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
什么是惡?希伯來文化有著名的《摩西十誡》,把不可偷盜、不可殺人、不可奸淫、不可崇拜偶像等都看作是人與上帝立的約,是必須忠實遵循的法;天主教則列出了“七宗罪”,認為犯了傲慢、饕餮、貪婪、淫欲、暴怒、嫉妒、懶惰這些罪之一,就不可上天堂——沒錯,在天主教的世界里,傲慢、嫉妒、懶惰等同樣茲事體大,因為它們都涉嫌冒犯上帝。
而在《平常的惡》一書中,哈佛大學政治學教授朱迪絲·施克萊討論的卻是這樣五種惡:殘忍、虛偽、勢利、背叛、厭世——這五個雖然十分眼熟、但一個接受了高等教育的人也未必講得清楚的概念。
施克萊說,我們活在一個自由主義民主的時代,我們要在一個沒有上帝的世界里解決自己的問題。從霍布斯、洛克到托馬斯·潘恩和杰斐遜,政治哲學家們關于惡的著述通常集中在如何以憲法、法律、制度的手段遏制公權力作惡,保障公民私權,但施克萊更關懷的,卻是制度之外的、與傳統的“善”“惡”概念一脈相承的道德。她所列的五種惡,都是法律不可能直接規范,甚至輿論都難以約束的。
施克萊以“殘忍”為首惡。非常有意思的是,她不直接在那一章的標題里寫“殘忍”,而是寫“視殘忍為首惡”,顯然是在邀請讀者與她論辯。她給出了自己的理由:視殘忍為首惡,是因為在一個自由主義的社會里,法律給了我們以“不禁止即自由”的底線保障,而道德則要求我們必須對傷害擁有覺察。而傷害,不論有意還是無心,不管是言辭還是目光,是外在的行動還是內心的認識,又都與“殘忍”這一人性中的幽暗秘密有關。
自由主義民主制度能夠抑制外在的殘忍行為,可是它怎能宣稱,自己能讓人不受傷害?沒有人可以像列舉罪錯和刑罰那樣,列舉致人受傷的殘忍的類別。這是一個文化作品各顯其能的領域。16世紀的法國人蒙田留下的三卷《隨筆》里就有對于殘忍人性的解剖,他越感到難以對付,對此的討論就越是深刻。作為蒙田的信徒,施克萊感慨:蒙田怎能不悲觀呢?
“勢利”也與傷害有關:這是“一種對人不平等相待、使人受到傷害的習性”。“虛偽”和勢利一樣,都“假裝具有自己實際沒有的優點”,都是“完全不真誠的表現”。它們的存在是如此廣泛,以至于最好的制惡手段僅僅是“不理會”它們,而去宣揚其反面——質樸和真誠。
沒錯,就是這么無解。忽略是最合適的對策,但是在這里,施克萊表現出了政治哲學這一專業領域以外的公共知識分子的本色,那就是強調意識。我們可能對付不了惡,我們甚至無法根治自己身上的“平常的惡”,也無法躲避它們的傷害,但是,我們必須對此有覺察,有認知。一個能時時意識到自己會對別人造成傷害、也敏感于自己所受到的傷害的人,總是會有所戒慎的。
書中最后討論的“厭世”讓人覺得,這才是施克萊寫這本書的終極目的。直面前面的任何一種惡,都不能不讓人產生厭世感。也可以說,厭世在某種意義上其實并不是一種惡,相反,還是每個不想陷入抑郁的人所需要的。
然而,施克萊依然要履行思想者的職分,看破這一點并討論它。她對厭世之惡的分析,讓人想到那些反社會的可怕罪行,而這也反過來警醒我們,即使只是“平靜的厭世”,也是有破壞性的。她對本章的結論,再次引用了蒙田的話:我們要“避免陷入厭世者的殘忍無情”,而去全身心擁抱“諷刺家”的智慧。
《平常的惡》顯示了施克萊“非典型政治哲學家”的本色。這本書也體現了這種精神氣質:不討論政治可以達到怎樣的善,而是探討惡如何在其間存在。因此,書中不論哪個章節,其實都沒有結束。因深入思考惡而帶來的持續不安,會讓人逼近厭世的邊緣,好在施克萊如她自己所言,站在了“智者”與諷刺家的行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