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松落
如果把美食紀錄片《風味人間》當作一本“書”,那第一集盛大開篇,在山海之間游走,就如同總論;第二集則如分論,由風味組成的“人間”,面貌越來越清晰。
一
安娜是生活在澳門的葡萄牙后裔,她長著異域的面容,繼承了很多葡萄牙人的生活習慣,但在更多地方,她又是實實在在的“澳門人”。所謂“澳門人”,借用《風味人間》里的說法,就是“交融與混雜寫滿這座城市,也造就澳門獨一無二的風味。連同它的血緣、語言、宗教、建筑,無一不訴說著復雜的歷史和身份”。
安娜和她的兒女們說粵語,在當地有事業、有朋友,兒女們已經各自組成家庭,開枝散葉。盡管在飲食上,她還保留著葡萄牙人的習慣,喜歡制作葡萄牙菜肴,但這些菜肴已經不是純正的葡萄牙風味了。例如,她用來招待朋友的馬介休球。“馬介休”是用海鹽腌制的鱈魚干,從葡萄牙到了澳門,它又有了新做法:可以炙燒,可以裹上薯泥油炸,可以有淡淡的煙火痕跡,也可以金黃酥軟??傊坏啦穗缺澈?,有幾個世紀的往事。

再例如被稱為“Tacho”的大盤雜煮。安娜用來做雜煮的食材是在澳門本地購買的,其中關鍵的幾樣都用廣東或者澳門的食材替換了,例如豬皮、臘腸和臘鴨腿。
經過改造的大盤雜煮,其實已經是一道世界化的菜肴了,很難說它專屬于某地,“如果要做一個類比,它的地位可以比肩香港的盆菜,味道大概接近上海的腌篤鮮,分量則不亞于東北的亂燉”。要我說,它也很像我們西北的暖鍋燴菜。
也是因為這種交融,故鄉有了新的定義。安娜退休后,曾舉家離開澳門,但不久又搬回,因為“買不到豬皮,犯起鄉愁”。豬皮只是凝縮,是概括,用來說明背后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故鄉滋味、扎根后的化學反應。
一旦在某地扎根,人就是新人;一旦有新人扎根,世界就是新世界。
為什么安娜的故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呢?因為《風味人間》里的其他人是“專業”的,他們是專業廚師、專業的食物制作者;而安娜屬于家庭,她手邊食物的演變更細微、更具體,更能說明“落地生根”是何種滋味、文化的融會和交流是怎么發生的,以及它給參與其中的人帶來了什么。
二
通過《風味人間》,很多人知道了,原來小麥是西亞人培育出來的,它擴散到世界各地,變成了形態各異但根源一致的食物—法國的面包和陜北的蒸饃饃,伊朗的石子烤馕和中原的石子饃饃,均是異派同源。
在擴散的過程中,地理環境、氣候條件、風俗習慣、歷史因素都在起作用,最終塑造出不同的食物?!奥涞厣逼鋵嵰彩潜恢匦露x、重新塑造,乃至重新接受的過程。
在西亞、在中國的新疆,小麥之所以被做成馕,是因為那里氣候干燥,居民以游牧生活為主,馕便于攜帶,放入肉湯也更耐嚼,口感更好。在內地,小麥之所以被做成蒸饃饃,是因為這里以農耕生活為主,人們更愿意吃鮮的、熱的、軟的、可以夾菜的。
但有時,歷史事件會成為偶然因素影響食物的形態。比如淮北平原的枕頭饃,瓷實、碩大,需要壯漢來制作。它之所以是這個樣子,是因為南宋初年的“順昌之戰”(即現在的阜陽)發生時,當年的小麥正好豐收,當地百姓便把饃饃做成這樣送給宋軍做軍糧—不但盡是“干貨”,也方便攜帶。一種食物背后,有歷史的回聲。
而我們無論是吃蒸饃饃還是吃石子烤馕,都絲毫沒有生疏之感,不會覺得小麥是域外異族的饋贈。在經過一位又一位母親的手,經過那么多演變,經過歷史事件的豐富后,它已經是我們故鄉的食物了。
4500年的時間,小麥落地生根,不僅僅是植物性上的落地生根,更是心理上、文化上的落地生根。而這,是由一代又一代母親完成的。
還有生魚片?!讹L味人間》里說,關于日本人生食魚肉的最早記載,在公元7世紀,彼時正是中國文化對日本文化影響最廣泛的唐代。日文“刺身”的寫法出現以前,日本用漢字“膾”指代所有生切的肉片,沿用了它在漢語中的本義。而且,直到醬油釀造技術從中國傳入日本,山葵與醬油才正式成為刺身的搭檔。
也就是說,不論是生魚片的做法、說法,還是配料的演進,日本一直受到中國的影響。所以,在面對生魚片時,我們大可以更加坦然。
世事有變遷,人情有冷暖,但美食不管人間冷暖,不顧及戰亂紛爭,悄然傳播到世界各地,就像記錄片中所說的:“美食總在迥然不同的民族和文化間扮演著親善大使,在靜默的歲月中彼此滲透—新的風味,就這樣奇妙地誕生了?!?/p>
三
人類的交流不只限于食物,語言、文化、習俗都會隨著人的遷移落地生根。
《風味人間》里講述了一個身在秘魯的華人廚師的故事。華人菜肴被帶到秘魯后,和當地的食材、口味、制作方法融合,變成了一種中西風味混雜的菜肴。更有意思的是,因為這種菜肴廣受歡迎,在秘魯首都利馬出現了4000多家中餐館,它們的名字都叫“Chifa”,是漢語“吃飯”的諧音。“Chifa”和“豉油”“姜”一起,直接進入了西班牙語,成為西班牙語詞匯。
反過來,我們的生活里也有許許多多的舶來品。例如,日本人喜歡對族群、心理狀態進行命名,創造了很多精細描繪某種狀態的詞語,例如“御宅族”“無緣社會”,而這些詞語已經被我們廣泛接受并使用。
面對這種文化融匯,我們該擁抱還是該恐懼?在美食領域,我們似乎表現出了極大的包容;但在其他領域,我們總有種種擔心,擔心文化交流會改變我們的文化基因。
其實,我們應該用強大的自信來擁抱這一切,尤其是在我們的文化體量這么大的情況下。很多外來文化到了我們這里,都像陷入了汪洋大海,被消化、借用,最終融匯成我們自己的文化。
就像《風味人間》中所說的:“中國從來不是食物旅行的終點站,更多時候,它是創造和再創造的策源地?!?/p>
如同那些生活在澳門的葡萄牙人,他們帶來了葡萄牙的美食,制作出了“在葡萄牙也找不到的葡國菜”,讓澳門的美食更加豐富,澳門的血緣、語言、宗教、建筑“無一不訴說著復雜的歷史和身份,每一個身處其中的人都參與撰寫這座城市的食譜”。而這,“才是澳門飲食業真正的精彩”。
只有融合、交流,才能創造出更豐富、更有質感也更有生命力的文化。
“沒有人是孤獨的島嶼”,沒有一種文化是可以獨立存活的。我們的文化,正是在不斷地融匯、吸收中變得越來越強大,也越來越豐富。
美食領域里的自信,應該是我們在一切文化領域里的自信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