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請說謝謝

文|趙奮斗

一

女兒得意這學期修了一門“金融課”，跟一個很帥氣的男孩成為同桌，搭檔完成討論。幾堂課下來，小丫頭興奮地對我說：“媽媽，你知道嗎？我倆的興趣愛好一模一樣，他喜歡的正好也是我喜歡的！好巧啊！”

說實話，我對此持懷疑態(tài)度。十來歲的男孩和女孩，喜好天差地別，哪兒有那么多一模一樣。這倆人中肯定有一個在眼冒紅心地說瞎話。

當然，你要是說眼冒紅心的是我閨女，我打死都不會承認。但不管怎么樣，“金融”一躍成為得意這學期最喜歡的科目。每到有金融課的那天，她都興高采烈地，恨不得一路小跑著奔向知識的海洋。上完課的當天，她張口閉口都在講那個男孩多聰明、多全能。

“跟他聊天總能學到很多知識。”小丫頭一本正經地跟我說。

嗯，看到孩子這么愛學習、這么有上進心，我們做家長的真欣慰。

這樣“星星眼”了沒兩周，有一天得意蔫頭耷腦地回來，說該男生人品有問題。我的第一反應是—耍流氓了？！

細問之下得知，她注意到男孩從來不說禮貌用語，別人給他東西，他就默默地接過去，一聲不吭。

我長舒一口氣，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說：“這不一定是人品問題，有的人天生內向，別人張嘴就來的話他得憋半天。”

得意搖頭，說：“要是他講起別的都是一套一套的，就是不說任何禮貌用語呢？”

說實話，“謝謝”“對不起”在美國是最日常的禮貌用語，我實在想不出為什么有人從來不說。我問得意：“那他平時對你的態(tài)度怎么樣？很不禮貌嗎？”

小丫頭想了想，說：“也不是。他態(tài)度很好，說話也很有趣，可就是任何一個禮貌用語都不用！”說著說著，她有些生氣，“這難道不是從小就該學的嗎？他家里人沒教過他嗎？好幾次我都想問問他到底為什么不說！”

我笑道：“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就是很別扭啊，也許他覺得這樣很酷吧。別問了，談不好大家都尷尬。要不你下回留心觀察一下，看他是不是任何時候、對任何人都這樣。也許你注意到的那天他正好心情不好呢？”

二

第二天放學，得意一上車便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這人就是沒禮貌，跟心情沒一點關系！”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在說什么，問：“你怎么知道的？”

她垮著小胖臉說：“因為我今天試了好多回！”

原來，我家這個傻閨女為了搞清楚男孩到底會不會說“謝謝”，在學校圍著人家獻了一天殷勤—上課時主動幫他遞本子；在走廊里千里奔襲趕到男孩身邊，就為了在擦肩而過時說一句“對不起，請讓一下”；放學一起走時搶著開門……

“他什么都沒說！‘謝謝’‘對不起’‘沒關系’統(tǒng)統(tǒng)不會說！”

我一邊聽一邊想象這個傻丫頭圍著小男生轉的情形，然后小心翼翼地問：“你這么反常，會不會把人家嚇到？”

得意氣得大叫：“我做得很隱蔽、很自然！關鍵是他就是不會說任何禮貌用語，一個字都不說。怎么會有這么沒禮貌的人？要不是他長得帥，我當場就翻臉了！”

咦？我一直以為得意喜歡他是因為他有一顆勤奮好學、要求進步的心。

這件事顯然讓得意很煩惱，我做晚飯時她也不寫作業(yè)，在我身邊啃著西紅柿來回轉悠，長吁短嘆：“本來還以為能跟他一起去homecoming（美國高中每年十月由學校舉辦的舞會），看來還是得自己買票跟朋友去……我好可憐……”

我說：“你作業(yè)很少是不是？”

她假裝沒聽見，自言自語地分析帥和有禮貌哪個更重要。

“爸爸當年有沒有讓你不能忍的缺點？”

我咬牙切齒地切著蘿卜，說：“有啊，太多了。你爹身上最不缺的就是缺點。他不守時，約會老讓我等；心不在焉，我說話的時候總是在想別的事；喜歡熬夜打游戲，凍病了就到我那里蹭吃蹭住；記性不好，從來記不住任何一個對我有意義的日子……”

得意一臉嫌棄地看著我說：“這樣的你也要？”

“不但要了，還一直留著，壓根兒沒打算扔。”

我跟女兒解釋：“因為我覺得你爸爸的這些缺點都是可以改的，換個人也可能有同樣的缺點，但他的優(yōu)點我未必能在別處找到。所以你看一個人夠不夠好，不能要求他零缺點，而是要權衡他的優(yōu)點和缺點你更在意哪一個。”

小丫頭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心中暗喜，覺得一不留神又教了女兒一些處世哲學。隨即她又問我：“可我怎么沒覺得爸爸改了啊？這些缺點都還在。”

我掂了掂刀，說：“你今天沒作業(yè)是吧？！”

