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長期以來,正義作為一種調節性、補救性的社會規則已然成為人們競相闡釋的主要維度。資本主義的形式化正義觀僅僅局限于資本主義制度框架下的分配正義和交換正義等特殊正義論域,而未能彰顯正義本身的實質性內涵。馬克思的實質性正義觀以人的自我實現、民主參與、審慎協商為實質性內容,它更好地揭示出了正義的本真內涵及其在實現人之好生活過程中的倫理意蘊。這種實質性的正義觀所揭示的深刻內涵賦予了其鮮明的時代特性而更加契合社會主義新時代人們對正義的現實要求,對新時代美好生活的構建具有重要的啟示。
關鍵詞:馬克思;形式性正義;實質性正義;自我實現
中圖分類號:A81;D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8)09-0013-06
近代以來,隨著人類成為獨立的利益主體,人們的自由和平等意識日益加強,正義由此成為調節個體與個體、群體與群體之間利益沖突的重要價值。有思想家便認為,物質資源的缺乏和利他主義精神的缺失是正義存在的兩個前提,換言之,一個社會如果物質資源豐富和利他精神盛行,那么正義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長期以來,正義作為一種調節性、補救性的社會規則已然成為近代思想家競相闡釋的主要維度。馬克思突破了把正義的環境視為正義存在前提的狹隘視域,把正義問題奠基于社會物質資料生產方式的矛盾運動之上。在馬克思看來,所謂正義的環境僅僅是正義問題所呈現的維度之一,并非正義問題的主要內容,正義問題的實質是人們基于特定時代的生產方式及其矛盾運動而產生的意識反映,是具體的社會生產關系中身處不同階級、不同層次的人對現實社會之應然狀況的自主追求。本文將從馬克思對資本主義正義觀之形式化的揭示著手,闡釋馬克思實質性正義觀的主要內容及其倫理旨趣,嘗試解讀馬克思實質性正義觀對新時代美好生活的啟示。
一、馬克思對資本主義正義觀之形式化的揭示
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流通領域資本家和勞動者之間交換的正義性有著恰切的評價。他肯定了資本主義經濟領域等價交換所體現的抽象自由與平等。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分工與商品交換是人們增進相互間利益的必然方式。單從交換正義的角度來看,資本主義的商品等價交換具有其正義性,因為交換的商品價值都是相同的,盡管商品類型不同,但都凝結著相同的一般人類勞動。因此,馬克思認為商品是天生的平等派,即使是作為商品的勞動力在交換過程中同樣符合交換正義的標準。“勞動力使用一天所創造的價值比勞動力自身一天的價值大一倍。這種情況對買者是一種特別的幸運,對賣者也絕不是不公平。”① 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社會交易的正義性體現在交易是從生產關系中產生出來的,且這種經濟交易是當事人共同意志的表示并受國家法律的約束。從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商品經濟交易過程的考察可以看出,馬克思在某種程度上是肯定等價交換的正義性的。然而,通過對資本主義法權的深入考察,馬克思發現,交換正義只是資本主義社會關系的表面現象。資本主義社會所形成的物質交換,全面的關系和能力體系,以及多方面的需要,是奠基于物之依賴性的人之獨立性。相較于前資本主義社會人的依賴關系,勞動者在資本主義關系中具有勞動的自主權,他們可以自由地支配自己的勞動力。在需要的時候,勞動者可以和資本家自由地簽訂契約以讓渡其勞動力。但在馬克思看來,勞動者的自由只是形式上的,這是由資本主義的社會制度所決定的。“就單個的、現實的人格來說,在這種情況下,工人有選擇和任意行動的廣闊余地,因而有形式上的自由的廣闊余地。”