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建國
在中國民主法治建設中,如何使自己了解和具備體現民主法治發展的規律性因素,應該始終是一個前提性問題,因為在中國這個有特殊歷史傳統的大國實現民主法治,必須考察民主法治因何而產生,這對中國民主法治的建設仍然非常重要。或言之,鑒于我國歷史上長久以來缺乏民主法治傳統的局限性,我們還必須要在此前提下研究最能實現民主法治的條件。就民主法治發展而言,城市化對民主法治實現具有規律性意義。對此,需要關注和側重對民主法治興起與發展的城市化方法論提煉。
盡管各國民主法治道路不盡相同,但有些基本的經驗和規律還是相通和可資借鑒的,故而也是值得考察和比較研究的。就民主法治發展而言,西方率先經歷了這一過程,因此西方必然是我們考察和思考的對象。當我們思考和追溯西方民主法治的根源時,西方民主法治發展的歷史邏輯告訴我們,西方相對早熟的民主法治建設,不僅是與城市化相互適應、相互推動的過程,而且也是與城市化相互支持、協調發展的過程。城市化是西方民主法治的社會根基所在,其本身也是西方民主法治發展的主線。因此,在了解西方民主法治時,需要將其納入城市化層面中考量。必須承認西方社會獨立于其他社會的特點是其具有高度的城市化。近代西方的城市化淵源于西歐中世紀城市傳統,而這一傳統又是古希臘和羅馬城市傳統的衍生物。即:“無論出現何種隨意性或系統性的間斷以及地區性差異,歐洲城市化一直保持著持續發展的勢頭。”①霍恩伯格、利斯:《都市歐洲的形成》,阮岳湘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105頁。
西方民主法治的興起和發展是由城市化作為底蘊推動的,城市化是西方民主法治發展不可或缺的因素。雅典之所以能夠實行民主政治,在于城市化較早,沒有城邦作為土壤,希臘城邦民主就無從產生。古羅馬之所以能夠發展出羅馬法及相關治理也得益于其早熟的城市化,“在某種意義上,羅馬化成為城市化進程的同義詞”。②科特金:《全球城市史》,王旭等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第47頁。而對于近現代以來西方民主法治發展的審視,尤其需要關注1500年以來歐洲逐漸從傳統農業社會向現代城市社會的歷史轉型與轉變,如果沒有16至18世紀歐洲城市社會的興起,也就沒有近代西方的民主法治。史實表明,到17世紀早期,荷蘭半數的人口居住在城鎮和城市之中,荷蘭已經成為歐洲城市化程度最高的國家;英國1851年城市人口已超過農村人口;德國在1891年基本實現城市化;美國城市化高速發展的階段出現在內戰以后,1920年基本實現城市化,城市人口比例達到51.2%;法國稍遲,1931年城市化水平才達到51.2%。此時與農耕文明的其他地區相比,西方啟蒙運動和民主法治運動的城市化屬性是比較明顯的。從某種程度來講,西方啟蒙運動和民主法治運動本身就是一種城市運動,即,“運動深深地打上了城市生活、商品和交往、藝術和科學的發展的烙印”。③斐迪南·滕尼斯:《新時代的精神》,林榮遠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4頁。
作為不爭事實,城市化是驅動西方民主法治發展的主體性力量,在很大程度上,法治對人治的勝利、民主對專制的勝利及現代化對傳統的勝利,都是城市力量的顯示。城市屬性也是西方現代國家的重要品性,西方現代國家的興起是在城市商人和市民階層要求建立統一市場和一個強大的、統一的世俗國家背景下實現的,即,西方現代國家是按照城市化模式興起和發展的,其民主法治在其歷史形成的過程中打上了城市社會的印記。城市化不僅從根本上改變了西方現代國家的經濟生活、社會生活和政治生活的邏輯,而且重塑了西方現代國家的政治、經濟和社會關系。城市化的演進,對西方現代國家的震動和影響是巨大、深遠、深刻的,最終體現在它在城市化基礎上重構了一整套與城市化適應的上層建筑和意識形態,即“民族-國家的發展預設著傳統國家中相當基本的城鄉關系的消解”,④安東尼·吉登斯:《民族-國家與暴力》,胡宗澤、趙力濤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第5頁。