各個角落。忽一日,賀思萍手拿一張報紙高喊:“小趙,小趙,你的詩發表了,你為我們爭得了榮譽!”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那就是我的處女作《頌雷鋒 學雷鋒》(編輯改的題),發表在《新疆石油報》1977年3月21日“春風”副刊上,作者姓名是“輸油管理處 學鋒”。莫名其妙,“學鋒”是我嗎?沒錯,我代表輸油管理處參加了全油田的詩歌朗誦比賽。因為詩稿上沒屬名,編輯就臨時為我取了一個筆名。說起來,已經整整三十九年過去了,時光很快,仿佛我還是當年那個毛頭小伙,轉瞬已到了知天命的年齡。
其實那首長詩,待發表出來,只剩下三十幾行,且被編輯改得面目全非。但,就是這首詩,挑逗起了我的文學創作欲望,它讓我從此酷愛文學。看著變成鉛字的詩稿,我似乎覺得那個學鋒并不是我。那些年文學火熱,文學之地也成了有志青年鐘愛的圣地。文學像一抹朝霞,吸引著溫暖著百廢待興的中國,也鼓噪引領著時代的新潮流。那時,讀文學,看小說,成了許多小青工的業余愛好。盧新華的《傷痕》、劉心武的《班主任》、陳國凱的《我應該怎么辦?》、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等等,宛若一團團燃燒的火,引燃著偌大的中國波瀾起伏,熱鬧非凡,也讓我這個文學青年充滿了夢想。
開始寫小說了。寫好一篇,我就認真抄寫出來,投寄出去。那時我最熟悉的地址是:北京市東四八條52號《人民文學》編輯部,上海巨鹿路675號《收獲》編輯部。是的,你一定笑了。我總會接到這些大城市來的厚厚退稿信。郵局老杜因我的退稿信多,成了朋友。一有信件來,就留存在他的郵電所,還為我設立了專柜。后來,有一天,老杜氣喘吁吁地找到我,送來一封很小很薄的信。老杜興奮地說,有戲啊!老杜會唱戲,曾經在兵團某劇團干過編導,據說因歷史問題下放的。我迫不及待地撕開信,發現只是一張半頁紙大小的信箋紙,用鋼筆流利地寫著:“趙鈞海同志,你的小說《啊,她……》,我刊已改名為《撲向燃燒的星》,發表在今年第3期,不日即將樣刊與稿酬寄你。歡迎繼續來稿。”落款是“《新疆文學》小說組,1981年3月17日”。
這就是我在公開刊物上發表的第一篇小說——《撲向燃燒的星》。刊于《新疆文學》1981年第3期。在我經歷了北京、上海刊物的多次退稿之后,才恍然明白,才鄭重其事地向《新疆文學》《綠洲》《邊塞》等本地刊物投稿。狂喜溢于言表。那時能在省刊發表小說算一件大事,它曾在我工作的單位引起了小小震動。為此,我的頂頭上司板著面孔問我,聽說你在《新疆文學》發表了一篇小說,稿費就拿了一百多元?我誠惶誠恐地回答,是。那年,我的月工資是五十八元。
《撲向燃燒的星》排在《新疆文學》小說欄目顯要位置。前邊頭題是唐棟的《山民》,唐棟當時尚未出名,是新疆軍區創作員,后來寫出了《兵車行》《沉默的冰山》等多篇小說,并獲全國優秀小說獎。排在我后面的是陸天明的《風從小林子吹來》,陸天明當時大約還在新疆,待離開新疆后寫出了《桑那高地的太陽》《泥日》《大雪無痕》等膾炙人口的長篇小說。一個小青年的習作排在陸天明之前,完全是編輯喜好。那年秋天,新疆作家協會在石河子召開文學創作會,通知我參加,我才首次見到《新疆文學》的大編們。責任編輯蕭嗣文對我說,要知道你這么年輕,就把小說放到“新蕾篇”欄目,配發評論,年底還能參加評獎。我無言以對。也許,我錯過了一次小機會。但我已經很滿足。記得當年《新疆文學》的地址是:烏魯木齊市民主路78號。
