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吐什里一世的政治遺詔》譯注

提 要：《哈吐什里一世的政治遺詔》是研究赫梯歷史的一篇重要文獻，記述了赫梯國王哈吐什里一世廢黜和重新選擇王位繼承人以及由此引發的王室內部的一系列王權斗爭等歷史事件。此外，哈吐什里一世的這個重大舉動和他在文中對自我形象的刻畫也樹立起赫梯國家國王的形象，回答了赫梯國王應具備什么樣的品質的問題。這篇文獻是認識赫梯國家早期王權繼承和王國內部政治統治狀況的重要史料。

關鍵詞：哈吐什里一世；遺詔；王位繼承人；譯注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8.04.002

《哈吐什里一世的政治遺詔》是一篇阿卡德語—赫梯語雙語文獻，書寫在一塊泥板的正反兩面。其中第一欄和第四欄是阿卡德語文本，第二欄與第三欄是赫梯語文本。1該泥板出土于赫梯都城哈吐沙遺址王室檔案庫，成文于哈吐什里一世在位期間（約公元前16世紀中葉）。據書寫該文獻的楔形文字符號特征判斷，現存文本很可能是赫梯新王國時期的抄本。這篇文獻的題記證實，赫梯人自己不過將其稱之為“塔巴爾那、大王的泥板”，并未賦予其一個特定的術語或名稱。基于文獻的內容，西方學者將其命名為“哈吐什里一世的遺囑”或“政治遺詔”，或視為他的一篇敕令等。2

眾所周知，哈吐什里一世很可能是定都哈吐沙的首位赫梯國王，也是已知第一位率領軍隊走出安納托利亞、遠征敘利亞北部地區的赫梯統治者，開辟了赫梯歷史的新篇章。哈吐什里一世在這篇文獻中向軍隊高官和貴族們宣布了他重新選擇王位繼承人的決定并且陳述了其理由。他揭露了其外甥（即他姐妹的兒子）的不端品行和對國王的不忠，決定不再將其外甥視為王位繼承人。這位赫梯國王隨即把其孫穆爾什里收為養子并且立為王位接班人，而且告誡穆爾什里，遵守他的訓言。可見，哈吐什里一世憑借自身權勢左右著赫梯國家未來的領導者。

哈吐什里一世還記述了其行動所引發的王室內亂等內容。特別是，他詳細描述了其女如何受到

其他權臣們的蠱惑及其反叛并試圖奪權的過程。當然，這篇文獻證實了這位赫梯國王成功平息了王室

內部的王權之爭并解決了王權過渡問題，也表明了在赫梯國家開端時已出現王位爭奪，而且母系權力的影響在一定范圍和一定程度上仍然存在。因此，這篇文獻對于認識和研究赫梯國家王權的形成及內政統治有著不可替代的價值，而相關研究也有必要重視這位赫梯國家的早期統治者。

除了該文獻的題記部分，本文譯文建立在譯者獨立釋讀、轉寫和翻譯該文獻的赫梯語楔形文字文本的基礎上，同時也參考了貝克邁（G. Beckman）和布瑞斯（T. Bryce）的英譯本以及佐默（F. Sommer）等人的德譯本。1關于殘缺部分的修補，在獨立思考的基礎上，譯者也參考并采用了佐默和法爾肯施泰因（A. Falkenstein）、弗里德里希（J. Friedrich）和卡魯巴（O. Carruba）的相關成果。2譯文部分，“[ ]”內為修補的內容，“……”為闕文。

一、第二欄

【譯文】

[大]王，塔巴爾那對全體[軍隊中的高官和貴族們]說：看哪！[我]病了，我把[年幼的]拉巴爾那舉薦給[你們]：[“他將坐在王位上”]。[1]我，[國王]稱他為“我的兒子。”……他沒有哭泣，[他舉止非禮]，他冷酷而沒有善[心]。

我，國王選中了他，[我使]他[到了床前]：這該當如何？“以后，[人們不要支持]他姐妹的兒子！”但是，他沒有接受[國王的話]。[他總是聽從]他的母親，一條[蛇的話]。[2]他的兄弟們和姐妹們向他[灌輸敵意]的[話]，他聽從那[些人]的話。[但是，我國王聽到了]……