并開始確立了一種城市思維,如:“1840年,在勞動力、土地和貨幣方面都已經有自我規制的市場經濟在英國已經完全建立起來了。市場資本主義已經全面地戰勝了它的敵人:不僅是在經濟理論和實踐上,而且在政治、法律、思想、哲學和意識形態上也是如此。它的對手,被徹底地擊敗了。”⑤羅伯特·達爾:《論民主》,李柏先、林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181頁。事實上,城市化是驅動西方民主法治的元基礎,是西方民主法治不可或缺的根基,進而展現了城市化對于民主法治發展的不可或缺性。對此,韋伯不無驕橫地指出:“只有西方懂得什么是現代意義的國家,它既有專職行政機關又有專業化官員和以公民權利義務的觀念為基礎的法律。這個制度要想在古代以及在東方發端是絕無發展可能的。只有西方才懂得什么是法學家所制定并予以合理解釋和適用的合理法律,只有西方,才有公民權利義務的觀念,因為也只有西方才有那種特殊意義的城市。”⑥馬克斯·維貝爾:《世界經濟通史》,姚曾廙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1年,第265頁。
城市化視角為理解民主法治的原理及機制提供了新的觀察。城市化不但是西方民主法治興起和發展的基石,而且也是一個解讀西方民主法治發展原理的重要視角。通過城市化揭示民主法治的原理與運作機制,可以彌補我們對民主法治發展原理和線索了解的不足。其一,城市化社會結構的基本觀念、基本精神和基本制度構成了民主法治的重要內容。城市化過程中,人們的權利意識、平等意識、契約意識、參與意識、民主意識將得到加強。城市化以市場經濟為基礎,市民以個人自由、平等、權利、契約為根本原則和價值,有利于實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現代民主法治相關的許多重要的社會制度和公民身份傳統也都涉及城市及城市化。同時,城市化社會結構孕育的誠實、信用、公平契約精神,也有利地推動著民主法治秩序的形成。其二,城市化以其特殊功能發揮著引導、詮釋與促進的妥協與合作,成為民主法治發展的不可或缺因素。城市化不僅實現了從傳統農業社會轉向現代工商業社會的重要變革,而且加深了生產、生活的社會化程度,促成了人們相互依賴。沿著城市化發展軌跡,可以搜尋出社會合作不斷進化的原因。城市是一個有機體,它的健康發展必須依賴公平合作,這表現為對民主法治訴求的推動。從城市的發展來看,城市社會中的公正的含量與基礎越好,城市的發展就越健康。公平、協作和公正作為不可或缺的因素參與了城市化進程,即,在城市社會中“公平與協作的問題較之于統治具有更普遍的意義”。①R.M.昂格爾:《現代社會中的法律》,吳玉章、周漢華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年,第203頁。作為不爭事實,城市化有利于合作和對社會沖突進行非暴力的合法解決、仲裁和協調,究其原因在于城市是一種社會性生活和分工協作勞動的結合體。正是由于城市社會是一個相互依存的網絡社會,治理手段“文明化”的民主法治才得到了認同和執行。其三,城市化將逐漸生成一種把公平、正義、自由、平等、人權等作為基本要素的全新文化經驗,對法治文化的形成提供了實質性內涵要件。民主法治的生命力在于文化本身,如法國學者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一書就強調:有助于美國維護民主法治的原因有三:自然環境、法制和民情。按貢獻對它們分級,“自然環境不如法制,而法制又不如民情”。②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321頁。相比較而言,建構一項制度容易,培育一種文化則非常之難,但文化與傳統都不是一成不變的,一般說來民主法治文化的養成需要相應的城市化支持,即民主法治乃是城市生活經驗的總結與需要,需要城市之生活習性支持。由于對城市、市場經濟法治所倡導的平等、自由、競爭、正義的主體價值的普遍體認,其產生一種民主法治文化。蘇格拉底就表達過城市的這種民主法治教化功能,“鄉村的曠野和樹木不能教會我任何東西,但是城市的居民做到了”。③科特金:《全球城市史》,第29頁。其四,城市社會有利于書面文化認同發展和抽象系統信任建設,這對現代法治發展起著技術性基石作用。事實證明,抽象系統信任不僅是從傳統信任形態向現代信任形態轉型的標志,也為現代法治的建構與成長提供了條件和可能。④魏建國:《城市治理結構中的抽象系統信任建設與法治——以書面文化認同為線索》,《北方法學》2016年第4期。總之,西方民主法治并不是簡單制度現象,對其理解要深入分析其城市化機制與邏輯。