② 資本家和勞動者間的關系是一種形式上的交換者之間的平等和自由的關系。資本主義制度實際上仍是一種束縛個人自由的制度,因為對于勞動者而言,他們除了勞動力并無其他任何可供交換的私人財產,只能用自己的勞動力去和資本家進行交換,以換取滿足基本需要的工資。“工人在形式上被設定為人格,他除了自己的勞動以外,本身還是某種東西,他只是把他的生命的表現當作他自己謀生的手段來讓渡。”③ 因此,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勞動者具有的只是非人格性和表面的自治性,他們僅僅從屬于資本主義制度。
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深刻地闡述了異化和財產的關系,并在這一基礎上揭示了資本主義運行的雙重邏輯,即交換領域的互惠性和生產領域的非互惠性。這一雙重運行邏輯充分展示了資本主義的不正義性。根據馬克思的論述,交換領域具有兩個特征。其一,交換過程是形式化的平等和自由。在交換領域中,交換者作為平等和自由的個體彼此相互聯系。作為交換者,他們只關心對方作為等價物的交換物,而交換者之間的個性差異則與交換無關。“等價物是一個主體對于其他主體的對象化;這就是說,它們本身的價值相等,并且在交換行為中證明自己價值相等,同時證明彼此漠不關心。”④ 馬克思把交換過程視為體現交易雙方平等的自由過程,每個行動者都具有選擇交易或不交易自己財產的權利。其二,交換領域所體現的交換關系是一種工具性的互惠性關系。在馬克思看來,在交換過程中,每個人只是把另一個人當作手段互相利用,交易一方為對方服務的目的是為自己服務。“每個人是手段同時又是目的,而且只有成為手段才能達到自己的目的,只有把自己當作自為的存在才把自己變成為他的存在,而他人只有把自己當作自為的存在才把自己變成為前一個人的存在。”⑤ 根據馬克思的相關闡述,交易雙方的平等和自由是基于各種行為的等價性,是相對于雙方關系的互惠性方面而言的。平等體現為交易一方以同樣的方式與對方相關。交易雙方只是作為交換者的關系,而對其他任何方面則漠不關心。因而,這種平等只能是一種抽象的形式化平等,“即從他們所有的個體差異中抽象出來的一種平等”。⑥
從上述交換原則和特征來看,工人和資本家之間的這種交易也是等價交換,是公平的交換。但是由于勞動力具有和其他商品根本不同的性質,只有從生產領域深入考察,才能揭示出資本和勞動之間的深層關系。在馬克思看來,生產領域的情況和交換領域是截然不同的,資本和勞動之間體現的是一種不平等、不自由、非互惠性的不正義關系。正如馬克思所言:“在現存的資產階級社會的總體上,商品表現為價格以及商品的流通等等,只是表面的過程,而在這一過程的背后,在深處,進行的完全是不同的另一過程,在這些過程中個人之間的平等和自由就消失了。”⑦ 這一過程被馬克思稱為資本對勞動的占有。資本之所以能占有勞動,是因為資本家在作為前一過程的交換中獲得的是“創造價值的活動”,而非純粹的商品。作為創造價值的活動之勞動力(即活勞動)具有維持和增殖資本的功能,而資本又通過交換進而掌控、支配活勞動。在馬克思看來,這就是導致資本主義異化的過程。“勞動的異化、勞動與財富或勞動與勞動產品的所有權的分離就是在這一交換行為中確立的。”⑧ 在生產過程中,活勞動與勞動產品之間的異化得到了充分的展現。勞動者不僅生產了其勞動力再生產的價值,而且生產了剩余價值。而這種剩余價值正是實現資本增值并反過來支配勞動的主宰性力量。因此,對勞動和資本關系的探討應該把二者的交換過程和資本在生產過程中對勞動力的支配過程結合起來。只有整體考察這兩個過程,我們才能洞察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本質。正如馬克思所言:“在資本和勞動的交換中第一個行為是交換,它完全屬于普通的流通范疇;第二個行為是在質上與交換不同的過程,只是由于濫用字眼,它才會被稱為某種交換。這個過程是直接同交換對立的;它本質上是另一種范疇。”