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鑫 鐘少異 魯 琲
內容提要:魏武帝曹操是我國古代杰出的軍事家。他在東漢末年社會動蕩、軍閥割據的局勢下,散家財、舉義兵,逐步削平北方的割據勢力,結束了北方地區的分裂與混戰,為曹魏的建國奠定了基礎。曹操事功的取得,離不開其對以法治軍的堅持,其以法治軍思想中的率先垂范、以身作則,有功必賞、賞不逾日,嚴刑峻法、以刑止刑等等,對新時代國防和軍隊建設具有一定的借鑒價值。
以法治軍,即通過法令和紀律對軍隊加以管束,使之紀律嚴明。戰國初期著名的軍事家吳起認為,兵不在眾寡,“以治為勝”①吳起:《吳子》,見《武經七書》,442頁,北京,解放軍出版社,1986。,即軍隊能否打勝仗不在于數量的多少,在于是否令行禁止,有嚴明的紀律。曹操御軍三十年,歷經大小戰事無數,又受到《孫子兵法》《司馬法》等兵家思想的影響,深知“禮不可以治兵”②曹操:《孫子注》,見《曹操集》,82頁,北京,中華書局,2012。,認為“明賞罰,雖用眾,若使一人也”③曹操:《孫子注》,見《曹操集》,109頁,北京,中華書局,2012。。因此,曹操始終堅持以法治軍,將重賞明罰、恩威并重作為治軍的根本。
“吾在軍中持法是也”,曹操臨終前在《遺令》中回顧并肯定了自己“以法治軍”的理念。何謂法?《司馬法》中有一段較為精辟的論述:“若行不行,身以將之。若行而行,因使勿忘,三乃成章,人生之宜,謂之法。”意思是,如果合理的規章制度人們沒有做到,將帥要親自帶頭去做,如果一切都做到了,就要反復多次執行以使將士牢記。這些符合人們要求的規章制度,就叫作“法”。可見,將帥的以身作則,對規章制度的貫徹落實具有示范和引領的作用,是制定法令不可或缺的關鍵環節。
曹操對將帥帶頭執行法令也極為重視。據《曹瞞傳》記載,曹操一次行軍途經麥田,令“士卒無敗麥,犯者死”,然而自己的馬卻騰入麥田,主簿根據春秋之義,認為罰不加于尊。但曹操說:“制法而自犯之,何以帥下?”④陳壽:《三國志》卷一,《魏書·武帝紀》注引《曹瞞傳》,55頁,北京,中華書局,1959。執意拔劍割發以自刑,以此作為全軍遵守法令的表率。可見,曹操不但認為罰也應加于尊,而且將模范帶頭執行法令視為將帥統御軍隊的基礎。
曹操這種躬行法令的思想,還體現在對諸子的要求上。建安二十三年(公元218年),代郡烏桓造反,曹彰受命北征。臨行前,曹操告誡曹彰:“居家為父子,受事為君臣,動以王法從事,爾其戒之。”①陳壽:《三國志》卷十九,《魏書·任城威王彰》,555頁,北京,中華書局,1959。反映出曹操執法以身作則,即使是子嗣也要依法從事的立場。曹操的另一個兒子曹植,以才見異,起初最得曹操寵愛,一度被曹操認為是“兒中最可定大事”②陳壽:《三國志》卷十九,《魏書·陳思王植》注引《魏武故事》,558頁,北京,中華書局,1959。者,“幾為太子者數矣”③陳壽:《三國志》卷十九,《魏書·陳思王植》,557頁,北京,中華書局,1959。,但因犯禁僭越“乘車行馳道中,開司馬門出”④陳壽:《三國志》卷十九,《魏書·陳思王植》,558頁,北京,中華書局,1959。,致使曹操大怒,最終曹植失去成為太子的機會。違禁一事影響到太子的選立,可見,曹操對上位者遵守法令是極其重視的。
東漢末年,權貴階層不守法令,肆意妄為,是導致社會動蕩、民怨沸騰的重要原因。曹操重視上位者對法令的尊崇與執行,既是一切法令得以貫徹施行的重要基礎,也是防止權貴階層私欲膨脹、違法亂政的需要。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⑤司馬遷:《史記》卷一百二十九,《貨殖列傳》,3256頁,北京,中華書局,1959。司馬遷僅用十六字,道出世人為各自利益而奔波忙碌的本質。而獎賞,既能夠有效地滿足人們對物質利益的追求,又能夠在精神上予以激勵,因而,成為激發士氣、調動將士作戰積極性的常用手段。曹操也將“賞功”作為引導、管束軍隊的主要措施。