就民主法治發展而言,西方國家的民主法治發展既呈現出鮮明的個性色彩,又包含著基本的共性特征,主要體現為植根于城市化是民主法治發展的共通性事實。就城市化對民主法治的帶動而言,歐洲率先經歷了這一過程。不過,民主法治問題的實質,并不是“西方化”問題而是“城市化”問題。盡管民主法治有其獨特的西方化背景,但更有其深刻的城市化背景,而將民主法治一味地西化,易掩蓋其城市的本質規定性。進而言之,盡管近代民主法治主要是西方城市文明發展造就的后果,但走向民主法治的實質卻不是西方化,而是城市化。顯見,通過城市化視角有利于扭轉以西方標準對民主法治的認知。西方民主法治以其諸多新特性展示了與其他社會的不同,如自由、平等、開放、創新、理性啟蒙、市場經濟體制等,這些特性與其說是“西方”特色,毋寧說是“城市”特色。固然,其中的元素在許多社會也能找到,但只是到了城市社會,它們才被如此地選擇出來,并關聯成體系,進而得到了極大的擴展與實現。所有的現代化和民主法治都是由城市化達致的,西方的現代化轉型和民主法治發展,與世界其余大部分地區發生過的轉型,其實是性質相似的,其本質都是城市化,只不過是西方發生的時間提早了幾個世紀而已。民主法治是城市化的判斷,有利于更好地澄清民主法治發展的規律。所謂民主法治發展規律,就是指大凡法治搞得比較成功的國家,無一不是較好地堅持和依托了城市化。盡管世界各國的民主法治紛繁復雜、多種多樣,但成功的民主法治總是受著城市化這一共通性因素所支配的,一部民主法治的發展史也是一部城市化的發展史。
由于西方的現代化轉型可以啟示今日世界各地發展中國家所面臨的轉型,所以,城市化視角和原理并沒有喪失它的啟發性,并有助于我們確立一種有城市化的民主法治發展觀和方法論。
作為不爭事實,諸多后發現代化國家的民主法治建設多偏重于法律的規范、條文、程序及其運行機制等制度建設。民主法治建設固然離不開一定的制度和法律來實現,但制度和法律并不是實現民主法治的根本基礎。以為只要我們確立了一些制度和法律條文,民主法治和法治現代化就可以大功告成,那就太簡單化了。對此,即使制度經濟學派也承認,“僅僅拘泥于法律的文字(法律實證主義)和正當程序的正規性,但違背社會上廣泛持有的基本價值和倫理規則,是建立不起法治的”。①柯武剛、史漫飛:《制度經濟學》,韓朝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年,第203頁。伯爾曼也明確坦言,“由于把法律概念界定得過于狹窄即把法律界定為規則體,而有礙于對西方法律傳統的產生和西方歷史上數次重大革命對這種法律傳統的影響的理解以及對這種傳統現在所處的困境的理解”。②哈羅德·J.伯爾曼:《法律與革命——西方法律傳統的形成》,賀衛方等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3年,第5—6頁。長期以來,許多人習慣性地認為民主法治就是制度和法條,而沒有從城市化角度推動民主法治建設,結果常常使得民主法治生存無根,發展無力。“一般而言,當法律被用作社會變遷的工具時,它需要社會的支持。”③史蒂文·瓦戈:《法律與社會》(第9版),梁坤、邢朝國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57頁。
民主法治發展,“正如生命一樣,源自一系列獨立因素的交互作用,通常是不能化約為一些有限制的制度的。從制度機制來探尋某種文明衰落的原因看起來是一種無望的努力”。④卡爾·波蘭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馮鋼、劉陽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頁。民主法治建設與發展所依靠的并不只是制度,還應有城市化下的力量對比和妥協均衡,現代民主法治不只是考察制度技術因素,還應考察城市化因素,而這恰是以往研究未予充分注意的問題。