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曦
(蘭州大學 文學院,蘭州 730000)
對于“蘋”字的意義,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引《爾雅》云:“《釋草》蘋字兩出:一曰蓱,一曰藾蕭。”[1]將“蘋”釋為“蓱”,古代字書和文獻中所見甚多。例如:《說文》:“蘋,蓱也。無根浮水而生者。從艸平聲。符兵切。”[2]《爾雅·釋草》:“蘋,萍,其大者蘋。”郭璞注:“水中浮萍,江東謂之薸。”《大戴禮記·夏小正》:“(七月)湟潦生蘋。湟,下處也。有湟然后有潦,有潦而后有蘋。”[3]
將蘋釋為藾蕭,字書和古注中也多次出現。例如:《爾雅·釋草》:“蘋,藾蕭。”郭璞注:“今藾蒿也,初生亦可食。”《詩·小雅·鹿鳴》:“呦呦鹿鳴,食野之蘋。”鄭玄箋:“蘋,藾蕭。”孔穎達疏引陸機曰:“葉青白色,莖似箸而清脆,始生香,可生食,又可烝食。”[3]
那么,蘋的本義或者較早的詞義究竟是什么呢?古人眾說紛紜,暫無定論。
解釋“蘋”字時,必然要牽涉到“萍”“蓱”“蘋”三字。而在古代的字書、韻書中對“蘋”“萍”“蓱”“蘋”四字關系的解釋錯綜復雜,《說文》中蘋、蓱互訓,萍釋為蘋也。《玉篇》將萍蓱視為一字,都解釋為布丁切,萍草,無根水上浮。《韻會》中又稱“蘋、萍本一物,字異而音義相同”[4]。其四者關系到底如何?“蘋”“蓱”“萍”真如許慎所言三字同物嗎?本文擬通過查檢《詩經》《尚書》《周禮》《儀禮》《禮記》《周易》《春秋左傳》《春秋公羊傳》《春秋谷梁傳》《論語》《孝經》《爾雅》《孟子》《大戴禮記》《孔子家語》等15部文獻,重點考察先秦兩漢時期“蘋”“萍”“蓱”“蘋”四字的實際使用情況,深入細致地探究其意義的差別以及四字間的關系,為古文注釋提供參考依據。
《爾雅·釋草》:“蘋,藾蕭。”[5]《說文·艸部》:“蘋,蓱也。無根浮水而生者。從艸平聲。符兵切。”[2]《廣韻·庚韻》:“蘋,葭,一曰蒲白。”[3]上述字書、韻書均無法確定“蘋”字的本義或較早的意義。下面,通過查檢十五部先秦兩漢的文獻考證其詞義。
《詩經·小雅·鹿鳴》:“呦呦鹿鳴,食野之蘋。”箋云:“蘋,藾蒿。”孔穎達疏:“正義曰:《釋草》文。郭璞曰:‘今藾蒿也,初生亦可食。’陸機《疏》云:‘葉青白色,莖似箸而清脆,始生香,可生食,又可烝食。’是也。易傳者,《爾雅》云:‘蘋,蓱。’其大者為蘋,是水中之草。《召南·采蘋》云‘于以采蘋,南澗之濱’者也,非鹿所食,故不從之。”[5]根據《詩經》鄭箋、孔疏,“食野之蘋”的“蘋”當為“藾蒿”,《鹿鳴》的二章、三章又說“食野之蒿”“食野之芩”。《說文》:“蒿,菣也。從艸高聲。”[1]菣即青蒿。《漢語大字典》列“蒿”第一個義項稱其為菊科蒿屬植物[3]。《說文》:“芩,草也。從艸今聲。”[1]段玉裁認為芩是一種菜名,似蒜,生水中,屬蒿類植物。由此看來《鹿鳴》中的“蘋”“蒿”“芩”都屬蒿類植物。