就是那篇小說,讓我數天徹夜不眠。我一遍又一遍地翻看它,有種喜從天降的亢奮。那些文字就像晶瑩剔透的珠璣,閃爍著耀眼的光芒。我甚至常常背誦著自己小說中的句子,沾沾自喜地傻笑。
母親
我真的有最得意的作品嗎?似乎從來沒想過,我對我的作品都得意,都喜愛,就像自己的孩子,有哪個你不得意呢。但朋友總是這樣問,而且必須選擇。我故作深沉地思索,還是首先想到了散文《陪母親逛街》。老實說,當初寫這篇文章時,有一種沖動,一種向上的力量,讓我急不可耐。在出差開會所住的烏魯木齊賓館里,我用早晨兩個小時一口氣寫完了它。
那個早晨有點寒冷,窗外大雪紛飛,似有趕早市的人們在急匆匆地走路。我的心卻深埋在三千多公里外的河北老家。我惦念著孤寂的母親。我一字一字地還原著那次與母親一同逛街的情景。因為熱血沖動,因為發自內心,寫得流暢、自如,而且一氣呵成。在 的寫字過程中,漸漸地,我的眼眶濕潤了。我被真實的母親打動了,我被自己的真誠打動了。一篇不到四千字的散文,隱含了我與母親幾十年的分離之痛,嵌入了我對母親的內疚和懺悔,也融入了母親對兒子的期盼和骨植般的溺愛。我知道,我其實無法進入母親質樸純凈的靈魂之中,也無法準確描述出母親的無私與仁愛,但我會慢慢接近她,慢慢觸摸她的肌膚,感知她均勻繾綣的呼吸,傾聽她傳導給我的血脈之中的呲呲流動聲。
這篇稿子我好高騖遠地投給了《散文》雜志。《散文》在眾多讀者和寫作者中間口碑極佳,被譽為“中國散文第一刊”或“真正的散文,看《散文》”。沒想到,很快《散文》就刊發了。作為一個發表過不少作品的老作者,首次在《散文》露臉,還是讓我亢奮了數日。然而,這篇小文,還是讓我始料不及。很快,全國有影響的《散文選刊》,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文學故事報》,以及《特別文摘》《中外書摘》《老年世界》《中國移動周刊》《宣傳大視野》《今日新疆》《新疆人物》《新疆經濟報》《亞洲中心時報》等等,涌浪般轉載,目不暇接,令我難以招架。緊接著年底又被選入《2009中國散文排行榜》《散文2009精選集》《中國散文大系·抒情卷》《中國實力派美文金典·感恩卷》《中國散文新作精粹》等多種年選精選,不少都是朋友告訴我的,我根本不知。《特別文摘》就是一位二十年未見的老友送到我辦公室的。《中外書摘》是克拉瑪依日報社記者劉亞峰告訴我的,并送給了我雜志。2013年,我看到一則征文消息,即中國散文學會第五屆“漂母杯”全球華文母愛主題散文大賽啟事,通知說,申報的作品發表與否均可參加,于是,我斗膽向組委會投了稿。很快《中國散文報》就刊登了“漂母杯”參賽作品專版,不久就獲得第五屆“漂母杯”母愛主題散文大賽獎,并受邀參加了在漂母家鄉江蘇淮陰舉行的頒獎大會,第二年,該文又獲全國第六屆冰心散文獎。于是,又有了第二輪轉載小高潮。《民族文匯》《克拉瑪依日報》《克拉瑪依人》《克拉瑪依廣播電視報》,以及書籍《親情滿屋》《母愛》,還有《大慶日報》《北屯文藝》等等。手機有微信后,更是有十多個公共微信平臺重復轉發,我根本不知是哪里辦的,直到我不好意思再轉發。這篇小文,幾年里,粗略一算,竟然被發表轉載了六十多次。我沾沾自喜了好久。它讓我享受到了讀者喜愛的魅力,也讓我享受了母愛傳導的巨大力量。說起來,溯流而上,這些贊譽和肯定均來自讀者及編輯對母親的喜愛,來自人們心底溫暖又崇敬的內核。我只是一個簡單的復制者,我復制了讀者心中藏匿的真情實感和一隅美麗。