我們認為,民主法治秩序的建立不能單靠制定若干法律條文和設立若干法庭,重要的是社會結構和思想觀念上得先有一番改革,否則民主法治仍然未能擺脫一種“無根”栽培的困境。實踐證明,解決問題的關鍵可能就在這里,一些后發現代化國家民主法治發展危機的根源在于其民主法治觀的形而上學,缺失社會基礎思考,它遮蔽了對民主法治的城市根基關注,進而表明這種立場和方法論可能具有某種缺陷。因此,對于后發現代化國家而言,最急需的不是西方式的民主法治制度,而是城市化,不斷侵襲著正在民主法治道路上前進的發展中國家的種種危機,表現為民主法治與缺乏城市化的社會之間存在脫節。因為“在汲取外界現成經驗的過程中,怎樣采用西方的科學和技術成果,這個問題不難解決。技術成果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即時取用的‘現貸’,因為技術往往自成體系,比較容易描述,也比較容易掌握。難就難在如何認知社會和政治的基本結構,即一個文明的文化內核”。⑤艾倫·麥克法蘭:《英國個人主義的起源》,管可秾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年,致中國讀者第5頁。事實上,要提升他們的民主法治水平,只能依靠城市特別是城市化的戰略作用,沒有名副其實的城市化,他們所面臨的經濟、文化、社會或人權等現代化問題,都不可能有任何卓有成效的解決辦法。
對此,我們主張城市及城市化是民主法治的基石,并進而提出應確立一種有城市化的民主法治觀。民主法治問題絕非制度本身的問題,就是說,民主法治的形成僅僅從制度上做文章是不夠的,它在更大程度上依賴于城市化的訴求和支持。嚴格說來,民主法治產生有其基礎,它不可能自己產生自己,因此不能局限于僅僅依據制度來理解民主法治,而應思考影響民主法治發展的社會、經濟、政治、文化等深層問題,而城市化理論或許有助于彌補這一缺陷。我們的民主法治理論需要對城市化的意義進行再發現和再承認,就是要以城市化為視角,嘗試著對民主法治形成過程和要素機制展開討論,并以此作為對制度主義法治觀的推進與補充。諸多事實表明,在民主法治的產生和運行中,社會形態比法律制度關系更重要。當然,我們絕不是要宣揚“制度無用論”,而只是想批評“制度決定論”。在當下的“制度決定一切”的神話中,人們的著眼點多數在制度上,幻想只要改變了制度,一切問題就會迎刃而解,而不是在社會形態和社會基礎上下功夫,這越來越成為一種知識缺陷。回顧民主法治發展的歷史就會發現,沒有城市化做根基,制度其實也是靠不住的。民主法治是一項復雜的社會工程,其建成和實現不僅依托于一個良好的制度設計,同時它還必須依賴于城市化的支持,城市化構成民主法治啟動的主體和主要空間依托,城市化決定著民主法治的基礎和要素,無論是民主的成熟、成長,還是法治的完善,最終都取決于從鄉村向城市的現代轉型。確立一種有城市化的民主法治觀是提醒我們不僅要重視制度的作用,更要重視制度的社會形態建設與完善,從而使制度得以發揮最大效用。因為民主法治是一種城市現象,其實踐必然受城市化背景及城市化成熟程度的制約,只有在城市化條件具備的情況下,民主法治才能得到較為良性的持續運轉,否則即使建立了,也難以長期維持下去。城市化是民主法治發展不可或缺的因素,民主法治的健康發展必然內含著一定的城市化,并與城市化相互依存,互為支撐,相得益彰。
在此邏輯下,我們可以得出一個基本認識:能夠指導民主法治發展的方法論,應該是一個能與城市化發展相互動、相協調的方法論,因為不考慮民主法治的城市根基性,僅靠制度建設是不足以支撐民主法治的。在這里,城市化并非一個特定的研究對象,而是作為一種立場觀和方法論顯示出獨特民主法治意義的,即,應注重于城市化的民主法治功能,要把民主法治建設放在城市化大趨勢中去思考。在此傳達的是一種民主法治發展的城市化本位觀,即城市化不僅與民主法治是相通的,而且還是一種民主法治發展的常規形態。從城市化的民主法治功能角度來討論民主法治之路,不僅是民主法治建設的重要步驟,而且也是實現民主法治的重要一環。我們始終認為,民主法治的成長環境應該比制度本身更為重要,民主法治并不是一個完全獨立自足的制度現象,而是嵌在城市及城市化之中的社會現象。一般說來,不以城市化為導向的民主法治建設多偏重制度技術性改進而非社會結構性變革,而民主法治要成功非進行社會結構性變革不可。民主法治建設問題不僅是一個制度體系的構建與完善問題,更是一個城市化社會的建構問題。