《爾雅》:“蘋,藾蕭。”又“萍,蓱,其大者蘋。”[5]《爾雅》明確解釋“蘋”為藾蕭,段玉裁卻認為蘋字兩出,大概是看到了不同版本的緣故。李學勤主編的《十三經注疏·爾雅注疏》在“萍,蓱”詞條下又注“萍,蓱。”雪窗本、注疏本作“萍蓱”,正德本作“蘋萍”,唐石經、單疏本作“蘋蓱”[6]。雖暫時無法考證“其大者蘋”前的兩字原本是什么,但可以確定的是“蘋”有藾蕭之義,即藾蒿。
除了《詩經》《爾雅》中使用“蘋”外,《大戴禮記》中也有兩例。但此處“蘋”是“蘋”的假借字,誤用為水藻。《大戴禮記·夏小正》:“七月:……湟潦生蘋。湟,下處也。有湟,然后有潦;有潦,而后有蘋草也。”孔廣森曰:“湟,隍也,有水曰池,無水曰湟。潦,行潦也。七月雨盛,湟之固者亦為潦,故曰有湟然后有潦。”[7]“湟”通隍,指無水的深溝,“潦”指雨后的大水,雨水易流到低洼的溝壑中,故曰“有湟,然后有潦”,那么“潦生蘋”又是怎么回事呢?“湟潦生蘋”類似的用例最早見于《詩經》。《詩經·國風·采蘋》:“于以采蘋?南澗之濱。于以采藻?于彼行潦。”[8]依文意,水藻生于潦中,蘋草生于水濱。后人常化用《詩經》中的這句詩,如《春秋左氏傳·襄公二十八年》:“濟澤之阿,行潦之蘋藻。”[9]這里將蘋藻并言,是出于節約篇幅和韻律的考慮,若不通文意,不溯上源,以為蘋也生于潦水之中就會因詞害意了。后人在抄錄或引用《春秋左氏傳》的這句話時,脫“藻”字或以為“蘋”“藻”同義只引一個,于是就出現了“潦生蘋”之類的句子,這里的“蘋”是一種誤用,意為水藻。后為了書寫的方便、簡化字形采用一個音同或音近的字來代替本字,又將“蘋”寫作“蘋”,由“潦生蘋”發展到了“潦生蘋”,這里的“蘋”也是水藻義。蘋,符兵切[3],蘋,符真切[3],“蘋”“蘋”二字聲紐相同,聲音相近,這也是符合假借原則的。此外,許多學者如郭璞認為蘋通萍,是水上浮萍。但浮萍生于三四月,非生于七八月。如《淮南子卷五·時則訓》“季春之月。桐始華,田鼠化為鴽,虹始見,萍始生。”[10]《呂氏春秋·季春紀》:“虹始見,萍始生。”[11]《逸周書·時訓》:“谷雨之日,萍始生。”盧文弨本、潘振本、丁宗洛本、朱右曾本皆作“清明之日”[12]。因此,《大戴禮記》中的“湟潦生蘋”的“蘋”不是浮萍,指的是水藻。本字為“蘋”,因“蘋”“藻”多對舉而誤用為水藻義。
通過對15部文獻的查檢,發現“蘋”字共出現4次。《詩經》和《爾雅》中各出現1次,詞義為藾蒿。《大戴禮記》中出現2次,為“蘋”的假借字,誤用為水藻義。可見,“蘋”字在先秦兩漢時期使用頻率不高,范圍不廣,較早的詞義應為藾蒿,尚未引申出其他意義。不過,這一時期已經出現了“蘋”假借為“蘋”的現象,并與“藻”的詞義產生了混用。
《說文·水部》:“萍,蘋也,水艸也。從水蘋,蘋亦聲。博經切。”[2]《玉篇·艸部》:“萍,水草,無根水上浮。”[13]《說文》在水部,《玉篇》在艸部。“萍”字在15部文獻中共出現5次,《爾雅》出現1次,《周禮》出現2次。《孔子家語》出現2次。羅列如下:
