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
齊思和先生(一九0七至一九八0)比我大四十一歲,是我父親那一輩人。大約四十年前,我見齊先生時,他的年齡大概也就我現在這個年齡,我呢,估計也就三十歲。當時,由馬克垚老師和齊文穎老師引見,我在燕南園見到齊先生,向他當面請教。馬克垚老師是我認識的最早引我走進學術之門的幾個北大老師之一。我管齊先生叫先生,管馬老師叫老師。先生,那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一代,不像現在的先生,等于mister。老師,那是離我們更近,可以親密接觸問學請益的一代,不像現在,逮誰都叫老師。
那一陣兒,我在琢磨銀雀山漢簡《孫子兵法》,我問的是齊先生三十二歲發表的《孫子著作時代考》。他說,我寫過這方面的文章嗎?讓我很奇怪。當時我想,自己寫過的東西怎么會忘呢?現在不同,有學生問我,說我寫過什么什么,我也會犯嘀咕。我終于理解,這是很正常的事。那陣兒,社科院民族所的蕭之興寫了一篇文章,跟齊先生講匈奴西遷的文章觀點不太一樣。齊先生問我知道不知道這個人,讓我幫忙打聽一下。后來,我幫他打聽了一下,他找出一份《孫子著作時代考》的抽印本送給我。
我是野生動物,長期在野外生存。我是學術乞丐,吃百家飯長大。幸運的是,我見過很多老先生。歷史系,除了齊思和先生,我還見過邵循正先生。我見他時,還是個中學生。他不但跟我講《五體清文鑒》,還借戊戌變法的書給我,人真好呀。此外,社科院的前輩,考古所的夏鼐、蘇秉琦,歷史所的張政烺、胡厚宣,文學所的吳曉鈴,哲學所的楊一之,民族所的翁獨健、傅懋績、楊堃,還有故宮的唐蘭,央美的常任俠,都是了不起的人呀。
老一代的學者,有些人學問大,脾氣也大,這種人有,很少。更多人,學問越大,架子越小,謙和寬厚,樸實無華,跟我這樣的毛頭小子都談得來。我不知怎么形容我的感受,不妨叫“長者之風”吧。
昨天晚上,我在電視上看了個港片,叫《一個人的武林》。“功夫就是殺人絕技”,“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置人死地”,誰厲害殺誰,有意思嗎?最后剩兩人都不行,還得在高速公路上廝打,視狂奔的車流為無物。甄子丹演的那位被打得不省人事,王寶強演的那位讓警察一槍給崩了。打遍天下無敵手,就你日能又怎樣(山西方言)?古人早就講了,強梁者死,不道早夭。這個武林很無聊。有些人以為,踢館、打擂,逮誰滅誰就叫學術。我說,這不叫學術。
學術不是武術。
我說的這些老先生,他們都身懷絕技,沒想尋找對手,消滅對手,靠這些揚名立萬,但桃李無言,下自成蹊,真正留在我們心中的是這些人。
這些老先生,一個接一個離開了我們。
現在,引我邁進學術之門的各位老師,俞偉超、高明、嚴文明、馬克垚、王世民、李學勤、朱德熙、裘錫圭,有些也走了,仍然在世的也八十多歲了。
我自己也蟋蟀在堂。田余慶老師的說法,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
然而,有生之年,我見過上面提到的各位,這是我的福分。
齊先生是研究世界史的大家。我們都知道,他是從中國史入世界史。馬克垚老師分析過一個現象,很多到國外取經的前輩,因條件所限,原來做中國史,回來還做中國史,即使講點世界史,也主要是譯介。比如陳寅恪就明確講,他是盡棄前學,言不出禹域(《困學苦思集》,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二0一六年版,504—525頁)。
齊先生博通古今中外,于學無所不窺。他從哈佛回北京,一方面從事世界史教育,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為后人鋪路,一方面致力于中國史研究,兩方面都有貢獻。世界史,我是外行,我對齊先生的學問不能置一辭。但他的學術眼光和學術格局給我們樹立了一個很好的榜樣。
我是學考古的,我跟張政娘先生學習,不光學古文字,也學古文獻和歷史,畢業是歷史學碩士。
一九八五年,我調北大,是在中文系古文獻專業。很多外面的人都以為我在歷史系或考古系工作,郵件經常寄錯。
高明老師曾經希望我轉到考古系,末果。王天有老師也想調我到歷史系,同樣末果。我已經回不到我應該去的地方。
其實,我一直是以歷史為方向,對世界史很有興趣。可惜呀可惜,他生未卜此生休,學外語,學世界史,已經來不及了。
我承認,中國史是小,世界史是大,大道理管著小道理。但我相信,我們這些做中國史的也是在做世界史。中國是世界的一部分。
歐亞大陸,歐、亞各占一半,亞大而歐小,以中國為風暴眼的東亞史是亞洲歷史的重頭戲,也是世界歷史的重頭戲。張光直先生說,我們有責任對世界歷史做貢獻。
現在的年輕人,條件太好。我們當年還是刀耕火種,根本比不了。我想,在前輩開拓的這個領域里,用世界眼光讀中國史,用中國眼光讀世界史,一定前途無量。
二0一八年九月十五日晨寫于北京藍旗營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