或言之,民主法治不只是制度現象,更是一個城市文明轉型現象。確立一種有城市化的民主法治觀,對作為“后發型”現代化國家的現代化建設和民主法治發展具有重要的立場和方法論意義。我們知道,立場和方法具有重要的理論與實踐意義,并且立場和方法也是與人類有意識、有目的的活動相聯系的,充分體現人的認知性和能動性。作為不爭事實,城市化是影響法治發展的重要因素,就現實處境而言,很多國家的民主法治發展仍受制于城市及城市化這一歷史任務。民主法治建設有很多方面的具體工作,但從根本上說遵循城市化立場和方法論,應是一切工作的首要前提,即以城市化的深度社會轉型促進民主法治發展。
就當下而言,城市化無疑是觀察和研究中國現代化及民主法治發展的一個獨特而有益的學術領域,但它又是一個有待充分認識和開發的學術新領域。在中國當下政法學界,城市化顯然還是一個相對薄弱的研究領域。“近年來,我國農村政治研究引起了空前的關注,‘研究成果層出不窮;但遺憾的是,城市政治與行政學卻一直沒有能夠及時回應城市中正在發生的各種變化,更遑論對這些變化給以細微的關注與精確的解釋。’”①陳映芳:《城市中國的邏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年,第27頁注釋〔3〕。城市化的現代化和民主法治功能還未被普遍地把握到,城市化的現代化和民主法治意義還沒有被充分地闡釋。正是我國目前對于現代化和民主法治背后的城市化開掘不夠,才造成了現代化與民主法治發展的立場觀混亂和方法論不清。而許多具體的現代化及民主法治問題研究之所以難以由表及里,就在于我們對現代化及民主法治的實質及其實際運作邏輯缺少城市化的理解和判斷。可以說,不充分認識城市化之于現代化和民主法治所具有的意義,就無法真正說明現代化和民主法治的社會根基與內在邏輯。或言之,不理解城市化,我們就不可能理解現代化和民主法治本身。
我國的現代化和民主法治之所以姍姍來遲,不能僅從制度找原因,還應從城市化上找原因,而且后者應處于更加重要的反思地位。貝羅赫在談到中國城市化時指出:中國近代的城市化率仍處于全球范圍內最低的水平,“在本世紀初中國城市化的水平還比第三世界其他地方低得多”。②保羅·貝羅赫:《1900年以來第三世界的經濟發展》,復旦大學經濟系世界經濟教研組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第221頁。就城市化因素不足而言,近代中國民主法治建設的失敗內含著一定的歷史必然性。因為近代中國現代化和民主法治的難題與困境,很多時候都是城市化不足引發的。正是城市化的不充分,引發了民主法治在近代中國難于落實。近代中國民主法治建設的不足主要發端于執政者所強調的制度改革而并沒有得到城市化力量的優勢配合和足夠支持。清末以來國人的民主法治探索在很大程度上是形勢所迫之下所做出的應急選擇,而對西方現代化和民主法治的深層城市化背景并不是十分了解。近代中國人真正開始了解西方是從堅船利炮這樣的器物開始的,大多數人只盯住西方的科學技術和先進的制度而忽略了其內在土壤與基礎——城市化,特別是在借鑒和學習西方科學技術、法治、民主制度時,忽視了支撐西方科學技術、法治、民主制度的城市化根基,而走上了一條重“表”輕“里”、舍本求末的道路。另外,政法學人更多地是跟隨西方的制度主義和概念主義思維,也易遮蔽對現代化及民主法治的城市根基思考。
改革開放以后,中國的現代化和民主法治建設才與城市化走上協同發展的良性軌道。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現代化建設和民主法治建設的巨大成功正是伴隨著與城市化的互動取得的,城市化視角是我們理解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社會進步和民主法治發展的重要一環。“從現代化的表征形式來說,中國的現代化同時也是一個城市化的過程。”③孫育瑋、張善根:《都市法治文化本體的理論探析》,《政治與法律》2005年第6期。不過,目前關于現代化和民主法治的著力點,部分人思維中還存在著一定的鄉土農村現代化進路,如,“人們還試圖通過對中國鄉村社會的價值再發現,以及近代中國鄉村改革的歷史總結反思,為陷入‘三農’困境的現實鄉村社會找到新的出路”。④陳映芳:《城市中國的邏輯》,第419—420頁。