一是有功必賞,不許禮讓。曹操欲封北破烏桓立有功勛的田疇為亭侯,邑五百戶,而“(田)疇懇惻,前后辭賞”⑥陳壽:《三國志》卷十一,《魏書·田疇傳》注引《先賢行狀》,344頁,北京,中華書局,1959。,雖然曹丕、鐘繇等人皆認為可以任其自便,但曹操認為,田疇此舉“是成一人之志,而虧王法大志也”⑦陳壽:《三國志》卷十一,《魏書·田疇傳》,343頁,北京,中華書局,1959。,多次設法令其受封。可見,曹操將立功受賞當作法令而不僅僅是獎勵,不允許在軍功問題上出現“辭爵逃祿”之舉。只有這樣,才能夠形成人人爭相立功的風氣。否則,為成全一人的氣節,而拔高道德標準,后人立功受賞時會產生顧慮,久而久之,“賞功”就難以起到激勵士卒的作用了。
二是“不官無功之臣,不賞不戰之士”⑧曹操:《論吏士行能令》,見《曹操集》,32頁,北京,中華書局,2012。。曹操在任免官吏的問題上,首重戰功,堅決反對所謂軍吏之“德行不足堪任郡國之選”⑨曹操:《論吏士行能令》,見《曹操集》,32頁,北京,中華書局,2012。的論調。一方面,自然是為了激勵士卒,所謂“斗士食于功則卒輕于死”⑩曹操:《論吏士行能令》,見《曹操集》,32頁,北京,中華書局,2012。,士卒能夠通過戰功謀取一份好的出路,自然在戰斗中勇往直前。另一方面,此舉也是限制世家大族的必要手段。漢代的察舉制實行到東漢末年,實際已被世家大族把持,所推舉之人也多為世家子弟或其門生,他們未必有才能,卻將家族利益放在首位,顯然不利于中央集權。曹操扶持軍功階層,有利于打破世家對仕途的壟斷。
三是賞不逾日。曹操在《孫子注》中說:“賞不以時,但費留也,賞善不逾日也。”戰爭中,士卒逐利,將帥逐功,如果賞不以時,將嚴重挫傷將士作戰的積極性,使將士產生困惑和不滿,也失去了獎賞的激勵作用,即使日后再賞,恐怕也是事倍功半。因此,曹操頻頻為立有功勛的將領表功請封。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曹操消滅袁紹勢力北伐烏桓前強調“其促定功行封”。一個“促”字,充分體現出曹操急迫的心情,反映出曹操及時論功行賞的思想。
四是恩隆后嗣。曹操在《請追增郭嘉封邑表》中說:“褒忠寵賢,未必當身,念功惟績,恩隆后嗣。”即主張將對忠臣、賢士的獎勵加于他們的后代。其主要表現為三種方式:其一,為元勛的子嗣增邑、封爵、授官。例如,因郭嘉之功,上表增加其子封邑至千戶;棗祗于屯田有大功,雖生未得封,但曹操給他的兒子加封爵,“以祀(棗)祗為不朽之事”①陳壽:《三國志》卷十六,《魏書·任峻傳》注引《魏武故事》,490頁,北京,中華書局,1959。;典韋戰死后,曹操拜其子典滿為司馬,安排在自己身邊。其二,為一般死難將士的子女免除徭役與租稅。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曹操大封功臣時,“復死事之孤”,免除了為國死難將士子女的徭役與租稅。其三,為生活困難的將士遺屬提供糧食。建安十四年(公元209年),曹操專門下令有司撫恤、慰問死難吏士家室,確保其口糧供應;曾任郎中令的袁渙死后家無積蓄,曹操下令賜予其家谷千斛。這些舉措,表面是對死者家屬的補償,實際目的還是為了免除生者的后顧之憂,以激勵士氣,正如曹操自己所說“褒亡為存,厚往勸來也”②陳壽:《三國志》卷十四,《魏書·郭嘉傳》注引《魏書》,435頁,北京,中華書局,1959。。
“恩信已洽,若無刑罰,則驕情難用也。”③曹操:《孫子注》,見《曹操集》,101頁,北京,中華書局,2012。曹操既然以法治軍,就不能有獎無懲,有賞無罰。雖然刑罰相對于獎賞容易產生矛盾,但其威懾作用又是獎賞無法比擬的。建安八年(公元203年),曹操在《敗軍令》中明確指出:“自命將征行,但賞功而不罰罪,非國典也。其令諸將出征,敗軍者抵罪,失利者免官爵。”自此,曹操開始賞罰并舉,“罰罪”成為其治軍的另一重要手段。
