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4點

高淑霞

“你還沒睡嗎？”旁邊的女人問。她聲音很好聽，人也清瘦。她大概六十多歲吧，我還沒來得及打聽。我是下午剛住進來的，住在這間雙人病房的臨窗一邊。

我翻身面向女人回答：“睡不著。”

“睡不著就別睡了，聽聽我的故事好嗎？”女人近乎請求的話語讓我不忍拒絕，再加上我有些認床，實在睡不著，便說：“好啊，您講吧！”

于是女人講了起來：

“上大學的時候我有一個好朋友，她是我的同桌，個子比我高，皮膚細白，圓臉大眼睛，是那種傳統(tǒng)眼光的美。她學習沒我好，我和她能做好朋友可能是因為我學習好她有點崇拜我吧！你知道嗎我那時學習很好，按現(xiàn)在的說法是學霸，讓很多人羨慕。我那時沒什么朋友，別人說我孤高自傲，其實我是自卑敏感。

“畢業(yè)后我們分到同一個科研所，同一個科室。不知怎么她很快就得到了領導和同事的喜歡，科長常把一些重要的任務交給她。現(xiàn)在我知道那是她的性格使然。但那時我不那么想，那時我還年輕，有些偏激。后來我竟嫉妒起她來，甚至恨她，哎！”

女人嘆了口氣望著外面，停了一會兒沒有說話。

外面月色清涼，白楊樹的枝葉發(fā)出嘩嘩的響聲，那響聲隨著風聲從窗縫灌進來，傳進我的耳朵。

“秋天的風可真大啊！”女人坐了起來，拿起床頭柜上的水杯喝了一口，靠到床頭繼續(xù)講：

“那時候北京秋天的風更大，刮起來昏天黑地。那是一個秋日，上級交給我們科一個緊急任務，搶修軍工廠的一臺設備。機器拉來了就放在她桌子上，由她負責維修。我當時和她一個辦公室，就坐在她斜對面。那天我簡直瘋了，什么也干不下去，眼睛耳朵全都用在了她那兒。同事過去和她聊兩句，科長過去問問情況，在我聽來都是對我的不屑和諷刺。我就坐在那兒運氣，氣一點點聚集上升，我拼命往下壓，怎么也壓不住。我感到那氣已經(jīng)沖到腦門。下班的時候我走在她后面，走到她桌子旁，看沒人注意順手把她桌子上的圖紙從窗戶扔了出去。窗外就是科研所的院墻，院墻外是一片玉米地。

“第二天科室炸了窩。圖紙丟了是天大的事，那臺機器是進口的只有一張圖紙，沒圖紙就修不了機器，那后果......我看到科長急得要跳樓，害怕了，熬到晚上下班偷偷地溜到院墻外找圖紙。天很黑，風呼呼地刮，發(fā)出狼嚎似的叫聲，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用手摸著找，最終還是沒找到。其實即使找到我也不知道怎么放回去，因為保衛(wèi)科已經(jīng)將辦公室戒嚴，把她控制起來……后來她被遣送到大西北。”

我以為女人講完了，剛要說話她又開口了，她說：

“前天晚上我去京苑飯店參加同學聚會，我去得有點晚，進屋后便坐在角落里看同學們跳舞。燈光柔和，樂曲輕緩，眼光漫過人群。突然我發(fā)現(xiàn)斜對面縮著一個駝背老太太正沖著我笑。我還沒緩過神來，她已經(jīng)來到我身邊，她問：‘你還認識我嗎？我盯著她搖頭：‘不認識了，您是？她說：‘我是王艷啊！王艷，我的腦袋忽的一下懵了。王艷就是我那個同學，又黑又瘦滿臉皺紋。我問她你還好嗎？她說好什么。我問她你成家了嗎？這一問可能問到她的痛處，她就像祥林嫂似的東一句西一句地嘮叨起來。大概意思是，她丈夫是個工人，他們有兩個兒子。她和丈夫生活沒幾年丈夫就走了，患的是急病，衛(wèi)生所看不了，才往縣醫(yī)院送，半道就沒氣了。

“同學聚會還沒散場，我就逃走了，走時，她還在叨嘮，那樣子像受過刺激。前天晚上我一宿沒睡，她的樣子總在我眼前晃悠，我覺得我是個罪人，我得告訴她真相，向她懺悔，可我又沒那個勇氣！糾結中，我就犯了心臟病。”

女人不說話了，眼睛盯著我，那眼睛閃著亮光。

后來我就迷迷糊糊睡了，夜里總是聽到女人的嘆氣聲，感到她總是翻身。

半夜我被驚醒，女人心臟病發(fā)作正在搶救。凌晨4點女人走了，走時睜著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