拉拉雜雜炫耀這么多,其實就是為了文中的主人公——母親。我的母親依舊居住在華北平原的小城里,依舊孤寂著,依舊踽踽獨行。父親去世后,母親的生活費不再有來源,只能領取每月四百多元的生活補助,其他的就靠我們兄弟三個提供贍養費。母親過得不易,也過得艱難。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孤身一人獨自生活,那種不便,那種凄涼,難以想象。我作為長子,在距離她三千多公里外的新疆,愛莫能助,鞭長莫及。后來母親說,有一次,她就在沙發上暈倒了,摔到地下,不知過了多久,還是鄰居發現好像一天沒見老太太出門了,就使勁砸門,待他們破門而入,才把昏睡中的母親弄醒……聽到這兒,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眼淚終于簌簌流下。
是的,母親年輕時跟隨父親在新疆野戰軍部隊隨軍,曾經有過工作,而且當過多年隨軍家屬隊隊長,帶領一幫家屬大媽開荒、種地,風風火火,被譽為“鐵娘子”。我的同學劉雙全,多年后還記得我母親大聲呼喊的腔調:勞——動——走——嘞!那時,在全師積極分子表彰大會上,只有她一位是女性,也只有她一人是不穿軍裝的老百姓。那張合影照片,母親一直保留至今,有據可查。那時,母親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還當過黨支部書記。然而,隨父親轉業回河北后,她就再也沒有了工作,似乎駐守邊陲幾十年的經歷就被一筆勾銷了。但,她不想吃閑飯。她操著夾雜著疆味的老家方言說,可不,我不能白吃白喝!于是,她就背著我們偷偷去賣了幾年冰棍,擋都擋不住。一想到母親肩背一個木箱,在過往的中巴車上叫賣,我的心就陣陣隱痛,頭腦也嗡嗡嚶嚶作響。我是一個不肖之子啊!
前段時間我回河北看她,見她愈發的蒼老,也愈發的羸弱,身材也變得矮小了許多,但腿腳還算利索,雖然左腿有點跛,可步履倒得很快,我們一起散步,我都有些跟不上她。
母親說,求我一件事,讓我陪她一同去一趟父親生前單位。我說,啥事?母親說,去交黨費。我驚愕了,不知如何回答。母親自新疆回河北后,就再也找不到組織了,只好主動到父親單位交黨費。她這一交就是幾十年。父親去世后,她又去過幾次。說是現在都換了年輕人,不認識,連門衛也不讓進,登記過來登記過去。要身份證,戶口本,好麻煩。她一個八十歲老太太,老眼昏花,又不識字,哪里經得起這么折騰。所以讓我陪她去,就是想減少麻煩。待我疏通過門衛,又找到父親原單位接待人員,說明來意,讓那年輕女干部好感動,連忙倒水并對母親說,哎呀,你一個沒有工資收入的老人,還交什么黨費啊!可母親執意要交,最后接待人員查老底,請示領導,總算收了三十元。年輕人說,這兩年您再別來交了,按規定夠了。我看見那年輕女干部收錢時,手也在微微顫抖,表情凝重,眼眶有透明的液體滲出。
哦,這就是我歷經磨難又不忘初心的母親,這就是為我帶來諸多榮譽的母親。她滿頭銀發,皺紋密布,腰彎了,背駝了,瘦骨嶙峋,一步一蹣跚,卻牢牢記著當年入黨時的誓言。她就這樣獨自生活在霧霾彌漫的華北平原一隅,不愿給工作著的孩子們增加負擔,也不愿給組織增加負擔。
她從布兜里掏出兩個防毒面具一樣的口罩,遞給我一個,自己帶上一個,然后說,走,咱們散步去。于是,我也戴上那口罩,跟著母親一起走進了霧霾深處。
精神分裂
文學創作是半路殺出的程咬金,但它卻溫暖了我數十年。