⑨ 資本家正是通過生產過程中的異化勞動獲得了對活勞動的控制權。為了實現資本的增值,資本家借助對勞動的控制權,通過強迫勞動者超額勞動以獲取剩余價值。作為回報,資本家僅僅支付工人滿足再生產其勞動力所需的工資額。可見,勞動者自身的勞動能力正是剩余價值的源泉。這種剩余價值是資本的來源。它不僅加強了對于其他生產資料的控制,而且加強了對于勞動者的支配。在馬克思看來,異化構成資本主義整個生產過程的基礎,使整個過程呈現為資本和勞動之間的反復循環。從勞動主體的視角看來,這個生產過程就是異化過程,而從資本的視角看來,這個過程就是純粹的剝削過程,因為資本并非在對等交換的情況下實現對他人勞動的占有。正是通過剝削,資本家不僅增加了生產資料,擴張了資本,并最終增強了對勞動本身的支配和控制。
從上述分析可知,相較于流通領域的互惠性,生產領域呈現的是一種非互惠性的社會關系。在這種非互惠性關系中,不僅展示了資本和勞動之間的非等價性,而且彰顯了資本對勞動者的控制、支配關系。在這一過程中,勞動者愈發貧困,愈發服從資本的指揮,而資本則充實了自身并增強了權力。生產領域的這種非互惠性體現了資本家和工人之間的不平等,工人完全喪失了自由。他們是出于自然必然性在資本的支配下被迫從事勞動。雖然交換本身是以所有權為基礎的互惠性行為,但是從流通領域到生產領域的過渡中,交換的性質被違背和改變了。“以交換為基礎的所有權就蘊含著:每個人都擁有對他或她自己的活動或勞動產品的所有權,并有權按照這些產品相等的價值自由地出售它們。”⑩ 體現抽象正義的交換原則在生產的異化和剝削過程中被徹底違背了。在生產過程中,勞動者不僅喪失了對其勞動產品的所有權,而且喪失了與被讓渡給資本的價值進行等價交換的權利。因此,資本主義違背了自己所制定的正義標準(抽象正義原則),產生了政治的不正義,從這個意義上說,資本主義的形式正義原則實質上就是不正義。
二、馬克思的實質性正義觀及其倫理旨趣
在自由主義正義理論的影響下,資本主義的正義原則主要涉及分配正義、互惠正義,是一種試圖協調個人之間沖突的補救性道德,是對社會生活的某些缺陷所作出的反應。盡管資本主義正義原則主張平等地交換商品,但在生產資料私有制的資本主義社會中,這種正義觀體現的只是形式化的抽象平等,根本無法對特定的好生活作出實質性的判斷,更談不上成就人的好生活。人的好生活不僅要依靠某些客觀性的規范來有效地規導社會秩序,而且奠基于個體自我實質性的自主選擇和判斷。可見,資本主義正義觀試圖在資本主義制度中謀求個體之間的平等利益,但缺乏與好生活的實質性關聯,從而陷入了形式化、抽象化的窠臼。
馬克思對資本主義正義觀之形式化的揭示,使我們看到他是從一種較自由主義更宏大的視野來思考正義問題的。馬克思對正義問題的實質性思考奠基于其對倫理學、政治學和經濟學的綜合理解之上,蘊含著其關于政治正義、倫理判斷和實踐行動等問題的深刻認識。首先,政治正義的探討與社會整體生產條件的分析和審慎判斷密切關聯,蘊含著關于好生活的實質性判斷。在馬克思看來,只有看到倫理學和政治學的根本問題在于社會經濟基礎和生產關系的本質與結構,我們才能洞察社會正義的本質。“倫理理論本身關心的是個體在其中由以選擇并決定美好生活的社會條件問題,不同于僅僅對經濟分配的更狹隘的關注。” 盡管馬克思論述了分配和正義的關系問題,但是這二者通常與商品消費和交換模式密切相關,并且后兩者往往表現為社會關系,因而分配和交換不具有真正的重要性。“交換和分配是次要的問題,因為它們是由生產模式的結構和私人財產之階級劃分的先天形式所預先決定的。” 因此,相較于單純地聚焦分配和交換,對社會關系的關注更具現實性,因為僅僅聚焦于前兩者及其相關問題將因缺乏關于生產方式分析和階級分析的真實內容而陷入道德的抽象。馬克思正是看到了社會條件對道德個體好生活的影響,因而社會生產的結構性條件成為其分析的基礎。馬克思認識到只有深入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部,并分析資本家和工人在這種生產關系中的不同境況,才能揭示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是否有助于成就人的好生活,繼而判斷資本主義制度本身的正義性。