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侃
“不可能存在天生的壞孩子,也不可能有不可救藥的兒童。”
——《查士丁尼法典》
根據我國刑事訴訟法第二百六十六條規定,對犯罪的未成年人實行教育、感化、挽救的方針,堅持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原則。然而在現實中,卻存在著低齡未成年人即未達刑事責任年齡的未成年人犯罪的現象。2017年6月,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的未成年人案件綜合審判庭發布《未成年人案件綜合審判白皮書(2009.6-2017.6)》。該白皮書顯示,從犯罪年齡看,已滿14周歲不滿16周歲未成年人犯罪的,占比14.96%。而在一些媒體報道中,有些未達刑事責任年齡的未成年人犯罪甚至不乏情節惡劣的現象,讓不少人感嘆,所謂的教育感化對他們來說真的有用嗎?究竟如何才能有效預防未成年人犯罪?
為此,本刊記者走訪了上海市嘉定區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嘉定區檢察院)與上海鐵路運輸檢察院(以下簡稱上海鐵檢院),探討了針對這些人的行為矯正措施。
嘉定檢察:多方探索保護處分制度
9月11日,上海市嘉定區新春學校,嘉定區建立未成年人保護處分制度工作協議會簽儀式暨少年警務中心揭牌儀式如期舉行。嘉定區檢察院、區公安分局、區教育局、區民政局、團區委、區婦聯共同會簽《嘉定區建立未成年人保護處分制度工作協議》(以下簡稱《協議》)。同時,嘉定區檢察院還與區公安分局簽訂《關于加強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案件配合銜接的若干意見》(以下簡稱《意見》),這也宣告了嘉定區少年警務中心的成立。
“所謂保護處分制度,指的是對于實施不良行為、嚴重不良行為的未成年人,或者實施了犯罪行為但因未達刑事責任年齡的法定原因而沒有被追究刑事責任的未成年人,由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教育部門、共青團等機構依法進行訓誡教育,實施社會幫教以及必要的強制性行為矯正工作,預防再犯。”嘉定區檢察院檢察一部的王嬋檢察官告訴記者,該院從今年年初開始積極探索未成年人保護處分制度。“今年6月份的一起校園欺凌的案件更加堅定了我們推動這項制度實施的決心。”
6月8日,數名未成年人對一名14歲的中學生實施毆打,整個過程被圍觀者攝錄后上傳至網絡,由此引發了社會的廣泛關注。“檢察機關在提前介入之后發現,在這起案件中,未滿16周歲的未成年人是主要的毆打者和糾集者。”根據我國刑法規定,已滿14周歲不滿16周歲的未成年人,如果不是犯故意殺人、故意傷害致人重傷或者死亡、強奸、搶劫、販賣毒品、放火、爆炸、投毒罪的,不負刑事責任。對此,嘉定區檢察院決定針對3名未成年人開展保護處分工作,并對其行為進行矯正。
我國目前的法律條文中沒有對保護處分做出明確規定。對此,王嬋檢察官表示,這也是為什么嘉定區檢察院需要在本區層面與多家相關部門一同會簽協議的原因。“在明確了流程分工以及職責的情況下,今后就可以按照所規定的內容推進工作。”如果是在校學生,可以由學校提出申請,經主管教育部門批準后送工讀學校進行行為矯正。如果學校沒有提出申請,那么檢察機關在掌握情況之后可以以書面形式建議學校提出申請。“在保護處分協議出臺之前,類似情況需要經過學生本人、家長以及學校的‘三自愿才能送工讀學校。因此,就目前而言,保護處分的強制性是有保障的。”
此次多方簽訂的《協議》中不但明確了保護處分制度的含義和適用對象,檢察機關還會根據不同的情況,對于需要進行保護處分的未成年人,單獨或者聯合相關部門予以訓誡,責令具結悔過、賠禮道歉、賠償損失以及責令加以管教、實施社會觀護等。另外,《協議》還根據保護處分工作不同的適用對象,建立保護處分分級干預體系,采取多元化保護處分措施。例如,對于有不良行為的在校學生人數較多的情況,集中開展法治教育并針對特定學生開展保護處分;對于有嚴重不良行為的未成年人,需送新春學校進行矯正和接受教育的,由其監護人或原所在學校提出申請,經教育行政部門批準后,送新春學校開展行為矯正;對于有犯罪行為但未達刑事責任年齡而不予刑事處罰的未成年人,由少年警務中心和未檢辦共同開展保護處分。
