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黛安娜·黑爾斯 著 嚴忠志 譯
法蘭西的君主們像對待宮中任何其他女人一樣,對《蒙娜麗莎》態度變幻無常。有的非常喜歡,有的置之不理。皇家洗浴套房蒸汽彌漫,根本不是懸掛畫像的地方。但是,在16世紀晚期之前,那幅女人肖像一直沒有挪動位置。后來,一位來自荷蘭的修復工匠在肖像表面上覆蓋一層厚厚的亮漆。也許,其目的旨在修復數十年侵蝕造成的損壞。可是,那種處理方式注定造成倒霉的后果。表面涂料淡化了肖像顏色。而且,它后來破裂,形成稱為龜裂縫的網狀細小裂痕。從那以后,《蒙娜麗莎》便蒙上了一層面紗式的東西。
到了17世紀初,肖像被移至裝裱館,即后來所稱的畫家館。法蘭西國王路易十三(1601-1643年)看來對《蒙娜麗莎》沒有多大興趣。1625年,那位年輕的君主曾經考慮,與英格蘭國王查理一世做一筆交易,用肖像換取一幅提香的畫作和一幅荷爾拜因的畫作。他的大臣表示異議,聲稱肖像是列奧納多的最佳作品之一,應該留在法國。最后,他們勸說他改變初衷,放棄交換的主意。
后來,肖像的美譽回升。1642年,一份詳細目錄被制定出來,名叫《楓丹白露宮皇家藝術寶藏和珍品》。皇家修道院長達恩神父在目錄里寫道,肖像“刻畫了一位具有美德的意大利女士……《蒙娜麗莎》人稱《焦孔達》,在王室藏品中知名度最高,系美妙絕倫之作”。
還有一位君王對這位意大利女士很感興趣,他就是路易十四(1638-1715年),一位富有經驗和見識的藝術鑒賞家。那位太陽王下令,將《焦孔達》運到凡爾賽的新宮殿,掛在他的臥室里。在他的長期統治期間,她就在那里,注視著他的情人們紛至沓來,并且注定逐個離去。路易十四將他的情人們一個接著一個地送進了修道院。一直受到他青睞的只有《焦孔達》。
路易十四的欽定史家安德烈亞·費利比安也對它喜愛有加。“我從未見過哪件作品如此精美,如此傳神。”他留下了極力贊美之詞:“她的眼神非常優雅,十分溫馨,容貌栩栩如生。它給我留下的印象是,這確實是一個樂于讓人注視的女子。”
路易十四去世之后,《蒙娜麗莎》失去了那份愉悅。肖像的命運與他的前情人相同,最后以隱居告終。她的去處是凡爾賽宮的王室建筑總管辦公室。但是,那次失寵可能是值得慶幸的變化。當時的法蘭西將要爆發革命。
我曾經得出結論,在列奧納多和《蒙娜麗莎》與任何可以想象的話題之間,間隔小于六度分離。但是我當初沒有預測到,這幅肖像與法國大革命,與法蘭西國王路易十六的王后瑪麗·安托瓦內特(1755-1793年),與本杰明·富蘭克林之間,竟然存在聯系。在所謂的《弗農藏蒙娜麗莎》的故事中,我發現了其中之一。
根據這個精彩的故事,命途多舛的路易十六(1754-1793年)宮廷以擁有兩件《蒙娜麗莎》而自豪:其一是受人歡迎的那幅鑲板畫,其二是掛在瑪麗·安托瓦內特王后寢宮中的一幅帆布畫。那位王后是否覺得,那幅帆布畫是出自列奧納多之手的真跡呢?我們不得而知。但是,她親手挑出了它,加以特殊看管。