《爾雅》:“萍,蓱,其大者蘋。”《周禮·秋官·司寇》:“萍氏下士二人,徒八人……萍氏掌國之水禁。”鄭司農云:“萍氏主水禁。萍之草無根而浮,取其名于其不沉溺。”[14]“萍氏”為古官名,掌管水禁。《孔子家語》:“子曰:‘此所謂萍實者也,萍,水草也,可剖而食也,吉祥也,唯霸者為能獲焉。’……曰:‘吾昔之鄭,過乎陳之野,聞童謠曰:‘楚王渡江得萍實,大如斗,赤如日,剖而食之甜如蜜。’此是楚王之應也。吾是以知之。’”王肅注:萍,水草也[15]。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稱“萍”為浮萍,葉下有須,即是根。并將“萍”分為兩類,一種是背和面皆為綠色的,一種大概就是“萍實”,面青背紫赤若血者[16]。因其不根植于水泥之中,注解中多謂其無根浮水而生。依上所釋,《孔子家語》中的“萍”應是一種紅色可食、又大又甜的水生植物。為了進一步分析“萍”字,再來看看先秦兩漢其他文獻中“萍”的用例:
(1)《列子·楊朱》:“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莖芹萍子者,對鄉豪稱之。”[17]
(2)《楚辭·九懷》:“竊哀兮浮萍,泛淫兮無根。”[18]
(3)《逸周書·時訓》:“谷雨之日,萍始生,又五日,鳴鳩拂其羽,又五日,戴勝降于桑。萍不生,陰氣憤盈,鳴鳩不拂其羽,國不治兵,戴勝不降于桑,政教不中。”[12]
(4)《竹書紀年》:“冬,搜于萍澤。”[19]
(5)《呂氏春秋·季春紀》:“虹始見,萍始生。”[11]
(6)《淮南子·原道訓》:“夫萍樹根于水,木樹根于土,鳥排虛而飛,獸跖實而走,蛟龍水居,虎豹山處,天地之性也。”[10]
(7)《淮南子·墜形訓》:“海閭生屈龍,屈龍生容華,容華生蔈,蔈生萍藻,萍藻生浮草,凡浮生不根者生于萍藻。”[10]
(8)《淮南子·時則訓》:“季春之月:……桐始華,田鼠化為鴽,虹始見,萍始生。”[10]
(9)《后漢書·列傳第二五》:“而黃巾為害,萍浮南北,復歸邦鄉,入此歲來,已七十矣。”[20]
(10)《后漢書·列傳第七二下》:“向來道隅有賣餅人,萍齏甚酸,可取三升飲之,病自當去。”[20]
(11)《全后漢文·卷九十二》:“君侯體高世之才,秉青萍干將之器,拂鐘無聲,應機立斷,此乃天然異稟,非鉆仰者所庶幾也。”[21]
(12)《全后漢文·卷九十六》:“如懸蘿之附松,似浮萍之托津。”[21]
(1)例中,“萍”意為又大又甜的水生植物。張湛注:“《爾雅》云:‘萍,蓱也。又蘋,藾蕭也。’郭注:‘今藾蒿也,初生亦可實物也。’”[22]楊伯峻注:“枲……一名蒼耳。……《爾雅》云:‘萍,蓱也。又蘋,藾蕭也。’郭注:‘今藾蒿也,初生亦可實也。’”[17]張湛和楊伯峻都認為“萍”為籟蒿,即今天的蒿類植物,藾蒿不甜,依文意,鄉豪取而嘗之慘于腹的應是枲(蒼耳),一種帶刺有毒的菊科植物,“萍”“芹”味道都是甜的,用來迷惑鄉豪,故此處的萍不是藾蒿,應與《孔子家語》中的“萍實”為一物。
(3)(5)(7)(8)例和(10)例中,“萍”意為水上無根的浮萍。(3)例中的“谷雨之日”在盧文弨本、潘振本、丁宗洛本、朱右曾本中均作“清明之日”[12],意為生于清明的浮萍水草。(5)(8)例從篇名和上下文看“萍”始生意為生于季春之月的浮萍水草。季春、清明指農歷三月,故“萍”是生于三月的一種浮萍水草。(7)例,王念孫云:“三‘萍’字皆后人所加。‘蔈’一作‘薸’,‘萍’一作‘蓱’。《呂氏春秋·季春篇》注:‘萍,水薸也。