在馬克思的社會理論中,對經濟理論的分析服務于其社會倫理、政治理想。他的倫理范疇同時出現在兩個層面中,一個層面是對意識形態和資產階級道德的批判,亦即對大量關系到現代性的“虛假意識”之普遍性的批判,另一層面是成熟的倫理和社會理論,亦即通過對社會制度的評價來考察這些社會制度對社會成員及其理想和好生活帶來的影響。對馬克思而言,道德是一個與政治、經濟、社會等密切相關的議題。善不僅僅是一個哲學問題,它還是一個關乎使善成為可能的社會條件的安排問題。馬克思通過揭示資本主義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展示了資本主義制度所造成的各種危機,諸如階級沖突、比例失調、過度生產、低消費等。資本主義制度時常發生循環性的經濟衰退,工人遭受剝削、異化和失業等肉體及精神痛苦,從而喪失了發展公共的自我意識和民主的機會。整個資本主義世界幾乎演化為技術工具,社會自由蕩然無存。資本邏輯是整個資本主義制度的運行邏輯。剩余價值的再生產在資本主義經濟制度中居于核心位置,對剩余價值和資本利潤的追逐是資本主義生產的最終目的。在資本主義世界里,資本家和工人都充當著資本增值的工具。對工人而言,他們只是作為“肉體的主體”而存在和生存,“他首先是作為工人,其次是作為肉體的主體,才能生存。這種奴隸狀態的頂點就是:他只有作為工人才能維持自己作為肉體的主體,并且只有作為肉體的主體才能是工人”。 而對資本家而言,他們也只是作為人格化的經濟范疇而存在,是資本的人格化,他們只是本能地執行資本增值的功能。“我絕不用玫瑰色描繪資本家和地主的面貌。不過這里涉及的人,只是經濟范疇的人格化,是一定的階級關系和利益的承擔者。” 可見,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工人完全等同于家畜和機器,它們都是作為生產力的組成部分而存在。而資本家是資本主義追求效益最大化,以實現其資本增值的工具。在馬克思看來,這種奠基于資本邏輯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使勞動服從私人生產的必要性,使整個社會制度安排變成了一種著眼于生產本身的技術性力量,使人無法自由地、盡情地發揮人之為人的生產力和表達能力,無法成為一個完整的人。這與彰顯以自由、尊嚴、自我實現為實質性內容的好生活之現實樣態完全相背離。因此,對于任何一個具有實踐理性的人而言,這種旨在追求以貨幣為表現形式的財富的社會制度不僅無法成就人的好生活,而且顯然是不正義的。
其次,政治正義在于共同體能實現公共善,成就以自我實現、民主參與、審慎協商為實質性內容的人之好生活。正義是一種具有實踐性和歷史性的道德范疇。“正義的實現不能依靠純粹概念的演繹與傳播,而要依靠人們具體的、現實的改造生活世界的歷史行動和實踐活動。” 馬克思的意識形態批判、異化勞動批判、拜物教批判,其倫理旨趣在于一方面使人們從文化和意識形態的虛幻中解放出來,另一方面則是通過無產階級的解放,使全體社會成員真正成為自身文化和社會制度的開創者而實現其作為人的潛能,繼而通過民主參與使全體社會成員在公共領域充分實現理性的慎思。在馬克思看來,社會的目的在于為“自由王國”提供必要的物質產品,以及為社會成員提供閑暇以發展其各種形式的才能。因此,要使社會的經濟財富真正與滿足人類需求的真實財富相匹配,就應揚棄以追逐利潤為目的的商品交換這一資本主義經濟模式,并徹底摧毀資本邏輯的統治地位。而在揚棄作為資本主義形式的商品交易之后,社會成員之間通過普遍交換所產生的并非作為外在善的財富,而是作為人之內在善的需求、能力、喜悅和生產力等。正是基于這一愿景,馬克思宣稱只有在一個理想、民主的社會中,個體才能擺脫自然必然性,并以社會和個體的創造性形式來實現其作為人的潛能。社會的終極目標是自然的人性化和人的自然化,是人類生存的整體性與和諧之回歸,是人回歸到自身,從自在的存在者轉變為自在自為的存在者。