“夠了！那[個人]不是我的兒子。”[但是，他的母親像一頭牛在吼叫：“他們撕裂了我跳動的子宮里的小牛犢，就好像我是一頭牛，他們廢黜了他]。現在，你要殺死[他]！”但是，我，國王[做了]任何惡[事]對他嗎？[3][我沒有使他成為一名祭司嗎]？[4][我]給他[帶來]幸福，[5]但是，他[沒有善意]對待國王的意志……

他的母親是一條蛇。他總是聽從[他的母親、他的兄弟們和姐妹們]的話。[6]他后來更[要進一步]尋求報復。[7]站在國王一邊的[軍隊、貴族們和臣民們發誓到：“他們將為國王而死！”]因此，他要打[擊]他們，他開始制造[流血事件]并且[毫不恐懼]。

現在，他不會，絕不[會再自]由。啊！我已經把房子給了我的兒子，拉巴爾那。我已經把許[多田地]給了他。我給了他許多牛，我已經給了[他許多羊]。讓他去吃和喝吧！[如果他善良]，那么，讓他地位上升。但是，如果[他是惡的]，或者他制造[任何謠言]，他的地位不能上升，[他將繼續住在他的地方]。

啊！穆爾什里是我[的]兒子，[你們要承認]他并支持他……戰爭無論處在了怎樣的一個情[況]下，或者叛亂事件變得無論如何[嚴重]，你們，我的臣民們和貴族們，是[我的兒子的支持者]。

[如果]已經過去三年了，讓他參加遠征。現在，我將使他成為[一名英雄般的國]王……你們將使他成為一名英[雄般的國王]。[如果他年幼]，如果你們帶他遠征，你們應當把他平[安地]帶回來，愿你們全體成員像外特那動物[8]一樣[團結]起來，愿不再[敵視]……他的臣民們生于[一個母]親……

[你們看]，我的兒[子]，胡茲亞，我，國王使他[成為]塔帕桑達[之王]。[9]但是，他們拉攏他，他們不斷向他進行蠱惑，他們敵[視我]，說：“你反叛你父親吧！”[10][塔帕桑達的宮]殿那里沒有被[凈

化]，你要去凈化。[11]

我，[國王]廢黜了[胡茲亞]。那時，“赫梯之子們”[正是在哈吐沙開始敵視（我）]，[12]他們拉攏我的女兒。[因為她有一個兒子]，男性后代，他們向[我]挑起戰爭。“你父親的[王位沒有兒子繼承]，一個仆人將位居王位，一個仆人將[成為國王]。”她置哈吐沙和宮[殿不顧，貴族們]和宮廷之子敵對我，而且她[煽動整個國家]。

……[13]

【注釋】

[1] 塔巴爾那和拉巴爾那在赫梯文獻中有時通用，自赫梯古王國這個階段以來，它已經演變為赫梯國

王的一個頭銜。在這篇文獻中，他們所指的是不同的人，第一個塔巴爾那指的是哈吐什里一世，第二個是哈吐什里一世先前選定的王位繼承人。

[2] 在赫梯人的觀念中，蛇與罪惡聯系在一起。

[3] 此處理解為問句系據上下文而定。赫梯語中很可能尚未出現使用某個特定標記表示問句的現

象。

[4] 這里的“祭司”一詞在文獻中是指“L?SANGA”，即桑伽祭司。在赫梯王國宗教活動中，桑伽祭司

很可能是各種祭司中地位最高的，很可能也是最活躍的祭司。

[5] 這里“幸福”一詞的理解源于赫梯語詞匯“a??u-”，本意是“好”、“好的”。

[6] 這里赫梯語文本中破損部分修補的內容可見泥板左側部分阿卡德語文本。類似這種情況還可見

多處，雙語文獻的價值在泥板文獻的修復中也體現出來。

[7] “報復”一詞對應赫梯語詞匯“kattawatar”。該詞是中性抽象名詞，本意是“報仇”、“報復”。

[8] “外特那”（wetena）一詞可能指代“狼”。參見J. Friedrich， Kurzgefasstes Hethitisches W?rterbuch，

