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駐墨西哥、美國特派特約記者 劉旭霞 陳圣源 本報記者 白云怡 李司坤 ●王會聰

“如有必要,我們將關閉整個南部邊界”,12月3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就絡繹不絕的中美洲“大篷車移民”發出警告。一周多前,美國執法人員動用催淚瓦斯阻止闖關移民,導致美墨邊界一片混亂。這是最近中美洲國家與美國關系的一個焦點——迫于家鄉猖獗暴力出走的民眾撞上美國強硬的反移民政策。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簡單,因為就連美國媒體也承認,中美洲地區的動蕩與美國過去幾十年的頻頻干涉有很大關系。另一件相關大事是,因臺灣問題,今年9月美國突然撤回駐薩爾瓦多等三國的大使或代辦以示“懲罰”,并于一個月后威脅說,和中國建立關系時“要考慮到本國以及美國的長期利益”。這就是美國與中美洲地區的關系:淵源深厚,但極不對等。
聊美國:有憧憬有牢騷有不滿
因格力·波拉斯是一名20多歲的哥斯達黎加姑娘。小時候,美國在她心中一如好萊塢電影,是一個夢幻般的存在,“那里有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有世界上最先進的科技,有聰明勤勞的人民,是最現代、最富有的國家”。但當她第一次踏上美國國土時,卻發現現實和她的想象相距甚遠。
“去美國之前,我很幸運地得到一個去亞洲學習的獎學金,我去了中國內地、香港、韓國、菲律賓等很多地方,所以當我后來到美國時,眼前的一切已無法再讓我覺得驚喜。我發覺,韓國、香港等地的基礎設施一點也不遜色美國。”波拉斯對《環球時報》記者回憶說:“我發現美國有很多窮人,有很多骯臟破爛的地方,也有傲慢自大的人。這都是我小時候的想象中沒有的。”
波拉斯告訴記者,她的很多親友喜歡到美國游覽、購物,也都認為美哥兩國“關系不錯”,當然,這種“不錯”不是建立在“平等”和“相互尊重”的基礎上。“坦白說,有時候我們不得不做他們想讓我們做的事情,或者說,就是討美國歡心。”
與波拉斯相比,她的同胞、30歲的埃米利奧認為美哥算得上一種“一對一的對等關系”,但對其他中美洲國家,美國卻不是那么平等相待。“它(美國)對薩爾瓦多,像是富朋友對窮朋友;對尼加拉瓜,像是老板對雇員;對危地馬拉像是債主對苦工”,埃米利奧對《環球時報》記者做出這樣一組有趣的比喻。埃米利奧對美國的印象是“昂貴、限制多、嚴肅,有時候有點種族主義,國內有一些實力強大的自由派”。
這或許跟中美洲移民問題有關,比起該地區其他國家,哥斯達黎加經濟狀況較好,赴美討生活的人也較少。不過,埃米利奧仍然對自己和親友辦理美國簽證時受到“有色眼鏡”待遇吐槽不已。“我不得不一再地向美國官員證明我真的沒有移民傾向。我的親友們也因此非常討厭美國,覺得它太自大了。”
毫無理由地被懷疑并拒簽,對中美洲人來說是家常便飯。埃米利奧的母親被拒簽4次,后母更是被拒簽過12次。“當這樣的事情發生在你身上時,你很難對這個國家有什么好印象。其實,很少有哥斯達黎加人愿意去美國定居,我不知道一些美國人究竟是不是太無知,以至于認為美國以外都差得不得了。”
作為巴拿馬最大報紙《巴拿馬之星》的記者,瑪利亞·阿雷杭德拉對那個北方大國印象不錯,認為美國人是“一個偉大的民族”,她尤其崇拜馬丁·路德·金那類曾為種族平等奮斗過的人物。但談及美巴關系及歷史上的恩恩怨怨,她的語氣出現一些微妙變化。