在《法蘭西內戰》中,馬克思關于巴黎公社的設想就是對這種新社會的具體模式的具體描述。在他看來,工人們在理想、民主的社會里主要聚焦于社會性個體的政治判斷、協商和審美創造,聚焦于對自身生活所有方面的創造性支配。“公社是由巴黎各區通過普選選出的市政委員組成。這些委員是負責任的,隨時可以罷免。其中大多數自然都是工人或公認的工人階級代表。公社是一個實干的而不是議會式的機構,它既是行政機關,同時也是立法機關。” 此外,國民代表的選舉是各公社意志的自覺表現,國家的職能符合普遍性、全國性的目的。公社使工人和農民恢復了社會生活和政治生活,并使他們在教師的教導下學習知識。“不但人人都能受教育,而且科學也擺脫了階級偏見和政府權力的桎梏。” 根據馬克思的觀點,我們發現,馬克思發展出了一種亞里士多德式的社會正義和民主參與理論。在那樣的民主社會里,社會成員完全擺脫各種經濟規律和宗教法則的支配,并能充分自由地參與創造自身的社會制度形式和自身歷史的活動。由此可見,馬克思對民主社會的完滿性和自足性的論述是在同關于資本主義扭曲性和缺失性之論述的對照中進行的。資本主義的社會關系使勞動者個性完全扭曲,精神力量和身體力量完全割裂,社會理性徹底還原為追求剩余價值的技術生產。因此,資本主義的社會關系破壞了工人實現其作為類存在之本質的能力,以及工人通過創造性活動參與共同體實踐并獲得自我實現的愿望。從這種意義上看來,作為倫理范疇的正義已完全超出了單純的關于物質分配或交換的正義問題,它是對包括生產領域的組織和分配在內的一切人類社會關系的整體考量。“社會正義是在一個既定社會中處理整體的人類關系,考量這些相同的關系是如何阻礙或促進理性、自我意識和自由的發展。” 這也是實質性正義之于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制度和道德批判的倫理意義之所在。
馬克思立足于歷史唯物主義立場,反對訴諸抽象的理論思辨來為實踐合理性構建永恒不變的普遍原則,而是在考察分析現實的社會及其物質生活的基礎上,把實踐合理性歸結為人類社會歷史過程的產物。正如斯特勞斯所言:“存在著一種普遍有效的諸目的的等級制,但是卻不存在普遍有效的行動規則。” 馬克思的實質性正義理論依賴于一種特殊主義的道德判斷方式,即行動者對行動或選擇的正義性的判斷依賴于行動者所處的實際境況的某些特點。它通過訴諸“每一個人類存在者的基本功能都要得到充分實現”這一原則來評價現存的社會和政治制度,并使之成為設計一種正義的社會體制的基本約束。“在先于成其為交換的或分配的正義之前,正義乃是公共的善以及個體的自我實現。” 由此可見,馬克思基于對人類功能的理解發展出了一種實質性的社會正義理論。對他而言,正義代表一種探索并促進公民將在其中找到某種公共利益和內在善的事態之傾向。人類關于善的知識與確定這些事態是相關的,為了確保將作出選擇的生活得以可能,我們需要理解好生活的本質,并探尋反映關于共同體公共善傾向的實踐判斷。
三、馬克思的實質性正義觀對新時代的啟示
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進入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的重要時期,馬克思的實質性正義觀對新時代人們追求美好生活具有重要啟示。在總體上實現小康、不久將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中國,人民對美好生活的需要是廣泛性、多維度的,“不僅對物質文化生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而且在民主、法治、公平、正義、安全、環境等方面的要求日益增長”。 其中,對于新時代的中國人民而言,正義作為美好生活的重要內容,不僅體現為社會財富的公平分配,而且要求促進人的自我實現。