(今本薸誤作藻)’《爾雅·釋草》注曰:‘水中浮萍,江東謂之薸。’則薸即是萍,不得言薸生萍藻。且萍藻為二物,又不言萍藻生浮草也。《酉陽雜俎》正作:‘蔈生藻,藻生浮草。’”[10]依王注,“萍”和‘蔈’(‘薸’)是共同語和方言的差別,都指水上無根的浮萍,且“萍”字為衍文。(10)例,依下文可知,萍齏是可以喝的飲品。《詩義疏》曰:“蘋,澹水上浮蓱(者),大(者)謂之蘋,小者為萍。季春始生,可糝蒸為茹。又可苦酒淹以就酒。”[20]《神農本草》認為萍為水萍,可下水氣,勝酒,止消渴,久服輕身[16]。可見,“萍”意為水上浮萍,可用來淹酒治病,有藥用功效。
(4)例中,“萍”意為地名。《爾雅·釋天》:“春獵為搜。”[3]“于”引出處所名,萍澤應為地名。(6)例中,“萍”意為植物總名。木樹為陸生植物,萍樹為水生植物。《說文》:“樹,生植之總名。”[2](11)例中,“萍”意為劍名。青萍本是論劍名家,《典論》曰:“為三劍、三刀、三匕首,因姿定名,以名其拊,惜乎不遇薛燭、青萍也。”后用以指劍名,《抱樸子》中將青萍與豪曹并列,稱其為剡鋒之精絕。
(2)(9)和(12)例中,“萍”雖仍指水上無根的浮萍,但已經逐漸產生了比喻義,用來比喻飄泊無定的身世或是變化無常的世間。(2)例以浮萍相喻,感嘆自己孤苦伶仃,無法回到故鄉的悲哀。(9)例借浮萍比喻人無依無靠、四處漂泊;(12)例以“懸蘿附松”和“浮萍托津”來描寫女子出嫁從夫的情形。這三處的“萍”雖還未抽象出表漂泊不定、無依無靠的義素,但因常用來比喻人漂泊無依靠,后逐漸固定下來,直到今天我們還使用“萍水相逢”“萍蹤靡定”等成語。
通過查檢漢籍全文檢索系統,以上12例代表先秦兩漢“萍”字的所有用法,可將其歸為三類:
其一,“萍”指又大又甜的水生植物,如《孔子家語》《列子》。
其二,“萍”指水上無根的浮萍,如《楚辭》《逸周書》《呂氏春秋》《淮南子·時則訓》《后漢書》《全后漢文》。
其三,“萍”用于命名,出現在人名、劍名、地名、植物總名中,如《周禮》《竹書紀年》《淮南子·原道訓》《全后漢文》。
從現有的文獻看,“萍”字最早出現在《列子》中,意為一種紅色可食、又大又甜的水生植物,也是水上浮萍的一種,最常用的意義是水上無根的浮萍和作為一種命名理據。由于浮萍無根在水生漂浮不定的特性,戰國時期就出現了用以比喻人生無定的比喻義,這時的“萍”不僅具有簡單理性意義,還具有隱含意義和感情意義。隱含意義是在語言環境中體現出來的,如(9)例是在感嘆人生無常,無依無靠時,“萍”產生了比喻義,即是“萍”的隱含意義,同時還帶有無奈、感時傷事的情感色彩,即感情意義。由此可見,先秦兩漢時期,“萍”字的使用比較成熟,詞義豐富,具有理性意義、隱含意義和感情意義,已經逐漸產生比喻義,且處在不斷的發展之中。
在有關“萍”的文獻注疏中,常常涉及到“蘋”字。那么,“蘋”和“萍”的關系是什么呢?為了理清二者的關系,不妨從字書和文獻中尋找線索。
