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飛 高雅

國家的興衰,企業的成敗,說到底莫過于“管理”二字。
以史為鑒,我們不妨先把時間倒回到1500年前。“公元1587年,在中國為明萬歷十五年,論干支則為丁亥,屬豬。當日四海升平,全年并無大事可敘”,黃仁宇在《萬歷十五年》開篇中說,“這實在是平平淡淡的一年”。但就在同年,“1587年,在西歐歷史上為西班牙艦隊全部出動征英的前一年”,草蛇伏線,灰延千里,之后的世界格局的走向,東西方勢力的消漲,300年后中國封建王朝的土崩瓦解,全在于這些平淡日子里的“末端小節”當中。
穿越時光,讓我們把視線停留在其中某個平淡日子的“末端小節”上。明朝中葉的一天,皇帝又收到數件來自各地的奏折,文字像往常一樣冗長無比,按黃仁宇的話說“又是用儒家傳統的觀念和語言來加以表達,很不容易弄清其中的問題主次和真正含義”,于是和平常一樣,名為秉筆太監的宦官,作為皇帝的私人秘書,開始整理奏折關鍵詞和摘要,供皇帝閱讀,然后再交內閣大學士們批答。最后這些政令通過層層體系,回到奏折的來源地。這層層公文流轉的過程,處于核心決策層的皇帝知道了一件事的大致印象,這還是運氣好的時候,因為很可能在另外一天,他連大致印象都沒不掌握,只是看到了來自秉筆太監的一時好惡的評價,但這依然不是最糟糕的,因為如果是魏忠賢“在位”,皇帝大概連看奏折的機會都沒有。但是無論有沒有印象,下發出去的批示卻是實打實的“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黃仁宇對這種情況總結說,這些王朝的“傳統的官僚政治表面管轄廣泛,實際掌握不深,其行政效率靠由上至下加壓力,并非循照經濟原則,所以只能鋪擺場面,對數目字無法精密核算”。而如此龐大的疆域,如果不用數目字的方式去管理,帝國的走向最后難免會流于失控。
對于黃仁宇的數目字管理,后來有兩種理解,一種是字面意義的“數字化管理”之意,通過數字統計來制定決策,作家王小波稱之為“統計數字”管理。從事黃仁宇作品編輯多年的徐衛東的看法則更深入,“數目化的英文是‘mathematical management,所以數目化管理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精確化管理——各種有形無形的社會資源可以公平地加加減減,也就是說,整個社會資源均可如實計算,整合進一個記錄系統進行自由流動和交換”。
但是無論哪種理解,只要涉及計算和決策,都需要一個共同基礎——可以準確衡量價值、能夠反映客觀現實的“數目字”。而這個基礎,對于一個國家管理是必要的,對于一個組織管理是必要的,對于一個運行在萬物互聯的現代社會的現代企業管理,更是需要的。黃仁宇說,“凡事用數目字管理的社會,已不是道德問題,而為一種技術問題”。而就在新的科技革命和產業革命方興未艾的今天,“技術”可能將不再是一個問題,這讓數目字管理的可行性產生飛躍。在人類歷史上,管理者也會第一次發現,自己的企業會變成一個接近于自己完全可見的“透明組織”,企業的每一個動態都可以呈現在管理者眼中。而推動“透明組織”形成的技術,就是井噴式爆發的大數據,和由大數據驅動的人工智能。
美國互聯網數據中心的數據顯示,互聯網上的數據每年將增長50%,每兩年翻一番,世界上90%的數據是過去的幾年才產生的。更激進的預測是——人類社會從現在開始每一年產生的數據,都將超過之前所有年份產生的數據的總和。早在1980年,著名未來學家阿爾文·托夫勒便在《第三次浪潮》一書中,將大數據定義為“第三次浪潮的華彩樂章”。這些數據并非只是人們在互聯網上發布的文字、圖片和視頻,還有全世界的工業設備、交通工具、儀器儀表、監控裝置上的傳感器所產生的數據,而測量的對象,也不僅包括各種設備、物體、空間的位置、溫度、濕度,也包括一個企業組織中的核心管理對象——人自身的一舉一動的觀察。
