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都師范大學教育學院
懲戒是通過對失范行為施與否定性的制裁,從而避免失范行為的再次發生,以促進合范行為的產生和鞏固的一種教育措施或手段。在全世界范圍內,懲戒都曾經是最為普遍采用的教育手段,學校和教師只需基于教育上的考慮就可以隨意地對學生實施懲戒,并且能夠獲得倫理道德上的支持。隨著現代法治國家的建立,在教育法治化進程中,懲戒逐漸地被納入法治的框架之中,對學生的懲戒必須要獲得明確的法律授權,必須根據法律所確定的規則和程序才能對學生施予合理和必要的懲戒。在我國,對學生的懲戒曾經是傳統教育的重要內容。新中國成立以后,隨著法律對“體罰”和“變相體罰”的嚴厲禁止,通過“體罰”和“變相體罰”的形式對學生實施懲戒的做法已經日漸減少了。近年來,隨著現代兒童觀和學生觀的確立,“快樂教育”“賞識教育”“無批評教育”等教育理念開始流行。受這些教育理念的影響,或是源于對這些理念的不當理解,許多人對于懲戒問題的認識陷入一種近乎偏執的困境之中——任何對學生進行管理和懲戒的行為,都有可能被扣上“體罰”或者“變相體罰”的帽子。這極大地妨礙了學校教育工作的正常開展,因此有必要來重新認識和理解學校教育中的懲戒問題。
懲戒是教育活動的自身要求和必要組成部分?,F代教育究其本質而言,是在一定社會背景下發生的促進個體的社會化和社會個性化的實踐活動。教育活動的過程從根本上來說是一個“個體的社會化”與“社會的個性化”相互耦合的過程。從個體社會化的角度來說,教育要根據一定的社會發展需要,向學生傳遞人類社會積累的知識經驗,對學生的身心發展施加特定的影響,將學生培養成為具有一定態度、情感、知識、技能和信仰結構的社會成員。這種社會化的教育目的要求教育活動必須體現一定的方向性和控制性,才能使得學生朝著社會認可的方向發展。這就意味著,教育的方式和方法不僅要有正面的贊揚和鼓勵,也需要負面的批評和懲戒。從社會個性化的角度來說,教育還意味著把社會的各種觀念、制度和行為方式內化到具有不同需要興趣和素質的個體身上,培養學生形成獨特的個性和人格。在學生發展的過程中,教育既要尊重學生的個性特征和個別需要,又要考慮到社會的一般需要。應當認識到,學生個性的發展并非任由學生隨心所欲、漫無目的地生長,同樣需要通過施加各種不同的教育影響來予以必要的規范、引導和限制,來加以培養和促進。這就意味著學生個性的發展也需要必要的規范和干預。
懲戒是維護學校紀律和秩序,實現學生受教育權利的重要保障。學校是有計劃、有目的、有組織地對年輕一代施予系統教育影響的社會機構,學校教育的一個重要優勢就在于其在制度設計上所擁有的組織性、計劃性、系統性,因而能對人的發展產生巨大的促進和加速作用。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作為學校制度核心內容的紀律和秩序,不僅是學校教育成功的前提,也是學校教育的課題和目的。一所缺乏秩序、紀律渙散的學校,是不太可能有效發揮其育人功能的。懲戒作為一種學生管理的手段,在維護學校紀律與秩序,為學生學習活動提供良好的教育環境中發揮著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曾指出,為紀律賦予權威的,并不是懲戒;而防止紀律失去權威的,卻是懲戒。在學校教育中,如果違紀學生的行為不受懲戒,那么紀律的權威就會逐漸遭到侵蝕,學校的正常秩序就會遭到破壞。缺少必要的懲戒,學校難免陷入混亂無序的狀態,從而會對所有學生的受教育權利造成損害。
此外,懲戒對于學校道德和法治教育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人類道德的發展是一個由他律走向自律的過程。在個體道德發展的初期,他律往往是自律的前提。個體只有在他律的約束之下才會習得一定的道德規范,并且將外在的道德規范內化為自身的價值追求,進而實現自律。懲戒作為一種他律手段,有利于激發學生的自我反省和自我約束的意識,有利于培養學生正確的道德認知和良好的道德情操,促進學生的道德發展。從法治教育的角度來看,懲戒的實施能夠讓學生體驗到違反規則之后應當承擔的責任,有助于培養秩序與自由相統一的法治觀念,樹立權利義務相一致的規則意識,建立對法治的內在認同和真誠信仰。