《爾雅》:“萍,蓱,其大者蘋。”[5]正德本作“蘋萍”。上述(4)例《竹書紀年》:“冬,搜于萍澤。”王國維注《穆天子傳》:“季冬丙辰,天子筮獵蘋澤。”[19]同為地名,前者用“萍”而后者用“蘋”。通過分析上述文獻可知,“萍”的常用義是無根的水上浮萍,與《爾雅》中的意義相符,且“萍”字可用于命名,與《竹書紀年》和《穆天子傳》中的用法相合。“蘋”“萍”因聲音相近而同音通假,依《廣韻》“蘋”“萍”同屬并母字。可見,先秦兩漢時已經出現了“萍”“蘋”通用的現象,數量不多。但是到近代“蘋””萍”通用的現象逐漸增多,二者詞義本無交叉,因同音同假而誤以為“蘋”有浮萍義,后代字書中多有闡述和辯證,如《韻會》:“蘋、萍本是一物,字異而音義相同。”《康熙字典》:“按詩食野之蘋,毛氏傳云:蘋,蓱也。鄭氏箋云:蘋,藾蕭也。疏云:蘋是水中之草,非鹿所食,故鄭氏不從毛氏,觀下食蒿食芩皆陸草可知,則蘋當依經疏藾蕭,萍是浮萍,決然二物,字可通借,義不相通,《韻會》之說非也。”[4]《康熙字典》明確區分二者詞義,字可通借,義不相通。清代的訓詁學家們多加指正,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二者混用現象多,導致人們無法辨別詞義。究其根源,二者的混用最早來源于字書《說文解字》,許慎“萍”下釋“蘋也”,“蘋”下釋“無根浮水而生者”,認為“蘋”“萍”本是一物,又將其分列艸部、水部,措置乖方。桂馥曰:“無根浮水而生者非原文,后人亂之。”[23]鈕樹玉等人認為“萍”字是后人所增,暫無從考證。
《爾雅·釋草》:“萍,蓱,其大者蘋。”[5]《說文·艸部》:“蓱,蘋也。從艸洴聲。”[2]《玉篇·草部》:“蓱,同萍。”[4]字書中“蓱”字的釋義多與“萍”字有關,在統計的15部先秦兩漢文獻中“蓱”只出現了兩次,一是在《爾雅·釋草》中,一是在《禮記·月令》中。“蓱”在先秦兩漢的其他文獻中的用例:
(13)《楚辭·天問》:“靡蓱九衢,枲華安居?”[24]
(14)《楚辭·天問》:“大鳥何鳴,夫焉喪厥體?蓱號起雨,何以興之?”[24]
(15)《上古三代文·全秦文》:“王舍國瓶沙王(《五愿經》作蓱比沙王)與德差伊羅國佛迦沙王書”[25]
(16)《南都賦》:“醪敷徑寸,浮蟻若蓱。其甘不爽,醉而不酲。”[26]
(13)(14)和(15)例,“蓱”用來命名。(13)例,靡、蓱、九衢均為人神之名,非王逸等所言蓱草云云。靡乃助少康中興的夏之遺臣;蓱,即雨師(神)蓱翳,乃后羿之化身;九衢即就歧[27]。這與(14)例的“蓱”的意義是一致的,舊說:蓱,蓱翳,雨師名也[24]。《初學記·雨》:“雨師曰屏翳,亦曰屏號。”[28]對于雨師名,古代文獻中既寫作“屏翳”,又寫作“蓱翳”。《說文》:“屏,蔽也。從尸,并聲。”《漢語大字典》列“屏”第二個義項“屏障之物”[3]。《說文》:“翳,華蓋也。”《漢語大字典》列“翳”的第八個義項“起障蔽作用的東西”[3]。據上,“屏”“翳”是同義詞,意為屏障之物。雨師以烏云遮蔽屏天空而后降雨,故“屏”為本字,“蓱”與“屏”聲音相同,“屏”假借為“蓱”表示雨師名。屏,薄經切[3]。蓱,薄經切[3]。(15)例,瓶,薄經切[3]。瓶(蓱)沙王是音譯外國人名,對譯時一般選用音近字,使用初期譯字還未固定,因此出現了瓶沙王、蓱沙王兩種形式。(16)例,“蓱”意為水上無根的浮萍。“浮蟻若蓱”指在釀酒過程中,酒上漂浮的泡沫就像水上的浮萍一樣。