Heidelberg 1991， 254。

[9] 塔帕桑達城的具體位置不詳，很可能位于半島中部哈吐沙城周邊，是赫梯國王的一個封侯國。

[10] 在文獻中是“反對你的父親，他的頭”。

[11] 見Friedrich， Hethitisches Elementarbuch， 2. Teil， 63。這一句譯為：“塔帕桑達的宮殿沒有凈化，你

去凈化吧！”布瑞斯也贊同這個修補，譯文與弗里德里希的相同。

[12] “赫梯之子”在文獻中的形式是“DUMU ME? URUHatti”，字面含義是“哈吐沙的兒子們”。貝克邁認

為這個表述是指“哈吐沙的居民們”。Beckman， “Bilingual Edict of Hattusili I，” p. 81。筆者認為，這個術語很可能指代哈吐沙的那些重要官員。

[13] 此處及以下一段嚴重殘缺，大約有八行，僅可見每一行結尾處的幾個符號。

二、第三欄

【譯文】

……[1][諸神[2]將我的女兒交給了我]，[3]她殺死了赫梯[之子]們。我，[國王沒收了女兒的所有財產]……[我給了女兒一點。她這樣說：]“你[為]何給我那么一點？”[我，國王說：“就是一點”，但是，如果]我給你許多牛，[或者我把許多田地]給[你]，[我將吸干國家的]血。

[女兒使我本人]和我的名字[受辱]。我，[國王抓住了女兒]，[我把她帶離了]哈吐沙……我安排了一個又一個地方。她違背了父親的話，她吸干了[“赫梯之子”的血]。[4]現在，她[被從城里放逐了]。[如果她來]到我的宮殿，她將[擾亂]我的宮殿，[如果她]來到哈吐沙，她將[再次使它]反叛。她在鄉間[得到了房子]，讓她在那兒去吃和[喝]吧。

但是，[你們]不應當[對她作惡]。她已經作了惡，[我]將不[以惡還惡]。她[不稱]我為父，我將不稱她為女兒。

現在，[我的家庭成員]沒有人聽從我的命令。[但是，你]，穆爾什里，我的[兒子]，你必須遵守它，

你必須遵守[你父親的話]。如果你遵守了你父親的話，你可以[吃面包]和喝水。當你[的心]已成年時，你一日吃兩次、三次，愿你[關照]你自己。[但是]，[當]年老在你的心中時，愿[你]飲盡所愿，[5]你可以置[父親]之言不顧。

你們是我最重[要]的仆人。你們[遵守]了我，國王的話。你們可以吃面包，喝水，[哈吐]沙將興盛，我的國家將[和]平。如果你們不遵守國王的話，你們[將]不能再活著，而走向滅亡。[誰]要是歪曲大王的話，就是現在讓他[死去][6]……不要讓那個人（成為）最重要的仆人……[喉嚨]被割斷。他的兒子們沒有將我祖父……的話置于一邊嗎？[7]我的祖父將他的兒子[拉巴]爾納貶黜到沙納胡伊達。[8][但是，后來，]他的臣民和貴族高官們歪曲了他的話并將我的父親，帕帕蒂爾瑪赫置于[王位]。多少年已經過去了？[多少人]已經逃脫？[9]關于高官貴族們的財產，它們沒有毀滅嗎？

[你們]要遵守我，大王，拉巴爾那的話，[如果]你們遵守它，哈吐沙將興盛，你們將使你們的國家和[平]，你們將能吃面包和喝水。但是，如果你們[不]遵守，你們的國家將變成另一個。你們應當敬畏[諸神]的話，讓神靈們的面包、他們的飲料和他們的[飯菜]以及谷物得到保障。你[不要]拖延，不要不顧，你一旦拖延它，罪惡將如從前。讓這件事恰恰如此。

大[王]，拉巴爾那開始對穆爾什里，他的兒子說：我已經向你賜[語]，讓人們[10]每個月在你的面前誦讀這塊泥[板]，你要牢記我的[話]語和我的智慧，你要善意地對待我的[仆人]和貴族。如果你[看]到任何人的罪惡，或者某人在神的面前作惡，或者[某]人說了任何[話]，你應該請示議事會，誹謗必須交給議事會，[11]我的兒子履行你心中所想的。

大王，拉巴爾那對哈斯塔亞爾不斷地說：[12]“不要忽視了我！”難道[國]王不能這樣對她說嗎？王子們說：“[看]！她現在仍然向老婦人們請教。”[13]國王對[他們]這樣說：“她現在仍然在向老婦人們[請教]？”我不知道。你[不能]忽視我，[不能]，你應總是向我請教，我將[告訴你]我的話。愿你[支]持我，把我[放]在你的[胸前]，在大地上，把我保護在[你]的胸中！”