《意見》的簽訂,也規定了教育行政部門、公安機關(少年警務中心)將工作中掌握的有不良行為及嚴重不良行為的未成年人,或有違法犯罪行為但未達刑事責任年齡的未成年人的信息及時反饋至檢察機關,正式確定了關于保護處分工作適用對象的信息互通機制,為有效預防未達刑事責任年齡的未成年人犯罪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到目前為止,嘉定區檢察院已經針對9個孩子開展了保護處分,都取得了不錯的效果,孩子在接受教育之后成功重返校園,開始了新的生活。
上海鐵檢:一時失足不要悔恨終身
同樣在積極探索未成年人保護處分制度的還有上海鐵檢院。從該院未成年人辦案組金鶯檢察官處,記者了解到,就在今年年初,該院受理了一起未達刑事責任年齡的未成年人案件,并對其中的兩名涉案未成年人開展了保護處分工作。
“上海鐵檢院從去年開始探索未達刑事責任年齡的未成年人保護處分制度。我們與軌道交通公安合作成立了少年警務中心,簽訂了相關協議,除了在刑事案件中加強配合以外,還強化了對于未成年人權益的保護,同時還要求公安機關將其掌握的未達刑事責任年齡的涉案未成年人信息及時通報給檢察機關,檢察機關對這些信息分析排查,以確定哪些案件可以跟進保護措施。”
就在上海鐵檢院與軌交公安合作成立少年警務中心的當月,公安機關向前者移送了一起案件信息。在這起案件中,A和B是同學關系。B向公安機關報案稱其手機被A搶走了。公安機關順著線索找到A了解情況,后者辯稱是跟B鬧著玩的,并且于當天就將手機還給了他。由于涉案的兩名未成年人都未滿16周歲,屬于未達刑事責任年齡,因此無法以刑事案件立案處理。檢察機關在了解了這一情況后立即開展了工作。“我們首先委托這兩名未成年人在滬暫住地的社工做了相應的社會調查,全面掌握兩人的家庭情況及生活背景等信息。”
兩名未成年人都出自單親家庭,缺少來自家人的關心。今年暑假,A邀請B去他家住一段時間。在此期間,兩人因為一些事情起了爭執,這讓B產生了不想繼續在A家中多待的想法。然而,苦于不知如何開口的他選擇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方法:偷竊A家中的錢財,好讓自己有理由被“趕出去”。A在發現了B的偷盜行為之后非常惱火,這件事也成為之后A強搶B手機的導火索。“檢察機關認為兩人都需要進行保護處分,以矯正行為。首先,對于A來說,我們曾經與他所在的學校取得聯系,當時校方對我們表示,有時候在對A的管理上束手無策。可以說,A平時的行為和表現已經處在了犯罪的邊緣,因此需要對其進行法制教育。而反觀B,盡管他平時在學校里表現得比較安靜,放學后獨自回家玩手機游戲,但仍然存在行為上的偏差。通過對其的社會調查,我們發現他其實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盜竊行為。在之后的交流中,他本人也承認了這一點。”
上海鐵檢院與上海市靜安區青少年社工取得聯系,并委派了兩名資深社工分別跟進做保護處分。同時還聘請了沙盤治療師對兩人進行沙盤治療。針對此次保護處分,上海鐵檢院還做了案件化的處理,即在保護處分開始之時在該院司法辦案區進行了司法宣告,并且由少年警務中心的民警做了司法訓誡,以此起到一定的威懾作用。
就在前不久,上海鐵檢院未檢專辦組針對兩名涉案未成年人A和B進行了保護處分幫教期滿的宣告,并趕赴兩名未成年人所在的學校進行座談交流。通過為期6個月的針對性幫教,兩名涉案未成年人分別在學習、生活、交友等方面取得了明顯的進步。在幫教結束之后,上海鐵檢院未檢專辦組檢察官將通過定期回訪繼續關注兩名未成年人的發展動向,并與學校、青少年社工達成對兩名未成年人持續關注、信息互通、困境協助的共識。
金鶯檢察官對記者表示,未檢工作涵蓋的面比較廣,但是針對未成年人的工作主要還是得突出“司法保護”這幾個字。“不要讓一時失足的未成年人悔恨終身,這也是未檢工作最有意義的地方。”
降低刑責年齡難解根本問題
面對近年來未成年人犯罪呈低齡化趨勢,國內不少專家提出了降低刑事責任年齡的建議,呼吁將刑法中刑事責任年齡由14歲降為12歲。一時間,關于我國現行的刑事責任年齡究竟是否合理的討論也逐漸升溫。
然而,降低未成年人的刑事責任年齡就一定能夠解決這個問題嗎?現代各國的刑法中都有關于刑事責任年齡與刑事責任能力的明確規定,包括德國、意大利、日本以及韓國等國在內,對于未成年人的刑事責任年齡的劃分都以14歲為界。目前我國對于刑事責任年齡的劃分并無不妥,反而體現了與國際接軌、參照國際標準的思路。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在現代社會經濟條件下,物質和精神生活水平提高了,尤其是大眾文化交往手段的增多,使得少年兒童的成熟過程加快,因而促進他們的生理、社會心理的成熟明顯提前。這樣一來,就使那些把未成年人年齡下限確定在14歲或者更高的國家出現了未達刑事責任年齡的未成年人犯罪的情況。筆者認為,這樣的觀點其實只說對了一半。如今的孩子生理發育狀況比過去明顯要好,的確是不爭的事實,但心智的發育卻未必,那些誤入歧途的孩子恰恰是心智不成熟的表現。也正是由于心智發育的不成熟,導致其不具備辨認行為能力以及控制行為能力,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刑事責任能力。