由上述4例可知,“蓱”有浮萍義,常用作“萍”的音同或音近字的假借字,作為一種命名理據。這與“萍”字有相通之處。在先秦兩漢的文獻中,“蓱”“萍”也常常通用,是傳抄翻刻及校勘時出現了訛誤的緣故,還是兩字在經典中本就通用呢?通過具體的語例來分析,首先看前文提到的《爾雅》和《周禮》。
《爾雅·釋草》:“萍,蓱,其大者蘋。”[5]“萍蓱”雪窗本、注疏本作“萍蓱”,正德本作“蘋萍”,唐石經、單疏本作“蘋蓱”。水中浮蓱,江東謂之薸。浮蓱的蓱字,雪窗本作蓱,注疏本做萍。陸機《毛氏義疏》云:“今水上浮蓱是也。其粗大者謂之蘋,小者謂之蓱。季春始生,可糝蒸為茹,又可苦酒淹以就酒。”[6]且李賢等注“萍齏甚酸”時引用的《詩義疏》中,只是將“蓱”字變為了“萍”字。由上可知,版本不同,二字的使用不同。同一句話此處用“萍”,彼處用“蓱”,這樣的混用不妨害文意,可見“蓱”“萍”同義,都為水上浮萍,在古書中可以通用。這一結論也可在《禮記·月令》中得到例證。《禮記·月令》:“桐始華,田鼠化為鴽,虹始見,蓱始生。”注曰:蓱,萍也。其大者曰蘋。正義曰:蓱,步丁反,水上浮萍也[29]。即“蓱”為水上浮萍。《禮記》是古代一部重要的儒家經典書籍,位列十三經之一,人們不會隨意更改其中的用字,但在《淮南子卷五·時則訓》《呂氏春秋·季春紀》《逸周書·時訓》中“蓱始生”都寫作“萍始生”,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蓱”“萍”二字在經典中多通用。古代的字書中也多有證明。《說文解字群經正字》:“按:(蓱、萍)二字,《說文》一入草部,一入水部,然音義并同,似本一字,故經典亦同用。”《說文校議》:“蓱即萍字,得在水部。”[30]
可見,“蓱”字的常用義是水上無根的浮萍,與“萍”字在先秦兩漢的文獻和注疏中通用。“萍”與“蓱”聲音字形相近,意義相同,那么二者有無正俗體之分呢?一些文字學家認為“蓱”為正字,“萍”為俗字,如《六書正偽》云:“蓱,俗作萍,非五經文字,亦以蓱為正字。”[30]《說文句讀》:“《月令》:‘季春,萍始生。’《釋文》作‘蓱’,鄭注又引作‘蓱,萍’。《釋文》不言‘萍’有別本,蓋萍者‘蓱’之俗體。”[30]從文獻語料上來看,二字在十三經中出現的次數很少,“萍”和“蓱”在《爾雅》中各出現了1例。此外,“蓱”在《禮記》中出現1例,但在《淮南子》《呂氏春秋》《逸周書》中“蓱始生”作“萍始生”,由此例句可知,經書多用“蓱”,非經書多用“萍”,但僅此一例無法說明問題。且在《五經文字》《九經字樣》等辯證經傳形體的書中并未提到“萍”“蓱”二字。因此,沒有足夠的證據確定二者孰為正字孰為俗字。
總而論之,“蓱”的意義為水上無根的浮萍,在先秦兩漢時期已經出現了用作命名理據的現象。與“萍”為同義詞,二者在先秦兩漢的文獻中多通用。《爾雅》就將二者解釋為同義詞,這個現象一直發展到近代,如《康熙字典》:“《玉篇》:‘蓱,同萍。’《爾雅·釋草》:‘萍、蓱。’注:總訓水中浮萍。”[4]由此也可以看出,“萍”“蓱”的使用,生命力頑強,沒有在詞匯發展的浪潮中淘汰其中一個,大概是因為兩者從詞義上來說,還存在一些細微的差別。先秦兩漢時期“蓱”只有理性意義,沒有比喻意義,還未衍生出情感意義和隱含意義,而“萍”字除理性意義外已經產生比喻意義,情感意義和隱含意義了。相比較來說,“萍”的用法更為成熟一些,詞義更豐富一些,使用范圍更廣一些。從字形上看,雖有一些文字學家認為“蓱”為正字,“萍”為俗字,但先秦兩漢的文獻后代的字書證據不夠充分,因此無法確定二者的正俗體之別。