喜愛文學與文學創作之間有一條巨大鴻溝。如果你不嘗試跨越、攀爬、跳水、下潛,你或許永遠在對岸張望,只能想象文學的絢爛,小心翼翼地偷窺它漂亮的臉蛋抑或羞澀地夢想與它同床。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是文學熱火朝天又噴吐光焰的年代。也許那是一種反常。《傷痕》《班主任》《在小河那邊》《我應該怎么辦?》《夜的眼》《迷亂的星空》《雨,沙沙沙》等等,它們就如棒棒糖引誘著一個生理成熟內心幼稚的男孩,興奮,激越,直至狂熱。于是,我大膽地舍棄了自己從小就喜愛的繪畫,投入到文學的懷抱。想想,那是一種殘忍的舍棄,宛若舍棄自己的手臂。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天天夢想走進一所美術學院,在斑斕陽光的大窗下,優雅地畫靜物,一尊白色少女石膏像,圣潔地呈現著妙曼與清秀。然而,我武斷地砸碎了自己的夢想,也砸碎了父母曾有過的企盼。
寫大幅標語、畫宣傳畫的職業漸漸變成了心目中的副業。我白天畫老中青工人面向東方追求理想,晚上業余時間卻將自己埋藏在賀敬之、徐剛、王蒙、孔捷生、余易木、莎士比亞、雨果的迷陣之中,在三百格方框的稿紙里,挖空心思,靈魂出竅。大風之夜,戈壁荒野的沙塵彌漫了地窖的所有空間,我在一盞十五瓦的白熾燈下苦熬,直至斷電,然后找出一根落滿灰塵的蠟燭。昏黃的光暈里,塵埃被火苗向上引導著形成一個鵝蛋形光圈,我依舊斷斷續續組織自己浮夸的文字。我知道我的這些詞藻均來自中學時代抄寫的一本成語小詞典,不然,更無法面對浩淼的文學海洋。即便如此,我還會偷瞄一眼墻上掛滿的素描頭像。我以一種歉疚的心理愧對它們,我像遺棄垃圾一樣藐視自己的素描。如今,我依然能想起墻上那些白毛巾老農、石油工人、怒目的海軍戰士、收租院里某位乞討者的肖像。他們用喜怒哀樂盯著我,我卻不再理會他們。
收效甚微。偶爾,會有一篇小文發表,但接踵而至的是大量厚實飽滿的信件——退稿。接到退稿信,心情沮喪,趕緊悄悄藏起來,怕同事看見恥笑。其實同事早已看見,只是裝著看不見,不想讓我難堪。夜晚,我幽靈一樣蹲伏在地窖里的小桌前,繼續苦熬,直至下半夜兩點入睡,第二天還得正常上班。那些年我從未吃過早飯。
終于生物鐘被徹底打亂,身體仿佛一夜之間被抽空,變得虛弱無比。連續多日,我半夜驚醒,大汗淋漓,心臟突突狂跳,接著驚恐,慌亂,頭暈目眩,徹夜不眠。早上到崗,變得渾身無力,甚至站立一會兒都無力支撐,只好靠墻而依或者蹲上一會兒。我迅速消瘦下去,體重速減,一個一米八的漢子,最輕時,僅有五十五公斤。懼怕夜晚,懼怕響聲,懼怕光線,看到電視畫面我仿佛就要爆炸。天旋地轉,不思飲食,沒有欲望,只希望把自己關在黑房子里睡安穩覺。奢望。我變成了一具活僵尸。才剛剛二十五歲,我就天天去醫院,檢查過來檢查過去,永遠查不出毛病,總說無明顯器質性病變。大夫煩了,最終將我推到精神科。我更加驚悚。一個扁臉大夫拿個小錘在我頭上敲敲打打,指揮我無休止地活動眼球,敘述病情,就如盯著一個精神病患者。我抓住這棵救命稻草,反復傾述,反復說細節,如一個青年男子祥林嫂。我其實連敘述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喘著粗氣,在暈眩的氛圍里,喁喁敘述,如娓娓講述荒野傳奇。