不難發現,這些“熊孩子”歸根結底還是孩子。“在那起校園欺凌的案件中,涉案的未成年人在打人的過程中就是覺得自己已經是成年人了,甚至有人還對被害人說:‘你連我都不認識,還怎么在這里混!但是在見到辦案檢察官之后,他卻因為意識到自己的錯誤行為而號啕大哭,并表示以后再也不會做這種事情了。”
影響和決定人的刑事責任能力有兩方面因素:一是人的知識和智力成熟程度;二是精神,即人的大腦功能正常與否。前者主要受到人幼年向成年成長的年齡因素的制約;后者則受到人是否患精神疾病及精神疾病的種類、程度和特點的影響。如果要降低刑事責任年齡,需要論證的是未成年人知識和智力成熟程度何時才具有辨認和控制能力,究竟是13歲還是12歲?在這個問題沒有論證清楚前,不能因為發生了幾起未滿14歲的惡性案件就急著要降低刑事責任年齡。
即便其他一些國家發生了未達刑事責任年齡的未成年人犯罪現象,也并沒有促使這些國家單純地去修改未成年人的年齡下限,而是去尋找另外的辦法。這是現代刑事立法中對少年兒童犯罪處理的淡化懲罰而強化教育的發展趨勢,以及與此相關的淡化年齡界限或模糊未成年人的年齡下限。
目前在英美法系國家實行惡意補足年齡原則,近年來有不少專家學者建議引入該原則來解決未達刑事責任年齡的未成年人犯罪問題。所謂惡意補足年齡,最早由英國著名律師布雷克司頓在其所著的《英國法釋義》一書中提出,即有些未成年人因年齡小,原則上無實施犯罪行為的能力,但如果他們知道某些行為是惡行但仍然實施時,仍將追究其刑事責任。筆者認為,至少就目前而言,引入該機制的時機尚不成熟。主要是因為現代科學發展水平還不足以使司法機關很簡單的測量未成年人的責任能力,更不要說借此認定其是否承擔刑事責任。同時,采用惡意補足年齡的方法,是否會導致行為認定上的隨意性還需進一步考量。
意大利著名犯罪學家恩里科·菲利在其《犯罪社會學》中提到,如果刑罰的抵御難免要與犯罪行為相對立,用其他間接的更有效的手段防止和減少這種行為對社會秩序更有益。為了社會防衛的目的,可以求助于最有效的替代手段,也就是所謂刑罰的替代措施。對于未成年人,尤其是未達刑事責任年齡的未成年人來說,用保護處分來替代刑罰就是一個不錯的嘗試。
在2017年由上海市人民檢察院召開的“未成年人保護處分制度研討會”上,發布了保護處分的相關數據:上海檢察機關從2004年開始探索具有保護處分性質的不捕、不訴未成年人跟蹤幫教制度,并在近年來積極落實我國法律規定的各項保護處分措施。2016年至2017年間,對13名虞犯未成年人和412名觸法未成年人落實司法訓誡、跟蹤幫教、責令具結悔過、責令賠禮道歉、責令家長管教、送專門學校教育等保護處分措施。其中,有98.4%的保護處分對象沒有再犯,這充分說明了保護處分制度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金鶯檢察官對記者表示,在刑事責任年齡的界限還沒有論證充分的情形下,保護處分制度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起到預防低齡犯罪的作用。一方面,保護處分的對象沒有年齡限制,即便是10歲以下的孩子,如有必要也可以做;另一方面,目前在探索的分級保護處分,針對未成年人嚴重的違法行為可以送專門學校,較輕的可以訓誡和幫教,家庭有問題的可以親職教育。
結語
犯罪數量不是靠非常巧妙的刑法典,而是靠從整體上改善不良的個人狀況和社會環境來大大減少的。在現代刑事立法中,對未成年人犯罪的法律處理,已在很大程度上放棄了懲罰性質的措施,轉而采取社會幫助、教育以及挽救措施,尤其是對未達刑事責任年齡的未成年人更是采取了社會教育和保護措施,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那些只是違法尚未達到犯罪程度的人身上,把犯罪對策和工作的重心從傳統的對付“犯罪”轉移到對付“違法”上,防患于未然。
未成年人犯罪預防問題因其本身的特殊屬性決定了其絕不會是一項輕松的工程。然而筆者相信,通過社會各界的共同努力,最終可以在最大程度上解決未成年人犯罪的問題,讓孩子們健康茁壯的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