“我們非常驕傲現在擁有運河的主權和管理權,這要感謝那些曾為此奮斗的烈士們,也不能小視美國前總統卡特智慧的決定,他同意把這條一直屬于我們的運河歸還給巴拿馬”,阿雷杭德拉對《環球時報》記者說。但她認為這一歷史問題的解決“還有一些缺陷”,“比如根據現在的運河條款,巴拿馬如果無法管理好運河,美國還可以從我們手中奪走它。我覺得這需要改善。”
奧爾蘭多是薩爾瓦多一所高校的教授,他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我有家人生活在美國,他們會給國內寄錢。我們的經濟直接依賴于僑匯,所以薩爾瓦多和美國的關系是決定性的。”而在首都圣薩爾瓦多開出租車的勞爾對記者說,薩爾瓦多對美國的依賴日積月累,習慣了唯美國馬首是瞻,如今美國明顯對薩爾瓦多交了中國這個“新朋友”不太高興。▲
談地位:我們只是個“后花園”
中美洲由于地理上與美國相近,在很多方面相當“依賴”美國。《環球時報》記者在該地區采訪,明顯感到該地區與美國關系的“不平衡”,正是這種“不平衡”導致中美洲人對美國既向往又脆弱。
或許正因為如此,當《環球時報》記者問及“如果你的國家有一個反美政府上臺會怎樣”,所有采訪對象都表示“難以想象”或“根本不可能發生”。“那會產生一系列哥斯達黎加難以面對的問題,因為我們不管是從經濟上還是其他什么方面幾乎完全依賴美國”,波拉斯這樣表示。埃米利奧則更直白地說:“對美國來說,我們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地區,是他們的‘后院,一個不允許中國或俄羅斯靠近的地方。而哥斯達黎加政府也從來不希望和美國產生任何沖突,這里的民族主義并不強烈,安于成為一個美國游客的‘后花園。”
《環球時報》記者前不久去了薩爾瓦多,記者發現,當地民眾一方面認為同中國建交是一個“勇敢而正確的決定”,另一方面,正如奧爾蘭多教授等人所言,他們對美國有很高期待,與此同時這種期待帶來了各種擔心。
根據聯合國拉加經委會8月的報告,2018年薩爾瓦多經濟增長預計為2.4%,主要基于兩個因素,一個是僑匯,一個是出口。薩爾瓦多僑匯收入超過90%來自美國,美國同時是其首要出口目的地。有薩爾瓦多首都市民對《環球時報》記者說,一旦美國收緊移民政策,設置一些關稅壁壘,或減少援助,都會讓薩爾瓦多陷入被動。
中美洲其他國家也有同樣情形。如果說“美國打個噴嚏,墨西哥就感冒”,對于體量更小的中美洲國家來說,美國的噴嚏足以導致這些國家大病一場。不用像對待俄羅斯、朝鮮那樣的嚴厲制裁,美國只需要取消最惠國待遇,少進口點產品,就能讓這些國家焦頭爛額。此外,口頭上相對反美的左派執政國家尼加拉瓜得到的美國援助少,經濟不發達,而和美國關系較好的哥斯達黎加等國明顯得到更多好處,也更繁榮,美國可謂一邊威脅一邊誘惑。
軍事上,哥斯達黎加、巴拿馬等國連軍隊都沒有,國防依賴“美國的保護”,而華盛頓在危地馬拉和洪都拉斯也都有軍隊和海岸警衛隊的戰艦和直升機,某種程度上,中美洲就是美國的“南部邊界”。事實上,巴拿馬軍隊的取消也正是因為30多年前巴政府不再親美并試圖拿回運河管理權,而被美國入侵并推翻,并從此不再設國防軍。
前車之鑒讓每個中美洲國家做決斷時都要掂量一番。據英國季刊《紅辣椒》統計,僅在1900至1933年間,美軍就被派往中美洲和加勒比地區40多次:美國海軍占領多米尼加共和國、海地,接管其海關;尼加拉瓜兩次遭美國長期占領。上世紀80年代,美國肆無忌憚地扶持尼加拉瓜反政府武裝,最終推翻了掌權的左翼政府。
