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愷晴


我在推開他們手中的畫布時,都會有些許的無奈和傷感。”
藝術源于生活
我們去海地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要在當地的畫廊和藝術集市挑選、購買畫作和工藝品。買來的藝術品會在藝術展覽拍賣會上再次賣出,中間的利潤便是“瓦薩海地項目”(Vassar Haiti Project,以下簡稱VHP)運轉的資金。這樣的模式不僅可以籌款,還可以讓參加拍賣會的人了解海地藝術文化,更可以支持當地藝術家的發展。
在太子港的第一站,就是和VHP合作了很久的Isa畫廊。從創始人Andrew第一次在海地尋找當地藝術開始,VHP就和Isa維持著很好的關系。畫廊老板會給我們十分公道的價錢,另一位創始人Lila也囑咐我們“不需要砍價”。和畫廊老板打過招呼后,我們一行十多人就開始選畫。畫堆得整個畫廊的地上、墻上都是,我們便左看看、右看看,翻動著那些彩色的畫布。
選擇什么畫也大有講究,并不是完全按照我們個人的喜好,還要分析過往購買的作品中哪種題材的畫比較受歡迎,哪些畫家的畫價錢可以開高些,哪些風格的畫雖然特別,卻總是無人問津。三個小時下來,盡管還沒有消除剛下飛機的疲憊,我們還是像尋寶一樣,興奮地翻找著合適的畫,感受著海地的藝術。
而街邊的藝術市場又是另一番場景。許多當地的畫家會在你走向一個攤位的時候熱情地涌向你,手里舉著也許是他們前幾天剛剛畫好的畫,向你推銷他們的作品。這常常令我們左右為難。一方面,我明白畫家們需要我們的購買來支持他們繼續創作,另一方面,VHP機構本身卻沒有這么多資金。再者,一條街上的畫家有幾十位,想要公平地顧及每個攤位,不僅要面臨精力、金錢的問題,還有道德判斷上的困境。看著這些海地畫家們渴求的眼神,我在推開他們手中的畫布時,都會有些許的無奈和傷感。
VHP和一些畫家也直接保持著聯系,Cameau就是其中一個。Cameau的父親也是畫家,Cameau小有名氣后,父子倆在畫室一起作畫是他們生活的常態。在過去的十幾年里,VHP從父子倆處購得許多畫作。只是好景不長,幾年前,父親由于身體原因去世了,Cameau從此一蹶不振,決定以后不再畫畫。看到這一切,Lila對Cameau說:“你去世了的父親一定不希望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他一定希望你好好畫,在藝術創作中紀念和緬懷他。” Cameau這才重新拿起畫筆。
這次來到海地,我們有幸見到了Cameau。他帶著幾幅剛完成的畫作,眼里帶著淡淡的悲傷。他帶過來的作品中,有幾幅是他和父親最擅長畫的在海上捕魚的船只。這些畫作在拍賣會上價錢總是可以賣得很高,也賣得很快。我們麻利地量著尺寸,心知這幾幅畫VHP是買定了的。Cameau隨即拿出另一幅尺寸很大的畫,畫面被分成四格。這幅畫的主題是“2010 Haiti Problems”(2010年海地的困難),每一格展現了這一年里海地人民遭受的苦難——大地震,龍卷風,霍亂,政變。看慣了畫廊中美麗的山巒、律動的舞蹈,這幅嚴肅的畫令人忍不住落淚。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海地藝術的主題不只是輕松地表現大自然的美麗,也可以嚴肅地表現社會的面貌、政治的丑陋。Cameau用畫筆訴說的海地的故事,讓人動容。我們深知這樣嚴肅的題材是不可能讓美國的顧客掏錢包的,雖然他們也知道是美國政府間接導致了海地人民遭受的苦難,但比起嚴肅的政治,美國人更愿意對海地抱有異域的美麗想象。
在資金不足和歷史真相面前,我們選擇了一個折中的方案:將畫帶走,并在往后的拍賣會中展覽,向世人展示海地人民的真實生活狀態;如果一年后沒有人買下這幅畫,VHP會把畫帶回給Cameau。
從美國出發前,Andrew和Lila曾和我們開玩笑般地講過海地人沒有時間觀念、不在乎準點。而實際上,到了海地,我們對時間的感知也不太一樣。到達之后的那天晚上,因為已經在Isa畫廊里翻箱倒柜地搜尋了三個小時,坐下吃晚飯時,我們覺得好像已在海地度過了一個星期。在Chermaitre待了兩天后,儼然有種和那里的學生、婦女都熟識了很久的感覺。
就像海地人一樣,這十天里,我們沒有為了追趕遠處的一個時間點,而忘記感受自己正在度過的時間,相反,我們每分每秒都感知著自己的存在,吸收著周圍的能量與情感。從Chermaitre下山,汽車穿過一條奔涌的小溪時,因為河床上的大石卡住了車底,我們不得不在河邊等待了6個小時,看著從村莊里涌過來幫我們移車的當地村民在小溪中忙碌。直到星星鋪滿天幕、大家都已經做好露營準備的時候,車子終于從水中被救起。那6個小時里,我們輪流給水中幫忙抬車的人打燈照明,和同行的朋友玩鬧暢談,又和來看熱鬧的當地村民解釋VHP是什么。那“什么都沒干”“凈是浪費時間”的6個小時成了我回想這十天時最常出現的記憶。
在這樣隨性的時間節奏下,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也變得更為真誠。VHP診所里的醫生Gueslin會用他剛學會的英語慢吞吞地和我們解釋他的工作,也會在病人來訪時十分耐心地診察,不會因為外面排著很多病人便敷衍了事;VHP資助的畫家Benoit會從山腳爬上Chermaitre,花費整整兩個小時的腳程,只為與我們在一個淅淅瀝瀝的午后一起作畫;而我們,也在很多個有網絡的夜晚,選擇關上手機,去附近的人家串門,到屋頂看星星,和同行的三位司機聊天。
回美國的前一天,我感覺自己在海地已經生活了很久,即將登上的那架飛機無異于時光穿梭機。從機窗外看到邁阿密冰冷的、四四方方的建筑的時候,我的心中不由得一陣失落,懷念起太子港彩色的小屋子和Chermaitre那一片翠綠的山林。
此后的一段時間里,我都在努力“回到”原來節奏平穩的生活中,但在海地經歷的十天已經成了我生活、思考中無法抹去的痕跡。在學校VHP的活動中,看著買回來的畫,聽著海地背景音樂,整理著Chermaitre婦女的采訪記錄,我真實地感受到,這段記憶刻骨銘心。我對VHP所做的事,對海地這個本來和我沒有什么關系的國家,有了更深的聯系和感情。
但其實海地離我們并不遙遠,有許多細微的感知也曾讓我想起單純的童年,太子港的車水馬龍更讓我覺得如同回到了廣州一樣的鬧市。在嘗試了解、接近一個陌生的地方時,比起刻意將“遠方”異域化,也許更好的也是最簡單的方式是開放包容,找到彼此的共性,不將貧窮的國家看作“落后”,也不把“先進”的國家看成絕對的標準。所以這次去海地,我不會說我是去幫助海地人的,相反,我在海地看到了太多,學到了太多,也被太多的人和事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