并且,還存在著將農村放在民主法治發展的首要位置,形成由農村的變革與實踐來引導現代化和民主法治建設的立場。而事實證明,這在一定程度上是背離現代化和民主法治發展規律的。因為經驗證明,“沒有一個國家的民主政治制度是從農村開始的”。⑤黨國印:《“村民自治”是民主政治的起點嗎?》,《戰略與管理》1999年第1期。對此,已有學者指出,鄉土視角有利于認識傳統中國,但并不利于建設現代中國,并且“鄉土說對現代的中國也沒有多少意義”。⑥黎四奇:《對中國法治理論研究方法的批判與反思——以“鄉土法治學派”為視角的分析》,《內蒙古社會科學》2007年第3期。事實上,城市化視角的遮蔽,不僅不利于人們對現代化的整體性把握,也不利于鄉村現代化及民主法治問題的解決。實際上,現代化和民主法治建設的出路不在于農村主導而在于城市化轉換。“優先建設城市法治文化是中國法治文化建設的必由之路。”⑦楊軍、蔣仕梅:《略論城市法治文化建設路徑》,《北京城市學院學報》2009年第1期。客觀上,由于城市與鄉村之間在文化、經濟等方面的差距,民主法治從一開始就不是“農村包圍城市型”,而相反,即“先城市后農村型”,進而城市帶動農村。事實上,農村如沒有城市的引導,自身是很難發生變革的。“通常,鄉村政治改革應該是全社會政治變革的最后一個環節,鄉村社會很難產生推動全社會政治變革的力量。”①黨國印:《“村民自治”是民主政治的起點嗎?》,《戰略與管理》1999年第1期。
我國正處在現代化的關鍵時期,城市化的現代化與民主法治功能需進一步重申和強調現代化的基礎是城市及城市化。城市化是走向現代化和民主法治的一個普適性問題,沒有城市化就沒有現代化和民主法治,城市化是現代化和民主法治的必要條件和組成部分。“由于現代法治是城市文明的產物,所以,我們在‘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過程中,一定要大力促進城市化進程。過去多年,我們曾經進行過‘普法’,曾經‘送法下鄉’,企圖讓公民樹立現代法治意識。不能說這些做法全無意義,但收效不大卻是毫無疑義的。為什么會發生這種種下龍種收獲跳蚤的尷尬局面呢?一個重要原因在于我們沒有搞清楚現代法治是城市文明的產物。現代法治只有在城市的生存方式中才能生存,而在農村的生存方式中則無法生存。”②何柏生、潘麗華:《城市化與現代法治》,《社會科學戰線》2005年第4期。就民主法治發展而言,無論是理論的“進口”還是制度的“移植”,都只能限定在小范圍和淺層次上起作用,因為城市化本身是不可能移植的,本固而標實,源活則水旺,有了城市化基礎,民主法治就會生長、發展,否則即使有民主法治規則也會變異,即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將城市化引進現代化和民主法治建設視野,大大改變了先前中國現代化和民主法治建設進路的局限性,有利于深化對現代化和民主法治建設的理解。可以說,深入探討城市化與現代化和民主法治發展的互動關系及其規律,不僅是對現代化和民主法治的理論及其實踐進行再認識,而且也是對中國當代現代化和民主法治理想及實踐立場與方法論的再探索。作為不爭事實,中國現代意義上的民主法治生長與城鎮化發展正好同步。如20世紀90年代末執政黨提出“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國家”的戰略目標,恰與中國城市化發展到一定階段相吻合。2001年我國加入WTO所帶來的政府運作的透明化、法制化、規范化的社會環境,也說明中國民主法治的起點并非鄉村而是城市和全球化。“在中國政治發展路徑的選擇中,城市民主顯然具有先天合法性,無論是城市與民主自治的歷史關聯,還是當前中國政治發展的物質需要和主體能力,都顯示出城市民主將成為中國政治發展的生長點。”③王向民:《城市民主:中國政治發展的生長點》,《南京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4期。因此,當下中國民主法治建設應建立一種明確的城市化自省意識,重新審視自己的民主法治觀,民主法治建設不僅是體制上的建設,而更多時候還是認識的建設。在此,城市化是中國走向現代化的一個絕對繞不過去的環節,確立一種有城市化的現代化觀和民主法治發展觀,既是中國知識界直面中國現代化和民主法治建設的基點,亦是化解現代化和民主法治困境的方向所在。