坊間傳言,在她1793年喪命令人恐怖的斷頭臺之前的某一天,瑪麗·安托瓦內特取出那幅肖像,托付給一個年輕的美國人威廉·享利·弗農。她那樣做也許是為了妥善保管,也許是作為禮物,謝謝他挽救她的兒子——法蘭西王儲和王位繼承人——的性命。
弗農的父親是羅得島殖民地的一位造船業主,通過銷售甜酒、奴隸和糖漿,聚斂了大量財富。在美國獨立戰爭時期,老弗農擔任了大陸海軍局局長,結識了喬治·華盛頓、約翰·亞當斯和法蘭西的拉法耶特侯爵。戰爭結束之后,老弗農將兒子送到巴黎,讓他一邊學習法語,一邊了解舊世界的某些優雅習俗。

蒙娜麗莎
巴黎充滿魅力,讓小弗農如癡如醉。后來,他學會了涂抹潤發脂打扮自己,成了法蘭西國王路易十六宮廷中的常客。小弗農過著王公貴族式的生活,債臺高筑。有一次,他向父親的另外一位具有影響力的朋友、時任美國駐法大使本杰明·富蘭克林借錢。富蘭克林擔心那個年輕人的未來,于是給他父親寫信,敦促老弗農出手挽救,以免小弗農繼續浪費生命。
“如果他繼續待在巴黎,這一輩子肯定就完蛋了。”富蘭克林警告說,“我建議您,親自來法蘭西一趟,以便挽救他,將他領回家。”
那個浪子公開反抗父親讓他回家的強烈要求,結果在法國大革命中被關押了一段時間。后來,他去了英格蘭和俄羅斯。1797年,他回到了羅得島,隨身攜帶的大箱子中裝滿錦衣繡服,還有米開朗琪羅、牟利羅、凡·戴克和其他大師的精美畫作。他將自己最喜歡的那幅畫稱為《修女》。那是“列奧納多·達·芬奇的一幅已經完成的作品”。
小弗農告訴他的親屬,他從瑪麗·安托瓦內特那里,獲得了那幅作品。他們的反應與其說是懷疑,毋寧說是震驚。據說,他的幾個老處女姑姑覺得,那位法蘭西王后十分邪惡。她們甚至燒掉了她寫給她們的侄子的信件。
小弗農將《修女》掛在自己的臥室里,視為最珍愛的寶貝。據說,他的家里人看見他跪在畫前,熱淚盈眶。他去世之后,他的繼承人拍賣了他的全部藏品。一位親戚購買了《修女》。后來,那幅作品作為家里的一件寶物,代代相傳,最后送進一家金庫,一直存放到現在。
大革命之后,法蘭西公民宣布,王室的無價之寶屬于人民。政府組建的一個專門委員會挑選最精美的畫作,運送到盧浮宮博物館——“人民藝術”的新家。《蒙娜麗莎》作為最后選中的作品之一,于1797年送到那里,但是并未保存多長時間。
原來,一位征服者對她產生了興趣。1800年,拿破侖·波拿巴(1769-1821年)獲得了這幅畫作。他稱它為“麗莎夫人”,將它懸在杜伊勒里宮的臥室中。過了一段時間以后,那位皇帝迷上了一位年輕的意大利女人。她頗像肖像中的女士,可能是麗莎·蓋拉爾迪尼的后代。
納塔利婭·圭恰迪尼·斯特羅齊,那位長著黑色眼睛的公主,是蓋拉爾迪尼家族的現存后裔。她講述家族傳說中的那一段逸事時,兩眼閃閃發光。
“她名叫特雷薩·瓜達尼。”她笑著說,“但是,拿破侖管她叫‘意大利美女’。”
我很想知道他們各自的道路是如何交叉的,于是潛心研究法蘭西歷史上一個不被人注意的篇章。1805年,法蘭西參議院宣布建立法蘭西第一帝國以后,拿破侖任命他的妹妹——埃莉薩殿下——統治意大利半島的一大部分地區。她擁有三個封號:盧卡女大公、皮翁比諾公主、托斯卡納女大公。1807年,那位夫人——她的意大利臣民們這樣稱呼她——建立了埃莉薩學院。那是一所招收貴族女孩,旨在將她們培養為受過良好教育、舉止高雅的妻子的學校。學校招聘當地最漂亮的貴族女孩作為“侍女”。