首先,新時代的正義原則要求人民能夠依據按勞分配原則公平分配社會財富,調動人民參與現代化建設的積極性和創造性。根據馬克思的相關理論,資本主義私有制從本質上而言是同社會化大生產相矛盾的,因此,隨著社會生產的發展,私有制終將被社會主義公有制所取代。當然,資本主義私有制為資本主義世界創造了大量的物質財富,極大地促進了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只要這種制度還能與生產力的發展相適應,那么它在相當長的時期內是不會消亡的,并且會在發展過程中不斷調整自身以適應社會生產力發展的內在要求。在《哥達綱領批判》中,馬克思認為,作為共產主義初級階段的社會主義社會是從資本主義社會中產生出來的,在經濟、道德和精神等方面仍帶有資本主義社會的痕跡,但這一階段具有超越資本主義財富分配的優越性,在勞動產品的分配方面實現了社會成員之間的平等。在馬克思看來,社會主義不存在階級差別,“因為每個人都像其他人一樣只是勞動者”。勞動者的權利體現為同一尺度,即根據他們的勞動來度量其收入。
我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雖然是在社會主義公有制基礎上進行的一項偉業,但生產力還不是高度發達,社會發展仍然不平衡不充分,仍將長期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這就決定了我國在新時代仍應采取以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經濟制度。所以,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我們首先要在社會主義公有制框架下維護社會正義原則的形式性要求。這種形式性正義要求在體現效率優先、兼顧公平的基礎上,堅持依據按勞分配原則平等分配社會財富,亦即按照勞動者勞動的數量和質量分配社會財富,充分調動人民群眾參與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積極性和創造性。
其次,新時代的正義原則要求促進人們的自我實現,實現人們的自由全面發展。盡管社會主義的分配正義原則較之資本主義具有較大的科學性和正義性,但是這種分配方式所體現的平等權利還是“被限制在一個資產階級的框框里”。社會主義按勞分配原則在實際的操作過程中也會導致不平等。例如,有些勞動者家庭負擔較重,諸如老人、小孩較多或健康狀況不佳,而另一些勞動者家庭負擔較輕。這樣,即使他們獲得相同的勞動報酬,他們的總體生活狀況仍存在差距。顯然,家庭負擔輕的勞動者比負擔重的勞動者更富裕。此外,由于不同的勞動者在體力和智力上不相等,他們會作出不同等的勞動貢獻并獲得不相等的勞動收入。但是,“個體之間基于正當的不同待遇不能由于自然稟賦的差異而遭到貶低,因為個體不能為自己的自然稟賦負責。” 因此,在某種程度上,社會主義的正義原則和資本主義一樣只把人視為勞動者,而忽略了人的獨特性和個性。然而,在馬克思看來,人并不純粹是一個勞動者,他是一個有著豐富的物質需要和精神需求的人。人的最終目的是自我實現。所以,共產主義社會將以人的需要為原則,實行“各盡所能,按需分配”。在共產主義社會,資本主義的勞動貢獻標準被轉換為一種基于能力和需求的衡量標準。“各盡所能”要求個體充分實踐其創造性功能,“按需分配”則要求尊重個體的個性差異。可見,共產主義社會進入了一個完全平等的體系,不僅考慮到個體和社會的差異,而且又進一步促進個體向自身的回歸。在這種理想社會中,不僅個體勞動能力能得到發展,而且能實現個體的全面發展。正如麥卡錫所言:“自我實現成為了倫理原則,分配的基礎也立于其上。社會正義的標準符合人類需求和個性發展的差異性,對勞動和生產的強調也大為縮減。”