一是法令嚴明。吳子曰:“心威于刑,不可不嚴。”若想使刑罰產生威懾作用,有效發揮約束將士行為的功能,就必須從嚴。曹操制定的《步戰令》中規定:不按規定悉裝、上馬、結屯、整陳者斬;“麾不聞令,而擅前后左右者斬”;“違令不進者斬”;“一部受敵,余部不進救者斬”;“無將軍令,妄行陣間者斬”;“兵進,退入陣間者斬”;“吏士向陳騎馳馬者斬”;“吏士有妄呼大聲者斬”;“士將戰皆不得取牛馬衣物,犯令者斬”;“卒逃歸,斬之”。短短五百余字的《步戰令》,列舉了十種斬首之罪,或者說,違犯《步戰令》中的任何條文,幾乎都將被處死。同樣,《船戰令》也明確了與三通雷鼓相應的規定動作,違令者皆處斬。曹操的軍令字里行間透露著濃濃的殺意,令人不敢輕慢,有效地樹立了軍法的權威。
二是罰及親屬。將士降敵,罪及家人,古已有之。司馬貞在《史記·商君列傳》中注曰:“按律,降敵者誅其身,沒其家。”曹操為防止將士逃亡和降敵,加重了“士亡法”,即將士叛逃,則妻子棄市。一名士兵的妻子名白,因丈夫叛逃,被依法判為棄市。司空盧毓以為判罰過重,引用儒家經典據理力爭,才免其死罪。鼓吹宋金在合肥逃跑,其母親、妻子和兩個弟弟均要“坐死”。高柔認為,對家屬加重懲罰,不但斷絕了士兵歸來的念頭,而且還助長了逃跑,反對重刑,才使其得以活命。雖然盧、高二人成功使曹操放棄株連,但只是特例。女子白與其夫素未謀面;高柔則因“明于憲典”而被曹操任命為丞相理曹掾,在律法問題上的意見深得曹操尊重。況且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家屬并沒有因此免罪,而是收押為官奴,其下場很悲慘。
叛逃行為,自古為軍法所不容。但戰場上的士兵面臨死亡威脅時,往往又難以自抑。罰及家屬甚至施以重刑,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起到約束士兵行為的作用,迫使其拼死作戰。但“坐死棄市”過于嚴苛,是曹操在“天下草創”、人心不定時期的權宜之計,對于戰亂年代中的戶口銳減,無疑是雪上加霜。曹操其后也認識到這一問題,遂有“法外開恩”之舉。
三是刑為賞輔。曹操的“重刑”思想,源自商鞅,但也有本質的不同。首先,商鞅反對儒家的德治主張,認為“德生于刑”①商鞅:《商君書》,59頁,北京,中華書局,2009。“仁義不足以治天下”②商鞅:《商君書》,158頁,北京,中華書局,2009。。而曹操雖然也強調“禮不可以治兵”,但并不完全否認禮治的作用。他認為,“治定之化,以禮為首;撥亂之政,以刑為先”③陳壽:《三國志》卷二十四,《魏書·高柔傳》,683頁,北京,中華書局,1959。,治軍必須以法,但采用重刑是為了“撥亂”不得已而為之。他曾對高柔說,“漢祖除秦苛法,蕭何定律”④陳壽:《三國志》卷二十四,《魏書·高柔傳》,684頁,北京,中華書局,1959。,可見,他也認識到刑罰過于嚴苛的危害。其次,商鞅認為賞是對刑的輔助,“夫刑者所以禁邪也,而賞者所以助禁也”⑤商鞅:《商君書》,74頁,北京,中華書局,2009。。而曹操認為,“軍無財,士不來;軍無賞,士不往”⑥曹操:《孫子注》,見《曹操集》,78頁,北京,中華書局,2012。,將獎賞作為激勵將士的主要手段,而刑罰是為了防止士兵驕縱而不可用,是在“恩信已洽”的基礎上的補充,明確刑罰的《敗軍令》更是頒布于建安八年(公元203年),此時,距離曹操己吾起兵已經過去14年。因此,曹操雖然用法峻急,有犯必戮,但仍側重于通過獎賞以勵士。
“人情見利而進,遭害而退。”⑦曹操:《孫子注》,見《曹操集》,108頁,北京,中華書局,2012。軍旅勤苦,又伴隨著生命危險,若使將士崇尚軍功、聞戰則喜,就必須嚴明賞罰,將利害與功過緊密結合起來。曹操治軍,恩威并重,賞罰兼施,以厚祿得其力,以嚴刑束其行,罰上以立威,賞下以取信,在戰事頻繁的亂世中,有力保證了軍隊旺盛的斗志,打造出一支精銳悍勇、紀律嚴明的軍隊。因此,往往能夠以少勝多,攻堅克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