題記：塔巴爾那、大王的泥板。當大王、塔巴爾那在庫沙拉城病了，[14]他委任年幼的穆爾什里到王位上。[15]

【注釋】

[1] 第一段嚴重殘缺，大約有五行，僅可見每一行結尾處的幾個符號。

[2] 諸神這個表述在文獻中借用的是蘇美爾語詞匯“DINGIRME?”，名詞復數，這里只是一個籠統的

說法，現存的殘片未能看到這篇文獻有神靈的名單，或者說赫梯國王很可能在這里并沒有羅列神靈的名字。

[3] Friedrich， Hethitisches Elementarbuch， 2. Teil， 63將該段的第一句修補為：“眾神把女兒交給了我。”

[4] 貝克邁認為是指哈吐沙的居民們的血，見Beckman， “Bilingual Edict of Hattusili I，” p. 81。

[5] “飲你所愿”翻譯自赫梯語動詞“ninink-”，字面意思是“喝飽”、“喝足”、“喝醉”。

[6] 此處理解為“死”系據J. Hazenbos， Hethitisches W?rterbuch， III.2： H， Fasz. 20： he-hu， Heidelberg

2012， 773。

[7] 卡魯巴對破損部分進行了修補，認為闕文是“胡茲亞”這個名字，見Carruba， “Hethitische Dynasten

zwischen Altem und Neuem Reich，” pp. 104-105。修補后的文本作：“他的兒子們沒有將我祖父[胡茲亞]的話置于一邊嗎？”

[8] 沙納胡伊達城很可能位于小亞半島的北部地區。

[9] 貝克邁對該句的理解更為完整：“[多少人]已經逃脫（他們的命運）？”見Beckman， “Bilingual Edict

of Hattusili I，” p. 81。

[10] 此處“人們”并無赫梯語對應詞，譯文系對動詞第三人稱復數詞尾的翻譯。“人們”可能指全體軍

隊中的高官和貴族們等。

[11] 在文獻中“議事會”用“潘庫斯”（panku?-）一詞。潘庫斯很可能是一個貴族會議或者議會，很可

能是由社會地位較高的、有一定權力地位的貴族組成的一個權力機構。關于潘庫斯的建立、組成和功能等問題，《芝加哥赫梯語詞典》認為是一個“由國王的全體侍從組成的一個顧問和告誡的機構”，參見H. G. Güterbock & H. A. Hoffner， The Hittite Dictionary， Vol. P， Chicago， Il.： The Oriental Institute of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1994， p. 90。克林格爾（J. Klinger）認為是一個在國王之下的權力會議，參見J. Klinger， Die Hethiter， München 2007， 87。貝克邁認為潘庫斯是赫梯人的議事會，參見G. Beckman， “The Hittite Assembly”，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Vol. 102（1982）， p. 438。科貝莉（Billie Jean Collins）提出，該機構在哈吐什里一世時期已經建立，并認為它是一個司法團體，由國家官僚機構的成員組成，其作用是見證和實施協議和國家的敕令，特別是對高等級地位的犯罪者進行審判，參見B. J. Collins， The Hittites and their World， Atlanta， Ga.： Society of Biblical Literature， 2007， p. 40。

[12] 哈斯塔亞爾是一位女性的名字，其身份至今在赫梯學界仍有爭議較大。學者或認為她是哈吐什

里一世的妻子，或視其為他的母親、或認為是他最寵愛的妾、或將其視為他的一個女兒。可參見T. Bryce， The Kingdom of the Hittite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 94， & p. 415。

[13] “王子們”原文為“DUMUME? ?.GAL”，字面含義是“宮殿的兒子們”，貝克邁譯為“侍臣”。“老婦

人”原文直譯為“年老的婦女”。參見Beckman， “Bilingual Edict of Hattusili I，” p. 81。

[14] 庫沙拉是一個地名，哈吐什里一世在他的年代記中稱自己是庫沙拉之人。這或許與他的出生地

有關，或許與印歐赫梯人在半島最初的定居地有關。

[15] 這篇文獻的題記部分成文于阿卡德語。這意味著該文獻的題記很可能沒有赫梯語文本。

[作者李政（1964年—），北京大學東方文學研究中心、外國語學院西亞系教授，北京，100871]

[收稿日期：2017年12月18日]

（責任編輯：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