通過無線通訊,大數據讓現代企業的管理者不會像明朝皇帝一樣,需要一個漫長的信息傳遞反射弧,才能了解來自組織末端的情況,而是可以幾乎實時的得到組織的不同地理位置、職能單元和分支機構反饋的數據。孫子兵法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知己”和“知彼”在兵法中,被放到了同等重要的位置,而這些數據就是知己的關鍵。
但是僅僅有看似可以反射企業全貌的數據,并不能自然得到一個“透明組織”,有兩座大山矗立在管理者和這些數據之間,這就是 “理解和效率”,大部分由“01”代碼組成的數據是不能被人類直接理解的,人類看不懂機器的記錄;而另外一部分可視化的數據,我們又沒有足夠的時間去處理,一個攝像頭一天內拍攝的畫面,也需要一個人一天的時間來回顧。正如同明朝皇帝面對無數奏折就出現的文字信息過載,面對浩瀚無邊的數據,人類更會出現數據認知過載。這就是大數據之外的另外一個能力—— “人工智能”。人類面對浩瀚的數據有多么無力,人工智能面對無邊的數據就有多么饑餓。
人工智能并不是一個新事物,從60年前達特茅斯會議產生這個概念開始,人工智能已經經歷過三次低谷巔峰,現在我們看到的已經是第四次人工智能浪潮。這次人工智能浪潮的支撐力量來自三方面:AI算法的演進、計算能力的提升和數據資源的井噴,數據則是一個關鍵因素。就像人類總結經驗是依靠學習和復習一樣,人工智能正是利用海量的數據,總結和發現只有人類才能發現,甚至人類也無法感知與認知的事物、因素和規律。由于機器的學習是依靠統計學原理,因此,數據量越大,機器的學習能力就越強,得出的結論就越準確。
有了全視角觀察組織的大數據,有了可以把數據翻譯為信息結論的人工智能,人將是可能被讀懂的,“透明組織”的可能性就出現了。
組織的核心是人,要實現管理者所替代的“透明組織”,就要實現“人”的透明性。但是人天生偏偏是不透明的,在小說三體中,人心的不可參透性,成為地球人反擊三體人的秘密武器。心理學家榮格則把人類的意識分為自我、本我和超我。其中只有自我是能被直接感知的,本我和超我都隱藏在外在表現的水面之下。如果說對于小企業還可以依靠管理者的觀察,對于大型組織的管理者,可能只能依靠每年一次的“360度環評”才得以管中窺豹。但是,有了全視角觀察組織的大數據,有了可以把這些數據翻譯為信息結論的人工智能,雙劍合璧,人將是可能被讀懂的,“透明組織”的可能性就出現了。
在一個案例中,一個企業在員工上下班打卡中,使用了人臉識別。但是這個人臉識別系統不止能用于對員工本人的確認。在AI的幫助下,它的額外功能是能夠對人類的幾十種微表情進行識別。經過一段時間的統計,這個AI系統就可以根據員工上下班時的心情變化,得知員工整體和個體的心理狀態。從而在員工還沒有對工作狀況進行任何反饋的情況下,讓管理者提前預知員工狀態。更有甚者,系統可以根據員工的網絡痕跡(輸入和輸出信息),分析員工的工作狀態、強度和效果。企業對人的管理,不再是臨時性收到信息、階段性評估程度,周期性給予反饋,而是可以幾乎做到實時得知員工狀態,實時進行管理決策。這其中一定涉及相當程度的隱私問題,但是毫無疑問,這對于人力資源管理來說,毫無疑問是一場變革,企業管理者也很難抵御讓企業,尤其企業中的人,在自己眼前更加透明的誘惑。
如果把企業管理的外延從員工擴大到顧客,進行客戶關系管理,AI一樣正在將市場變得更加透明。根據至頂網的一篇分析報道,流媒體音樂巨頭Spotify的整個業務都是基于數據的,人工智能保存了更多的客戶數據,并通過分析數據發現各種趨勢,預測每個客戶喜歡什么樣的音樂,每位Spotify用戶都會獲得一個個性化的“每周發現”播放列表,這是使用人工智能數據為用戶挑選音樂的典型。這項服務因其對客戶心情和音樂品味的準確把握而備受好評。在Spotify面前,客戶在音樂喜好的一舉一動都是透明的。多米諾骨牌一定會一張張地倒下去,更多透明的組織,更多透明的市場必將慢慢浮現出來。