城市化進路是從文明類型更替的維度對現代化之路進行省思的,它勾勒出了現代化變遷和民主法治建設的基本脈絡,即所有現代化和民主法治的道路都通向城市。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經歷了快速城市化過程,2011年城市化率達到了51.27%,這意味著在中國歷史上城市人口首次超過了農村人口,意味著鄉土中國向城市中國的轉變。城市化不僅是中國現代化轉型的結構性標志,也為中國特色民主法治秩序的構建與生長提供了全面機遇。更為重要的是黨的十八大后,新型城鎮化被提升為國家戰略,充分指明了現代化著力點的城市化,這既是對以往中國現代化發展經驗的總結,又為我們今后現代化進一步指明了方向。城市本位的現代化與鄉村本位的現代化在理論建構和實踐指向上有很大的不同,現代化著力點由鄉村向城市的調整,充分肯定和說明了我們已經走出了現代化認識上的“誤區”,已充分認識到城市化是現代文明的根基,是經濟、科技、文化、教育現代化和民主法治發展的根基。故此,我們有理由預見,只要我們在戰略上對城市化予以足夠的重視,策略得當,城市化必然會成為中國現代化和民主法治發展的主導性力量。在未來20—30年內,在中國城市化水平達到60%至70%的時候,城市化必然會導致和帶動中國的現代化轉型和民主法治建構。事實上,城市中國也是法治中國的根基,即“隨生產方式的變革,人口的流動,應當說使宗法關系或變相的宗法關系得以強化的經濟制度基礎將不斷削弱。我之所以強調借助中國的本土資源建立現代法治,正是在經濟體制變革這一根本前提下”。①蘇力:《法治及其本土資源》,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6頁。另一方面,在當代中國,城市化既是民主法治建設的加速器,也是法治文化建設的引擎與載體,“法治文化總是在都市社會環境中最先產生,以都市法治文化為先導,而后再向都市以外的空間擴展。因為法治的存在需要以一定程度的商品經濟、民主制度和理性文化為條件,而這些條件首先是在都市環境里形成和具備的。中國目前正在進行的‘新型城鎮化’發展道路,為把法治文化由城市向廣大農村擴展和扎根提供了必要的基礎和條件”。②孫育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文化的理論與實踐》,《學習與探索》2014年第4期。因此,對于城市化我們應該有新的思考和更寬闊的認識,城市化在中國不只是經濟進一步發展的條件,它更是現代化和民主法治建設的載體和實現手段,不應只把城市化當作發展經濟的手段,而應將城市化作為現代化轉型和民主法治發展的基礎與動力。民主法治建設固然離不開一定的制度,但民主法治的建設與發展還需要一個城市化的需求與支撐,離開了城市及城市化這塊基石,民主法治的發展與進步將成為無根栽培。故此,應當在完善和推廣城市化前提下推進民主法治建設,城市化必將能夠為民主法治建設和發展提供最廣泛的社會基礎,只有將民主法治發展融入城市生活邏輯中,植根于城市化實踐,才能夠走出一條有生命力、有根基的民主法治之路。在當代中國,城市化與民主法治之間的協同發展事關重大,只有將民主法治建設納入城市化之中,才能賦予民主法治建設更深厚的根基和更強大的生命力。
總之,城市化不僅是中國未來保持高速發展的根本動力之一,更關切市場經濟、公平正義和民主法治。因為良性的城市化進程,不僅能夠帶來經濟總量的增長,更可伴隨著城鄉平權的腳步,使一系列由制度歧視所引發的社會問題迎刃而解。③魏建國:《城市化升級轉型中的社會保障與社會法》,《法學研究》2015年第1期。中國民主法治進程既有與世界民主法治普遍規律相一致的特點,又有反映本國具體國情的特殊性,但無論是什么樣的民主法治,城市化都是其中不可或缺的選項。當然,反過來,健康的城市化也離不開民主法治的支持與保障。對一座現代化都市而言,鋼筋水泥勾勒只是城市化的外表,而民主法治則真正構成了城市運轉的基座。在新型城鎮化建設中,城市化能否堅守民主法治事關新型城鎮化建設的成敗。因此,必須更加尊重城市化和民主法治發展相互作用的內在規律,積極推動城市化與民主法治建設之間的相向建構與協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