“中美洲與美國有著復雜的歷史關系。”美國《赫芬郵報》寫道,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美國曾卷入薩爾瓦多、尼加拉瓜和危地馬拉等國的內戰。美國大力干涉給該地區的經濟、政治和社會帶來持續和毀滅性后果。如今,仍能在該地區感受到這些政策的“遺產”。
在中美洲,有組織犯罪、街頭暴力不是新鮮事,尤其是“北三角”三國(洪都拉斯、危地馬拉和薩爾瓦多),這造成大批背井離鄉前往美國的移民。但在美國新聞網站“截擊”看來,從中情局敢死隊,到經濟戰,再到發動政變,大批中美洲人之所以出走海外,美國干系重大。“殺戮庇護地——美國幾十年的政策如何摧殘了中美洲”,報道用了這樣一個標題。▲
看未來:形勢在變,但沒有“戰略轉向”
對于美國與中美洲關系的演變,美國“地緣政治未來”網站刊文稱,20世紀初,華盛頓對中美洲的控制標志著美國崛起為北美霸主,冷戰期間,中美洲在代理人戰爭中扮演重要角色,并導致該地區數十年來充斥內戰和受外國支持的獨裁政權。隨著冷戰結束,威脅消失,美國對中美洲的興趣逐漸減少,直到過去10年該地區的不穩定開始影響美國。
“拉美地區的社會暴力在中美洲地區表現得最突出,背后原因是貧困,直接表現形式是毒品。”中國社科院拉美所所長吳白乙對《環球時報》記者說,毒品通過地下通道進入美國,成為社會安全的嚴重威脅,美國人對中美洲最大的關切就是毒品和非法移民問題。
不少分析認為,美國只有繼續援助中美洲才能從根本上解決面臨的移民壓力,但特朗普顯然不愿意這么做。據統計,自2016到2018年,美國對洪都拉斯等三國的援助比預定金額少了1/3。今年10月,在美國國務卿蓬佩奧即將訪問中美洲之際,特朗普警告這幾個國家:管住自己的公民,否則援助將停止!
澳大利亞“對話”網站曾總結說,“特朗普的中美洲戰略既殘忍又無能”。“特朗普稱它們為‘糞坑國家,這是最直截了當的表達”,吳白乙對《環球時報》記者說,美國的前任總統常做“加法”,比如增加援助等,但特朗普認為這些辦法已經失敗,所以他干脆“關門”。
這一切也源于雙方關系的不對等,美國9月召回大使事件也是一個例證。該決定宣布后,美國又借故取消與中美洲國家的“共榮聯盟”會議。10月,當一些中美洲國家領導人在華盛頓向美國解釋與中國的關系時,美國副總統彭斯威脅這些國家和中國交往時應保持謹慎。
有意思的是,這一事件中,今年5月和去年6月分別與中國建交的多米尼加和巴拿馬被“懲罰”,但該地區的哥斯達黎加卻幸免。薩爾瓦多方面曾分析說,這與哥斯達黎加同中國建交的時間(2007年)早于本屆美國政府的執政時間有關,“今天犯下的錯與往昔犯下的錯性質可不一樣”。
“除了少數國家,整個拉美在歷史上都傾向于把美國作為主要盟友。特朗普就任總統后,情況發生了變化。是他決定和選擇離開這個地區的”,墨西哥前駐華大使豪爾赫·瓜哈爾多如是說。洪都拉斯總統埃爾南德斯也在接受采訪時表示:“我們看見中美洲正發生著變化,我認為美國已經有些后知后覺了。”后來他又說,中美洲不希望看到大國地緣政治沖突在那里發生。
前不久,在巴拿馬城,巴拿馬大學經濟學家阿道夫·昆特羅告訴《環球時報》記者,巴拿馬經濟已不像過去那樣依賴美國,美國和亞洲之間的貨物運輸需要經過巴拿馬運河,運河的擴建還將促進美國經濟,所以巴美之間現在更多表現為雙向往來和相互依存。
但對于該地區大多數國家來說,對美國說“不”太難。“中美洲國家在尋找多種發展的動力源,因為它們自己的內生動力不足,整個發展的外部依存性沒辦法改變”,吳白乙說,從長期的歷史經驗和歷史條件來看,中美洲畢竟離美國近、離中國遠,它們選擇與中國走近,更多是把中國視作一種選擇,而不是戰略轉向。▲
環球時報2018-1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