在社會主要矛盾已經發生重大轉變的社會主義新時代,要更好地實現人們對美好生活的需要,正義已經不能再局限于形式性正義,諸如法律權利的平等、對最少得利者平等關懷等相關抽象權利,以及關于收入、財富等外在善的公平分配,而是應真正聚焦于實質性的好生活,亦即所有個體的自我實現。這種實質性正義不僅是新時代美好生活的重要內容,而且也是政治正義的本質。所以,新時代正義原則的實質性內容應該是以作為美好生活重要內容的自我實現為標準,考察我們現實中的政治安排如何能夠促進人們的自我實現。 首先,自我實現要求政治安排把人視為積極的自我實現者,而非純粹的消費者。這就是說,社會首先應賦予個體自我實現的自由,亦即賦予人們發展相關能力或力量等方面的自由。這種社會自由是個體成就自身事業,獲得自我實現的前提。其次,作為積極的自我實現者還應使自我現實化和外在化。這就要求,一方面,個體要把自身所蘊含的某種潛在的稟賦發掘出來,使之變成現實的能力;另一方面,個體要把這種能力實踐于公共領域,轉化為一種現實的力量。再次,個體在生產勞動中獲得自我實現。在過去的40年里,雖然社會主義的生產力獲得了巨大發展,創造了巨大的社會財富,但社會資源總體上仍相對匱乏,社會所有制形式仍然以個人財產所有制為主要形式,因此,勞動在某種程度上還是謀生的需要,勞動仍是人們社會生產生活中獲得自我實現的重要途徑。馬克思通過考察物質生產勞動過程發現,人的本質力量是在生產勞動過程中得到彰顯并由此而發展起來的,勞動不僅生產出供人們消費的物質產品,勞動者自身的能力、素質、品質也在勞動過程中得以發展和塑造。在新時代的市場經濟環境下,資本的逐利本性在一定程度上仍會使勞動者的勞動發生異化,對此現象必須加以遏制。國家應該改善人們的勞動條件,諸如降低人們的勞動強度、增加收入和閑暇、增強勞動的自主性、擴大人們對社會事務的參與度,使人們在社會生產過程中發展出嫻熟的勞動技能和自由地發揮自身的創造力,最終使人們充分感受到某種尊嚴感和獲得自我實現。
總之,考察馬克思的正義理論不能僅僅局限于分配正義、交換正義等形式性的特殊正義,而是應更多地聚焦著眼于人的自我實現的實質性正義。馬克思的實質性正義所揭示的深刻內涵賦予了其鮮明的時代特性,更加契合社會主義新時代人們對正義的現實要求。對馬克思正義理論的探討應深入挖掘其對新時代的啟示以及在構建新時代美好生活過程中的可資借鑒之處。
注釋:
① 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26、10頁。
②③④⑤⑦⑨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57、249、196、198、203、233頁。
⑥⑧⑩ [美]古爾德:《馬克思的社會本體論:馬克思社會實在理論中的個性和共同體》,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31、54、140—141頁。
[美]麥卡錫:《馬克思與古人》,王文揚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30、121、338、125頁。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69、55、56、305頁。
李佃來:《論馬克思正義觀的特質》,《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3年第1期。
[美]列奧·斯特勞斯:《自然權利與歷史》,彭剛譯,上海三聯書店2003年版,第165、163頁。
李惠斌、李義天:《馬克思與正義理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58頁。
詹世友:《美德政治學的歷史類型及其現實型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413頁。
作者簡介:符海平,廣州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廣東廣州,510006。
(責任編輯 劉龍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