企業管理的終極目的,是著眼于能讓企業獲利的競爭力。有了人工智能的幫助,很多原來需要人力才能完成的工作,將很大程度上可以通過機器的自動化動作來完成,這無疑將創造巨大的競爭力和商業價值。根據麥肯錫全球研究所的分析,利用大數據、人工智能在各行各業能產生顯著的財務價值。美國健康護理產業利用大數據每年產出3,000億美元,年勞動生產率提高0.7%;歐洲公共管理每年價值2,500億歐元,年勞動生產率提高0.5%;全球個人定位數據服務提供商收益1,000多億美元,為終端用戶提供高達7,000億美元的價值;美國零售業凈收益可增長6%,年勞動生產率提高0.5-1%;制造業可節省50%的產品開發和裝配成本,營運資本下降7%。
但是效率的提升,只是人工智能對企業幫助的半壁江山,人工智能還能幫企業做的更多,那就是知識創造。在管理學大師德魯克眼中,競爭力的來源是知識。他判斷,知識會成為社會的關鍵資源,知識工作者將成為主要的勞動力。在他的后期重要著作《下一個社會的管理》中,對知識的重要性做了集中性闡述:
現在,價值由“生產力”與“創新”來創造,二者都將知識運用于工作之上。在這種知識社會中,其主導力量一定是“知識工作者”,正如資本家知道如何將資本用于生產一樣,他們是懂得如何將知識用于生產的管理人、專業人士和雇員。知識是今天唯一有意義的資源。傳統的生產要素,如土地(自然資源)、勞動力和資本,雖然至今仍未消失,但它們已經處于次要地位了。現在,只要有了知識,土地、勞動力與資本就會紛至沓來。
自人類誕生以來,知識創造和技術創新的主體都是人,我們學會了鉆木取火,區別于動物、甚至原始人的“食草木之食,鳥獸之肉,飲其血,茹其毛。”
但是進入21世紀,現在知識創造者的主體除了人之外,增加了“大數據與人工智能”。科技部部長王志剛在2018年的科協年會上說,“科技創新的范式正在發生變化,過去我們講實驗科學、理論分析、計算機模擬,今天還有一個大數據研究。”王部長所講的大數據研究,就是圖靈獎獲得者吉姆·格雷(Jim Gray)所提出的科學研究的“第四范式”。吉姆·格雷(Jim Gray)是一名航海運動愛好者,2007年1月28日,他駕駛帆船在茫茫大海中失聯了,就是17天前的1月11日,在加州山景城召開的NRC-CSTB(National Research CouncilComputer Science and Telecommunications Board)大會上,他發表了留給世人的最后一次演講“科學方法的革命”,提出將科學研究分為四類范式,依次為實驗歸納,模型推演,仿真模擬和數據密集型科學發現(DataIntensive Scientific Discovery)。其中,最后的“數據密集型”,也就是現在我們所稱的“科學大數據”。
古希臘學者阿基米德在發現浮力問題計算方式的時候,喊了一聲“尤里卡”(希臘語:有辦法了),人類以往的知識創造就在一個個“尤里卡時刻”中出現了,愛迪生發明電燈泡,神農氏嘗百草,除了科學家和探索者的研究積累,還充滿了“尤里卡時刻”的直覺和靈感。不過機器智能創造知識的過程沒有“尤里卡”靈感,但是他們依靠365天、24小時不休息地吃進數據,用統計學的方法,心理學的理論,用他們自己的方式來創造知識。機器創造知識,已經不是預言,而是已經成為現實。
2016年3月,Google旗下DeepMind的AlphaGo程序和李世石進行了人機圍棋大戰,最終以4:1取勝(當然,之后AlphaGo又戰勝了世界圍棋第一人柯潔)。DeepMind的創始人,也是AlphaGo之父AlphaGo(阿爾法狗)之父Demis Hassabis在英國劍橋大學演講中回顧了人機對戰的第二局的第37步:
在過去的3000多年里,人們認為在第三根線上落子和第四根線上落子有著相同的重要性。但是在這場游戲中,大家看到在這第37步中,阿爾法狗落子在了第五條線,進軍棋局的中部區域。與第四根線相比,這根線離中部區域更近。這可能意味著,在幾千年里,人們低估了棋局中部區域的重要性。