《說文》:“薲,大蓱也。從艸賓聲。符真切。”[2]段注:“大蓱也。《釋草》曰:‘蘋,蓱,其大者蘋。’《毛傳》曰:‘蘋,大蓱也。薲、蘋古今字。’”[1]《漢語大字典》解釋為:“蘋,四葉菜,田字草。蕨類植物,蘋科。多年生淺水草本。”[3]由上可知,“蘋”應是根植于水中泥土,蕨類植物,不同于“萍”“蓱”以須為根,漂浮在水面,且“薲”“蘋”是一對古今字。
“蘋”字在先秦兩漢15部文獻中共出現13次,《詩經》中出現1次,《禮記》中出現1次,《春秋左傳》中出現1次。最早見于《詩經·召南·采蘋》“于以采蘋?南澗之濱。于以采藻?于彼行潦。”注曰:“蘋,大蓱也。”箋云:“古者婦人先嫁三月,祖廟未毀,教于公室。祖廟既毀,教于宗室。教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教成之祭,牲用漁,芼用蘋藻。”[8]《漢語大字典》:“濱,水邊;靠近水的地方。”[3]故“蘋”生于水邊,是一種大的水生植物,可用于祭祀。即今天的四葉菜、田字草。《禮記》和《春秋左傳》都是“蘋藻”連用的用例,《禮記·昏義》:“是以古者,婦人先嫁三月。祖廟未毀,教于公宮;祖廟既毀,教于宗室。教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教成祭之,牲用魚,芼之以蘋藻,所以成婦順也。”[31]《春秋左氏傳·襄公二十九年》中:“濟澤之阿,行潦之蘋藻。”[32]二者連用的源頭即是《召南·采蘋》,“蘋”“藻”因在《采蘋》詩中相對舉,后人引用時常連用,久而久之,“蘋藻”的詞義發生了變化,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偏義復詞,可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藻”無意義,只有“蘋”義,如《禮記·昏義》。鄭玄注曰:“魚、蘋藻皆水物,陰類也。魚為俎實,蘋藻為羹菜。”[31]《說文》:“薻,水艸也。薻或從澡。”[2]專指水藻一類,水藻不可食,而羹菜必定可食,故此處只有“蘋”有實義。一種是“蘋”無意義,只有“藻”義,如《春秋左傳·襄公二十九年》。水藻本生于潦中,蘋草生于水濱,依文意“蘋藻”生于潦中,故此處只有“藻”有實義。若不追溯“蘋”“藻”的來源,很難正確地理解“蘋藻”在《禮記》和《春秋左傳》中的詞義。在先秦兩漢的其它文獻中,也有“蘋”的用例。《呂氏春秋·本味篇》:“菜之美者:昆侖之蘋,壽木之華。”郭璞以蘋即《西山經》之薲草。《山海經·西山經》:“(昆侖之丘)有草焉,名曰薲草,其狀如葵,其味如蔥,食之已勞。”[33]由上可知,“蘋”是一種味美之菜,有根,水生,即今天的四葉菜,又名田字草。