晚上，女兒一邊收拾書包一邊跟我說：“我想了想，不說‘謝謝’‘對不起’，說明他心里根本沒有別人，不尊重人，這是人品問題，不能容忍。我明天就換座位，不要跟他坐在一起了，省得影響情緒。”

我說：“沒禮貌的確很討人嫌，你既然這么在意，那就換座位好了，不過換之前還是要跟他說一下原因。”

得意嫌我事多，抗議道：“我之前要問他為什么不說‘謝謝’，你不讓我問；現(xiàn)在我要換座位了，你又催著我去跟他談。到底要怎么做啊？”

我說：“就是因為你都要換座位了，所以必須給人家一個說法。一起上了一個半月的課，你什么都不說就坐到別處去，多莫名其妙。”

第二天的金融課，得意眼疾手快，先搶到了老師發(fā)的講義，然后遞給男孩。男孩正要接過去，她抓著講義不撒手，問他：“你為什么不說‘謝謝’？”

男孩愣了一下，說：“啊？我沒注意到。”

小丫頭氣得幾乎要磨牙：“你從來不說‘謝謝’，不管是對我還是對任何人，從來不說，為什么？！”

男孩回：“我—我沒注意到。”

倆人沉默著上完一堂課。下課后，得意對男孩說：“我很在意是否使用了禮貌用語，也許對你來說這不是大事，但你從來不說‘謝謝’讓我很不舒服。如果你只是沒注意到，愿意改，以后我很樂意提醒你；你要是不想改，我也沒意見，但我得換個座位。”

男孩結巴著說：“你可能誤會了，我平時真的沒注意到，以后我會注意。”

按說事情到這兒結束就挺好的，可得意心里的那股勁兒上來了，追問人家：“怎么會沒注意到呢？這種事情需要花力氣特別注意嗎？”問得咄咄逼人。

男孩翻來覆去就一句：“我就是沒注意到，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最后兩個人不歡而散。

三

回家后小丫頭很生氣，在飯桌上長篇大論地跟我們抱怨：“每個人做事都是有原因的，他怎么可能沒注意到呢？肯定是不想說，不想說就說明他壓根兒沒想認真改，在敷衍我。這是態(tài)度問題。”

有剩默默地聽了半天，終于忍不住了，說：“閨女啊，男女最大的不同，就是我們看到一棵樹，那就是一棵樹；而你們看到一棵樹，想到的是亞當夏娃創(chuàng)世紀、世界和平、綠色環(huán)保、生命的含義……所以你老想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做、動機是什么，老懷疑這后面是不是有更深層的含義或者原因；而事實上他可能就是缺心眼，或者是被家里慣壞了，沒意識到自己平時有多不禮貌。你知道十六七歲的男孩腦子里裝些啥嗎？里面二分之一是游戲，四分之一是女孩，剩下的完全放空，沒了！根本沒有那么大的腦容量去想別的。”

我在旁邊跟著點頭附和：“我部分同意你爸的說法，男的很多時候做事不會想那么多。也許他做某些事的確有更深層的原因，可是讓他自己想明白、分析出前因后果，很難，得動用心理醫(yī)生的“催眠大法”。所以，我也不贊成你在這件事上刨根問底。今天你提了意見，他接受了，表示以后會改，這就很好了。沒有必要非讓他給你個解釋，把人家逼急了，不改了，你也沒轍不是？”

有剩扭頭看了我一眼，一臉哀怨。

我假裝沒看見。

吃完飯，這家伙一邊擦桌子一邊學我平時吵架的樣子：“錢有剩！你說說你當時是怎么想的？別跟我說你什么都沒想，不可能！你肯定是故意的！這件事你不解釋清楚就別想睡覺！”

晚上，小丫頭鉆到我的被窩里，哼哼唧唧地說：“我要不要跟他道歉呢？真不想道歉啊，好沒面子。”

我壓低聲音跟女兒講道理：“道歉不丟人，人們吵架的時候難免語氣不好，你今天別的沒做錯，就是不該反復逼著他給你個解釋，你為自己語氣不好道歉就行了。這樣既堅持了自己原來的立場，也表示了知錯就改的態(tài)度，多好。”

得意奇怪地看著我，說：“媽媽，你干嗎這么小聲？”

我偷瞄著洗手間說：“不能讓你爹聽見啊，他這人記仇又愛翻舊賬。”

四

周五去學校接女兒，老遠就看出她心情很好，一路走來神清氣爽，陽光下，她的每一根頭發(fā)都透著開心。

上了車，小丫頭喜滋滋地把手機舉得老高，差點兒貼到我臉上，說：“我昨晚跟他道歉，說我提意見時的態(tài)度不好，然后—看！看他今天回了我什么？”

我往后仰頭，拉開距離，總算看清了屏幕上的字：“Will you go to homecoming with me，please? (你愿意跟我一起參加學校舞會嗎？) ”

哎喲！還現(xiàn)學現(xiàn)賣，真是便宜了這個臭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