大夫說,不許跑步,不許喝茶,不許吃辣椒,不許看書,不許看電視,不許性生活!然后給我開了一堆藥。我先后吃過安寧、安定、速可眠、安眠酮、冬眠靈、利眠寧、三溴片、奮乃靜、苯巴比妥、健腦合劑、朱砂安神丸、養血安神丸、安神補心丸等等。然而,始終沒有明顯效果。后來,朋友介紹了一位老中醫,與一位姓叢的腦血栓長輩搭伴,天天去那個灰暗的家庭小診所醫治,在頭部、胸部、背部,扎許多干針,然后打許多維生素B12或者老先生自配的營養藥,但是,毫無起色。腦血栓長輩已經放棄了輪椅,開始緩慢走路,而我照樣渾身無力,頭暈目眩,驚懼,徹夜不眠。外界傳言,說我得了精神分裂癥。
文學追求幾乎讓我變成一棵奄奄一息的枯草。
但是我不能啊,我已經離不開它。短暫的停歇之后,我重新提筆,不管多么不易,我還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填寫方格。創作進程雖然緩慢,有時我每天只能寫二三百字,但我堅持著。慢慢地,失眠似乎忘卻了,惶恐似乎逃遁了。1993年,石油工業出版社出版《當代石油作家文學創作叢書》,小說家四人,我幸運入選,出版了《趙鈞海小說選》。這也是克拉瑪依唯一的入選者,該書也成了克拉瑪依第一本小說集。需要提及的是,時任《中國石油報》文藝部主任、后來任《地火》雜志主編的石油作家王世偉,一次又一次地聯系我,設計、審稿、校對、郵寄,讓我十分感動。其實我們從未見過面。十幾年后在一次會上碰面,談起此事,都恍如隔世。
后來,我還是擱筆了。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我被調進機關。機關事雜,我得努力工作。說起來,調進機關也是因為寫作,機關缺乏玩弄筆桿子的人。雖然公文筆桿子與文學無關,但別人覺得很近,都是玩文字嘛。我像是放下了,但骨子里游移著一種潛在的文學力量。我知道,這種力量很凄楚很悲哀。我還知道,我是一個逃兵,一個跳梁小丑,一個急功近利小人。糾結,掙扎,漫漶,傷感。曾經的痛苦,曾經的歡悅,曾經的放棄,曾經的義無反顧,恍惚一起涌上心頭。我無顏面對。
忽一日,晴空萬里,一群大雁在頭頂飛過,它們排著人字形,向北飛去。看著它們漸漸遠去的模糊鏡像,我頓時覺得心底透亮。鉆進書房,重又提筆。這一寫,就再也沒放棄過,無論何種誘惑,都無法企及骨髓深處的文學理想。重新提筆讓我的寫作傾向發生了稍稍變化。我從一個寫小說的,變成了一個散文琢磨者。有人納悶,慫恿我繼續寫小說。我說,會的。可我的散文一寫就收不住了,每年都有十多萬字發表,年輕時曾熱血投稿的那些敬畏名刊,宛若堡壘被一個個攻破。但我已經沒有了亢奮,心如靜水。我知道這是文學給了我淡定,給了我咀嚼生活的氣力。文學在一個大的時代,也許回歸了,也許變成了另外的樣子。但我深信,文學不會死,文學依然生機勃勃撫慰著多彩的現實。后來,我陸續出版了散文集《在路上,低語》《準噶爾之書》《永久的錯覺》《隱現的疤痕》等,其實我知道它們可能微不足道。
欣慰的是,文學寫作,讓我把喜愛的事,變成了自己日常工作的一部分。文學寫作也讓我從狹縫中走進一片開闊地,那里長著葳蕤繁茂的綠色植被,山花爛漫,風光旖旎,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呼氣吸氣,吐故納新。我理智又豐腴起來。文學重又滋養溫潤了我饑渴羸弱的身軀,也擠走了虛無縹緲的精神分裂。后來,我的體重直線上升,曾一度增加至九十二公斤。我不得不減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