懲戒不僅是教育活動的內在要求,同時也是學生享有受教育權利的重要保障。盡管懲戒的實施就其外在表現形式而言往往需要對學生的某些權利和自由施予一定的限制和干預,但懲戒本身的目的卻不是為了某些外在的目的,而是為了增進學生自身的利益,是為了促進學生的人格、智力、體質等諸方面的完善和發展。因此可以說,懲戒本身是對人的一種善的引導,是教育目的和教育價值實現的重要手段。然而,在現實生活中,由于受到許多錯誤觀念的影響,人們對懲戒的認識往往容易陷入誤區,并由此產生對懲戒的種種錯誤認識。
有一種觀點將懲戒等同于“體罰”或者“變相體罰”。由于我國現行立法只有對“體罰”和“變相體罰”的禁止性規定,沒有對懲戒和懲戒權的授權性規定,而“體罰”與“懲戒”從字義或內容上看又有交叉,由此導致人們對學校懲戒的認識形成諸多混亂。有人將合理和正當的懲戒行為視為對學生的“體罰”或者“變相體罰”,并由此給懲戒貼上一個負面的標簽。還有人因為想要規避“體罰”和“變相體罰”的責任而不敢對學生進行正常的批評和懲戒。這種錯誤的認識和做法,不僅危及學校的教育管理,使得學校的紀律和秩序無法得到維系,甚至滋生了許多校園暴力和欺凌行為,更重要的是它限制了學校育人功能的發揮,影響了對學生健全人格的培養。事實上,懲戒與體罰在法律上是有區別的。懲戒是一種法定的學生管理制度,它通過設定學校和教師必須遵守的一系列規則和程序來系統化、規范化地達成教育和管理的目的。世界各國普遍通過法律的形式對教育懲戒的形式、類型和程序做出明確規定,不允許超越法律規定對學生的身心施予懲罰。從各國的規定來看,懲戒作為一種制度包括各種形態的懲戒形式,具體如訓誡、隔離、剝奪某種特權、留校、短期或長期停學、開除以及體罰等。而體罰是通過身體接觸,使學生身體感到痛苦,嚴重的可造成學生身心健康損害的懲罰形式。各國法律對于體罰的態度則隨著文化和歷史傳統的不同而有所區別。從目前情況來看,在大陸法系國家(如日本),法律明確規定允許學校對學生實施懲戒,但禁止對學生進行體罰,并明確規定何謂法律禁止的體罰行為。而在判例法系國家(如美國),懲戒一度被認為是教師替代父母所行使的權利。到目前為止,美國仍有許多州允許教師體罰學生。在未禁止體罰的各州中,有的州明確規定教師有權對學生實施體罰,且學區教育委員會不得禁止;有的州未就可否體罰做出明確規定,學??梢詫Ⅲw罰作為懲戒的手段,但學區教育委員會可以制定辦法對體罰的行使加以限制,也可以禁止學校實施體罰。
另一種觀點是將懲戒看作是侵犯學生權利的違法行為。這種觀點往往從民法和教育法的有關規定出發,認為法律規定了學生依法享有人身權和受教育權,學校對學生進行懲戒,就是侵犯了學生的權利。這種觀點的流行與我國法治社會的發展、公民權利意識的覺醒有著密切的關系。應該說,社會的法治化與人們權利意識的增強,有利于人們從權利的視角來分析和看待學校的教育和管理行為,對于促進學校依法辦學和依法管理,是有其積極意義的。但是,如果我們對權利的理解不能立足于完整的法律規范,不依據法律的基本原則和基本精神,那我們對權利的理解就有可能陷入到權利絕對主義的陷阱。實際上,權利和任何其他事物一樣,也是有其限度的。擁有權利的同時,也意味著擁有了限度。超越了權利的限度,就有可能走向權利濫用?!吨腥A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五十一條明確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行使自由和權利的時候,不得損害國家的、社會的、集體的利益和其他公民的合法的自由和權利”。這就意味著,權利是法律規定的,任何社會都沒有絕對的權利。學生的受教育權利和人身權利也必須在法律規定的限度之內行使。如果學生的行為影響學校的紀律和秩序,或者影響他人受教育權利的實現,那么學校就有權依據法律的規定對其行為施予必要的約束和懲戒。