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世界很大，她的世界只有你

◎劉 斌

親愛的多云小姐：

今天，是我們相識二十周年紀念日。

女漢子般從來不過任何節日的你竟起個大清早，給我寫了一封長長的信，還鄭重其事地打上一個少女心十足的粉色蝴蝶結，輕易便賺得我全部的熱淚。

多云小姐，讓我想想與你的相遇。剛認識你那會兒，你一點也不擅長打溫情牌，你做事火辣，而我總是蝸牛般慢吞吞的；你熱烈如夏，我緘默如秋；你是柑橘，我是淮南，只要一相遇，就會水土不服。我疑心上帝送快遞時打了個瞌睡，誤將我遺落在你門前，所以我們才有了故事。

小時候，關于你的赫赫“戰績”，大多都是從親戚朋友那里聽來的：十幾歲征兵入伍、巢湖第一個女駕駛員、二十歲就能開著大卡車從蕪湖到武漢運貨、放棄安穩的工作只身跳槽到外地的建筑公司當財務總監……你就像百慕大三角，擁有著強大的磁場，勵志偶像劇女主角的光環都可用來形容你。

門外優雅大方、冷靜從容的你，門內卻是一個脾氣暴躁、不講道理的野蠻人。你認定我一出生便渾身反骨，建房子似的，必須得用鋼筋水泥硬生生掰正過來。每次我犯事，你二話不說就把我拖進你的房間——暗無天日的納粹集中營。外公外婆一群老臣在門外哭天搶地，苦苦哀求。你十八般酷刑輪番伺候，不揍得我求饒不罷休。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勢力逐漸強大，暗地里攛掇月亮先生聯合起來推翻你的暴力統治。時光荏苒，我終于在跪搓衣板、竹筍炒肉、斷糧斷水“三大改造”中，完成了從少年到青年的轉折期。

多云小姐，十六歲的我，完全活成了你年輕時的樣子，懷著一腔孤勇，奮不顧身地與世界交手。高考成績出來，我毫不猶豫地填報了離家千里之外的大學。從此，從我這里到你那里，便隔著一個春天和一個秋天的距離。我不停更換驛馬，朝著黎明的方向奔去，卻忘將你遺落在暗夜。

大學期間，每次視頻通話，你的眼都是決堤的海，一不小心，思念就漫漶。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你眼淚似瀑布落下，我出生時爺爺奶奶怨懟我是個女孩摔門而出時你沒有哭，家里最苦的那些年全身上下只有幾元錢的你沒有哭，深夜被推進急診室做手術的你沒有哭，我曾以為你是沒有感情的冷血動物，多年以后才明白，無論你曾多么英勇獨步天下，金戈鐵馬，可是一涉及到我便潰不成軍，原來我才是你最大的弱點，也是你唯一的光源。

我對你的愛也是在分別中完成的，不然，我怎么會在燈火闌珊處突然沉默，聽著火車轟隆而過的巨大響聲，就仿佛看見了守望在月臺的你？

多云小姐，我的世界已經從萬物萌動的春更迭至綠樹陰濃的夏，你的天空又是什么時候開始晴轉陰的呢？不知從何時起，你的心底住進一個玻璃心小女孩：只喝有味道的果汁絕不碰礦泉水、牙疼得不行還嚷著吃冰淇淋、穿上我的舊衣服也能在鏡子前美一天、飯桌上喜歡偷偷瞄我手機被發現后一臉無辜：“我們不是閨密嗎？”

前陣子，給你買了一部新手機，有些軟件怎么教你都不會，我不耐煩地兇了你一句，你別過頭默默地回到房間，把門關起來偷偷生悶氣……時間是一條不曾抵達終點的河流，它將人的棱角侵蝕得干干凈凈，留下一個光潔平滑的圓面。你終于由一個光芒四射的太陽女神變成了我的多云小姐，天空總飄著滿滿的小心事，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在身后為你撐傘，害怕你的眼里隨時會下雨。

大四，我打算繼續讀研。吃完飯，你在廚房洗碗，我湊到你身邊：“娜姐，你說我是繼續留在湖南呢還是考回老家的大學？”“都行，我相信你能做出最好的選擇！”你麻利地沖洗碗筷，眼皮抬都沒抬一下。半個多小時候后我去廚房倒水，你依然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一動不動，眼神愣愣的，雙手被洗潔精浸得又僵又直。

安徽大學的錄通知書寄到后，你激動得和月亮脈脈對視了一夜。整個暑假，你逢人就說：“女兒考回家啦！”九月研究生開學。送我去學校的路上，你整理行李時笑，看我時笑，就連低頭喝水時笑容也涌滿嘴角。你的臉上有一種年輕小女孩的光澤，眼里住著星辰一般亮亮的，我隨手拍一張照相機里都是你的笑臉。

安大秋天的首場秀是屬于梧桐的，葉子飄飄灑灑，把薄暮攪動得又濃又稠，老樹逐漸蕭疏，露出節節遒勁秀逸的骨干。我報完名出來看見你坐等在漫天飄飛的黃葉下，靜靜地仰望，似乎在想些什么。枯倦的梧桐葉子落在你的頭上，和發色一樣。我帶你逛新校園、收拾宿舍、去食堂打飯，你好乖好乖地跟在我身后，全程任由我安排。換做以前，你總是一意孤行地往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向跑，三匹馬都拉不回來。

上車前，你頓了頓：“你的世界很大，我的世界只有你。”“好啦，老媽，咱不矯情啊，都認識二十多年了。”你抿起嘴巴露出佩奇式可愛的笑容，魚紋游至眉梢，我的心突然抽動了一下，伸手想要抱一抱你。那么多日日夜夜，你在前方開辟鴻蒙，把烏黑長發煉成金鐘罩，把甜美長裙鑿成鐵布衫，留給世界一副堅不可摧的模樣。

歲月給了你一百個蒼老的理由，但在我這里，你依然可以卸下所有的防備，變成一塊剛出爐的焦糖芝士蛋糕，溫熱香甜；做回一個天真的小孩，露出嬰兒般最初的信任、依賴與柔軟。

多云小姐，你生來就帶有名山大川的氣場，夏日般熱烈燦爛，你應該有一個自己的江湖，甲光向日金鱗開，卻在陽關處放棄了自己的五湖四海，愿意俯身低眉，洗去一身銳氣，做一個母親和妻子，囿于廚房與愛。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弧線，你只愿化身小行星循著我的軌跡旋轉。如果生命是鐘擺，我是分針，你是時針，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后。我在世界面前橫沖直撞，你的步伐卻愈來愈慢，直到某一天為愛停擺。

我親愛的多云小姐，我愛你，會像愛一株玫瑰，定時松土、移盆、防霜凍，在北風來敲門的時候，輕輕摟進懷中到院里曬陽。用一整季冬天雪花的溫暖，伴你度過嚴寒。

你的小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