Demis Hassabis的說法,代表著機器智能,發現了人類從來沒有發現的知識,盡管圍棋程序本身是由人類創造的。人工智能,正在成為企業知識的第二生產者。基于第四范式,誰掌握更多的數據,誰就會在機器創造知識的過程中掌握先機。同以往企業的管理更多只是對內部資源的管理不同,有了物聯網的萬物互聯,有了大數據對于客戶行為的實時追蹤,有了云計算的平臺資源共享,未來企業能夠管理的對象外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企業的產品、服務、顧客和合作伙伴,都成為企業能夠管理的目標對象。而數據就在企業生態的不同角色之間流轉,突破了企業內外部邊界。對于企業而言,只掌握和分析內部數據,是不完整不充分的,對知識創造也是不利的。正因如此,全球互聯網公司都在積極地通過收購、合并、合作,建立自己的生態網絡,擴展自己的聯盟,這些合作背后的一個原因固然是流量的獲取和客戶的鎖定,但是另外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數據資源的獲得和共享。
對于大企業而言,只有自己的生態足夠大,才能保證無論數據流動到哪,企業都可以追蹤和使用。另一方面,對于中小企業,也只有加入一個大生態,才能得到以自己的技術實力難以獲得的創新資源。第四范式之下,麥特卡夫定律將起更大的作用,數據越多,知識創造能力越強,贏者通吃效應讓產業顛覆者的出現更加艱難。無論國內國外,你會發現,在科技互聯網領域,已經很久沒有新的騰訊、Google和Facebook出現的苗頭了。
當知識不只由人類創造,決策不止是由人類做出,未來組織的內部關系也會發生變化。如果說AI時代之前的企業管理只有一種關系,即基于人與人之間的Human-TeamWork——人際關系,未來將新增一個將機器智能包含在內的Human-Machine-Relationship——人機關系,以及基于生態合作的EnterpriseEcosystem-Network。基于這三種關系,未來公司的核心能力也將發生變化,它們來自三方面,簡稱:R-E-D,分別代表著信任力(Reliance from human)、生態力(Ecosystem ability)和技術力(Deploy of technology)。
贏得“信任力”:企業只有獲得員工的信任,獲得顧客的信任,才能得到她們的數據。歐洲議會投票通過的《一般數據保護法案》(General Data Protection Regulation(GDPR))體現了對消費者隱私的保護,這更凸顯了數據的可貴性和信任力的重要性。
構建“生態力” :未來數據的流通是沒有邊界的,它不僅在企業內部流通 ,也在企業外部流通,流動于企業的上下游,也就是企業的生態鏈之間。對于大企業,如何構建吸引中小企業的生態,對于小企業,如何選擇有利于自己的生態,是重要的管理和戰略決策問題。
發展“技術力”:當龐大的數據流動到、創造于企業手中,通過何種技術部署,才能讓數據變為自動化的流程,從而降低成本,變為創造性的知識推動創新,將是企業核心競爭力之一。
未來,我們會看到越來越多的行業加上智能、智慧和科技等前綴、后綴——智能+制造、智慧+交通、智慧+城市、金融+科技……機器智能,終將改變人類社會中的每一個企業,每一個行業,和組織中的每一個人的生產方式、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企業管理的對象,將第一次由人類,擴展到包含在機器智能的第三方。
當機器智能可以充當管理助手、戰略軍師和研發專家,當企業內部由單純的人際關系,走向人機互動,毫無疑問機器智能已經成為組織內部的新物種。在《連線雜志》的一次專訪中,剛剛離開我們的霍金教授就未雨綢繆,人工智能可能取代人類,變成一種新的生命形態,新物種。盡管霍金對人工智能的看法一項偏于負面,但是機器程序和組織交互的程度和廣度正在毫無疑問地加深和擴大。一次跨物種的管理革命正在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