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強
一
半夜,恍惚聽見廚房里窸窸窣窣。起初以為是深冬的風勁頭十足,鉆進屋子叮當亂撞。可漸漸明顯的翻找聲和夾雜其中的柜門碰撞,聲響從輕微變得急促,職業敏感告訴我,這是人類的作為。我繃緊肌肉起身,從床頭柜里摸出伸縮警棍,光著腳,閃身出了臥室,緩慢踱向廚房。
猛地推門開燈,我舉著警棍,低沉地問了一句:“誰?”原來是母親。她蹲在櫥柜旁,唇色灰白,上身因為受到驚嚇而本能地向后傾斜,眼睛里充滿尷尬和無助。她看著我,我看著她,時間和她往杯中倒酒的動作一起停滯。
“媽,你這是……”
“我……老毛病又犯了。”
母親所說的老毛病,是困擾她將近四十年的重度失眠。
外公有一家自己的小型工廠,母親初中沒畢業就進了工廠做事。外公為了表現自己的鐵面無私,不僅不會關照母親,還會多派工作給自己的女兒。母親不能按時完成就要加班至深夜。逢年過節廠里需要三班倒時,外公也把母親的工作時間全都安排在后半夜。
母親二十四歲那年,外公意外去世,留下外婆和五個孩子。不久之后工廠垮了,工人散了。這時母親才發現,即使沒有了日夜顛倒的工作,自己也很難正常入睡。好在當時足夠年輕的身體仍然能夠消解大部分疲憊。
外公走后兩年,母親嫁給父親,來到另外一個城市生活。第二年,我出生,失眠的夢魘第一次在母親的生活里展露猙容。那時還沒有“產后抑郁”的說法,父親將母親那時的狀態描述為“脾氣臭、不愿說話、討厭孩子”。
從我記事起,父親對我說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媽身體不好,不要惹她生氣,不要吵她”。我當時并不知道母親的身體具體是哪方面不好,只是覺得母親喜歡把自己鎖在臥室里。當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敲開房門,把自認為開心的事情告訴她,甚至會遭到她的無端責罵。時間長了,無論好事壞事我都不再跟母親說,漸漸遠離了那道房門。
二
父親工作忙的時候,母親也會在周末帶我出門,可她從來不帶我去小孩子喜歡的地方,只是繞著城市漫無目的地走。有一次在路上碰見下班的父親,他給口干舌燥的我買了一瓶健力寶,當橙子果味在口腔里擴散,再化作一口氣心滿意足地嗝出時,一旁看得吃驚的母親似乎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健力寶是可以哄我開心的。
母親的睡眠在中藥的調理下,漸漸好轉。我發現母親開始經常購買健力寶,放在我的抽屜、書包和床頭柜里。這時,母親的情緒和精神狀態也會變得不錯。我把這個發現告訴父親,父親讓我試著多和母親說說話,說我畢竟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她還是希望我能開心的。童年的經歷卻讓我始終無法鼓足勇氣。
高中時我決定以體育生的身份參加高考,每天下午都要趕去操場訓練,練到晚七點結束,七點十分第一節晚自習開始。由于學校是封閉式管理,新搬的校區周圍也是一片荒涼,七十多個體育生的晚餐成了大家頭痛的問題。絕大多數體育生的母親會在家中打包好飯菜,等訓練結束就從學校鐵門的鏤空里遞進去,看著自己的孩子吃完再離開。我是唯一一個每天餓著肚子上完三節晚自習的體育生。
高三臨近體育高考時,訓練量猛增,晚上不吃飯實在撐不過晚自習。一次放月假回家,我看母親狀態不錯,于是怯生生地提出送飯的要求。母親少見地露出笑容,從未見過地擁抱我,答應下來。
第二天,母親在我學校附近租了一間簡陋的民房,每天很早就從很遠的家中趕來,帶著食材,給我做早中晚三餐。長期遠離灶臺,母親做飯的手藝已經很生疏。她買了食譜,照著上面的步驟做,做完早餐送到學校大門外,我隔著鐵門吃完,她又回去研究中飯。接著中午送來,再回去研究晚飯。解決完我一天的果腹難題,母親才趕末班公交回到城市另一頭的家中。
母親起初只是看著我吃,后來她會帶來兩份飯菜陪著我吃,我和母親一邊吃飯一邊隔著鐵門聊天。那三個月里我和母親說的話,超過了之前十幾年的總和。母親第一次知道了我擅長什么項目、擁有什么夢想,我也第一次從母親嘴里聽到“焦慮、抑郁”這些詞匯。
我問:“這么跑來跑去給我做飯,累嗎?”