除上述4例外,“蘋”在《周禮》中出現2次,《儀禮》中出現3次,《禮記》中出現2次,《春秋左氏傳》中出現1次,《大戴禮記》中出現1次。其用例或引用了《詩經》中的《采蘋》這一篇名,或化用了“采蘋”這個詞語,茲舉一例:《周禮·夏官司馬》:“孤卿大夫以三耦射一侯,一獲一容,樂以《采蘋》,五節二正。士以三耦射豻侯,一獲一容,樂以《采蘩》,五節二正。”[34]正是引用了《詩經》中《采蘋》《采蘩》這一篇名,其余不再贅述。
總之,“蘋”是一種四葉草,在先秦兩漢時期意義明確,只有理性意義,用法比較單一。從“蘋”的使用情況來看,雖然在查檢15部文獻中出現的次數較其他三字多,但歸納起來只有一種意義,即“采蘋”,使用頻率較低。從萍(“蓱”)與“蘋”的關系來講,萍(“蓱”)為水上浮萍,無根;“蘋”為四葉草,有根,非一物。《本草綱目》在辨別“萍”(“蓱”)與“蘋”時說:“葉徑四五寸如小荷葉而黃花,結實如小角黍者,萍逢也。……四葉合成一葉,如田字形,蘋也。”[16]在外部形態上,“萍”是小荷葉,“蘋”是四葉合為一葉,有大小之別,且兩者都屬于萍科水生植物,故《爾雅》曰“萍,蓱,其大者蘋。”非指“萍”(“蓱”)與“蘋”是一種植物。
綜上所述,從查檢的文獻和字書來看,“蘋”在先秦兩漢的時期使用頻率不高,范圍不廣,較早的詞義應為藾蒿,只具有理性意義,且未引申出其他意義,但這一時期已經出現了“蘋”假借為“蘋”的現象,并與“藻”的詞義產生了混用。“萍”字最早出現在《孔子家語》中,意為一種紅色可食,又大又甜的水生植物,也是水上浮萍的一種,常用義是水上無根的浮萍和作為一種命名理據。先秦兩漢時期,“萍”字的使用比較成熟,詞義豐富,具有理性意義、隱含意義、情感意義,已經逐漸產生比喻義,且處在不斷的發展之中。而“蘋”“萍”兩字也因聲音相近而假借,在先秦兩漢的字書文獻中出現了少量的混用現象,后代混用情況逐漸增多,清代訓詁學家們在字書中多有辯證。
“蓱”的意義為水上無根的浮萍,在先秦兩漢時期已經出現了用作命名理據的現象。在字書《爾雅》中就將“萍”“蓱”解釋為同義詞,在先秦兩漢的文獻中多通用,這個現象一直發展到近代,“萍”“蓱”生命力頑強,沒有在詞匯發展的浪潮中淘汰其中一個,大概是因為兩者從詞義上來說,還存在一些細微的差別。先秦兩漢時期“蓱”只有理性意義,沒有比喻意義,還未衍生出情感意義和隱含意義,而“萍”字除理性意義外已經產生比喻意義,情感意義和隱含意義了。相比較來說,“萍”的用法更為成熟一些,詞義更豐富一些,使用范圍更廣一些。從字形上看,雖有一些文字學家認為“蓱”為正字,“萍”為俗字,但先秦兩漢的文獻后代的字書證據不夠充分,無法確定二者的正俗體之別。
“蘋”是一種四葉草,在先秦兩漢時期意義明確,只有理性意義,用法比較單一,使用頻率較低。從“萍”(“蓱”)與“蘋”的關系來講,“萍”(“蓱”)為水上浮萍,無根;“蘋”為四葉草,有根,非一物,在形態上是大小之別。四者因聲音意義相近,在文獻語料中常混用。字書、韻書的解釋也可能出現一些訛誤,給今人理解造成了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