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現代教育提倡“以人為本”,教育活動應當“以學生為中心”,認為對學生實施懲戒就是違反了“以人為本”的理念,違背了“以學生為中心”的要求。這種觀點看似有理,但也犯了對原本科學的教育理念進行“生吞活剝”式理解的毛病。實際上,現代教育所提倡的“以人為本”和“以學生為中心”,更多的是要求學校的各項教育和管理活動,尊重學生個性、興趣和需要,強調教師對學生的尊重、理解、關懷和幫助,而不是要求對學生采取一味的縱容和遷就,更不是說學生可以享有絕對的權利而不履行其應有的義務,或者不遵守學校規范或紀律。如果將“以人為本”“以學生為中心”簡單地理解為學校完全順從學生的意愿,無條件地滿足學生的需要,甚至淡化了學校應有的紀律和秩序,反而會對學生的發展造成莫大的傷害。
上述對于懲戒的種種錯誤認識,導致長期以來人們未能就懲戒問題達成基本的共識,使得學校喪失了對學生進行管理的必要手段,已經在很大程度上干擾了學校教育活動的正常開展,妨礙了學校育人功能的發揮和對學生健全人格的培養。因此有必要對懲戒和懲戒權予以重新審視,明確賦予學校和教師以必要的懲戒權。
應當認識到,懲戒是教育活動的內在要求和必要組成部分,是維護學校紀律與秩序、實現學生受教育權利的重要保障。懲戒權是學校和教師依法對學生進行懲戒的權力,同時兼有職業權利與公共權力的雙重屬性。
作為職業權利,懲戒權可以被理解為教師開展和實施教育活動所必需的權利,它是隨著教師這一專業身份的獲得而取得的。它意味著教師作為履行教育教學職責的專業人員,有權對教育活動的整個過程施加某種影響和控制,有權做出職責范圍內的專業性行為。在一些國家和地區,法律中明文規定教師懲戒權是教師的專業權利之一,隸屬于教師職權,與教師授課自由權、授課內容編輯權、對學生的教育評價權及自身進修權等并列為教師基于教師之職業而可獨立行使的教育權利。在我國,教師在法律上屬于“履行教育教學職責的專業人員”,《中華人民共和國教師法》第七條規定,教師享有“進行教育教學活動”“指導學生學習和發展,評定學生品行和學業成績”的權利,實際上是對教師專業權利的一種確認和授權。

作為公共權力,懲戒權的成立從根上本來說是因為學校與學生之間所存在的具有公法性質的法律關系。學校所享有的懲戒權既不是來自于父母教育權的委托,也不是源自監護權的轉移,它反映的是學校與學生之間所存在的一種以教育與被教育、管理與被管理為主要內容的關系。這種關系既不是民事上的法律關系,也不同于特別權力關系,而是有其自己的法律特征。從性質上來看,由于決定這種法律關系的權利和義務都是由教育法明確規定的,是學校依據國家的教育方針和教育教學標準,在依法實施教育教學活動的過程中產生的,因此這種關系具有比較典型的公法性質和特征。而與此相應的是,學校享有的懲戒權,亦可以被看成是基于這種公法關系而產生的公權力。特別是在義務教育階段,公立中小學校作為依法實施義務教育的專門機構,教師作為履行教育教學職責的國家公職人員,決定了學校實施教育和管理活動的過程,從本質上來說是一個履行國家教育公務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教師作為國家教育職能的直接執行者,有權根據國家和社會的意志和要求對學生實施教育,將各種形式價值觀念和行為規范傳遞給學生,而學生對此應當履行服從的義務。當學生的行為與社會公共規范相矛盾或抵觸時,教師可以根據國家所賦予的管理權力,對學生的失范行為做出否定性懲戒。因此,義務教育階段的學校和教師行使的懲戒權更多地表現為一種以命令和服從為特點,具有明顯強制性的公共權力。
總之,懲戒是教育活動的自身要求和必要組成部分,是維護學校紀律和秩序,實現學生受教育權利的重要保障。為確保學校和教師能按照教育規律自主開展教育和管理活動,為有效達成國家和社會之公共教育目的,應當對現行的法律法規予以必要的完善和修訂,賦予學校和教師必要的懲戒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