母親答:“不累,反正我也睡不著。”
三
上大學后,我與母親的關系進一步改善。母親也因為這種改善,過了幾年相對平穩的正常生活。2009年我進入刑警隊工作。次年,父親調去縣里一個看守所任所長。我經常熬夜加班,出差抓人。讓人提心吊膽的工作環境引發了母親病情至今為止最大的一次爆發。
2010年夏天,我像往常一樣準備出門上班,看見母親背對著我坐在沙發上低聲啜泣,扶手上擺著一把美工刀。我走過去詢問情況,還沒開口就被母親一把抱住,她整個人劇烈顫抖起來,“媽媽很難受……不想活了……真的不想活了。媽媽這段時間,夜里一分鐘都睡不著,吃安眠藥也不管用。覺得害怕,可又不知道在害怕什么,耳朵里一直有拍窗戶的聲音,可你爸說他沒聽見。”母親短暫停頓,望向窗戶,回過頭來繼續說道,“白天覺得好累,卻依然睡不著,剛剛坐在這兒,胸口悶得慌,喘不上氣,見你要出門上班,就擔心你回不來了,你爸也回不來了,就覺得一切都要完蛋了。”
母親說“一切都要完蛋”時,甩開我的手,雙腿蹬地,身體后退到沙發的另一端,聲音變得尖銳刺耳。那天,我請了假,帶著母親去省城尋醫,之后輾轉上海和北京。沒有醫院能給出準確的診斷,只把病情描述為神經衰弱引發的中度抑郁,除了藥物控制,更重要的是情緒調節。
在北京治療期間,醫生對母親進行了幾次心理咨詢。談話記錄里,幾個由母親親筆填寫的常規提問吸引了我的注意。
“興趣愛好:散步、做飯、看電影。喜歡的事物:大海。”
從沒聽母親提起過與“看電影”和“大海”有關的事。不敢敲響她臥室房門的我,更加沒可能看到她心門里頭的世界。
母親出院后,我和父親開始盤算起各自的年休假該如何使用才能帶母親出去旅游。這一年的下半年,是記憶里母親最快樂的時光。在三亞,母親從浪花里鉆進鉆出、跳上跳下,像個孩子;在大連,父親被我慫恿,單膝跪地為母親戴上一串貝殼項鏈;在桂林,我模仿《印象·劉三姐》的舞蹈片段,逗母親笑得合不攏嘴。此外,我幾乎每個月都安排父母去看電影。
在我和父親的努力下,母親暫時度過了這波病情。
四
母親的病,兩三年一次小反復,七八年一次大反復,按時間推算,差不多又到大反復的時候了。偷酒喝或許就是先兆,常規藥物如果能夠持續有效,母親是不會嘗試其他方法的。
既然已經被我撞見,母親索性把我拉到餐桌旁坐下。“陪媽喝點。”母親抿下一小口。我沒有舉杯回應,周身被一種無力感包圍:我依然沒能治好母親。
出生以來的這三十年,我在心底埋怨過她缺乏耐性的說話方式,憎恨過她沒有給我像別人母親那樣的寵愛,可當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帶我到塵世上的人夜里貪杯的模樣時,她已經在這樣的煎熬中度過了一萬一千多個夜晚。
“前幾天陪你爸在外面吃飯,你爸喝多了,我幫他代了一點酒,晚上發現能睡一小會兒,我就想再試一試。”母親解釋之后又轉為乞求的語氣,“這毛病想要完全治好是沒希望了,陪媽喝點,能稍微改善一下就行。”
我趕緊喝了一口酒,喉部的灼燒感把眼淚逼了回去。突然想起什么,問道:“媽,你今晚沒吃安眠藥吧?”
“放心,沒吃,我知道吃安眠藥不能喝酒。”
在母親回憶錄式的絮叨中,杯中酒很快見底,我剛微醺,不勝酒力的母親則倒伏在桌上,側過臉去看向窗外。“媽媽是不是變得很丑了?”像在夢囈。
“不丑,就是沒休息好,有黑眼圈。”
“呵,小時候你總是說媽媽的眼睛好看呢。”母親連續嗝著酒氣,“有一回你在幼兒園,還因為跟同學爭論誰的媽媽眼睛好看打架呢,你一定不記得了。”母親背部均勻起伏,響起了微弱的鼾聲。我給她披上一件外套,心里默默祈愿:如果可以換得你的安睡,我愿意從今以后每個夜晚都放棄看你美麗眼眸的機會。
余沈陽摘自“真實故事計劃”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