在那些侍女中,有一個女孩名叫特雷薩·瓜達尼。她生于1790年,可能十多歲時進入宮廷。拿破侖的妹妹常常帶著隨員,到巴黎探訪。特雷薩·瓜達尼可能引起了那位皇帝的注意。拿破侖熱情追求,特雷薩不為所動。1810年,拿破侖與發妻約瑟芬離婚,娶奧地利的瑪麗-路易絲·哈布斯堡為妻。5年以后,他在滑鐵盧作戰失敗,然后被流放國外。
埃莉薩·波拿巴被捕,并且遭到短期監禁。后來,她獲準出獄,被流放國外,待在意大利的里雅斯特附近的一座鄉間別墅內。她以前的侍從特雷薩·瓜達尼與意大利的一位伯爵結婚。據說,數十年以后,她的兒子阿道夫出售了家族保存多年的麗莎·蓋拉爾迪尼的肖像,以便償還債務。蓋拉爾迪尼家族的后裔們根本不知道那幅肖像的下落。
拿破侖的部下在歐洲的博物館和圖書館中大肆搶掠,法蘭西學者從那些藏品中形成自己的意大利情結:列奧納多·達·芬奇。僅僅米蘭的安布羅夏納圖書館這一家機構,就失去14卷著作和繪畫。那些著作全用鏡映文字寫成,無疑出自列奧納多之手。盧浮宮博物館的工作人員見到那些文獻,簡直欣喜若狂,開始分類、研究和抄寫。
經過他們的研究,列奧納多不為人知的側面一一顯示出來:科學家、工程師、博物學家、宇宙天才。他成為人們的崇拜對象,廣受贊揚,不僅因為他創作的許多沒有完成、遭到破壞或散失各地的藝術品,而且因為他體現出來的孜孜不倦、廣泛涉獵的“現代”精神。法蘭西人驕傲地宣稱:“列奧納多·達·芬奇”是他們認養的兒子,他們真正欣賞他的天才。
到了1815年,“麗莎夫人”回到了盧浮宮博物館,一個與她以前的居所迥然不同的地方。那座中世紀要塞的歷史充滿故事,見證了審判、政變、革命、絞刑,暗殺、攻擊和皇室婚禮。多年以來,妓女們在那里的陰影中招攬客人。藝術家們攜家帶口,在那里居住和創作。他們在院子里拉起繩索晾衣,搭起爐灶做飯。據說,拿破侖將他們驅趕出去,以免那座宮殿遭受火災。
在之前的長達300年的歲月中,《蒙娜麗莎》被少數特權者占為己有。此時,她終于進入了公眾的視線。最初,她幾乎僅僅是另外一個漂亮臉蛋而已。1840年,專家們統計盧浮宮博物館收藏的畫作,一一評估它們的市場價值。他們認為,《蒙娜麗莎》——弗朗切斯科·德爾·焦孔多的妻子——價值9萬法郎。列奧納多的《巖間圣母》,15萬法郎,拉斐爾的《神圣家庭》,60萬法郎。與它們相比,《蒙娜麗莎》的估價偏低。
有的藝術家在盧浮宮博物館里豎起畫架,復制一些藝術杰作,增加了那幅肖像的知名度。1851至1880年(那時,攝影技術問世,給影像的傳播帶來了革命性變化),藝術家們對著《蒙娜麗莎》,繪制了71幅臨摹畫。這個數量引人注目。但是,與復制的委羅內塞和提香的作品相比,那就小巫見大巫了。
列奧納多筆下的那位夫人確實給予一個人巨大靈感,讓他專心致力地模仿。偉大的意大利版畫家路易吉·卡拉馬塔嘔心瀝血,用了整整21年時間,精心雕刻出肖像的首幅精確模板。1857年,他制作的版畫發行,一炮走紅,將麗莎的圖像傳遍整個歐洲。
版畫發行的時機堪稱完美。當時,全世界的人迷上了愛情,其中以巴黎人為最,到了令人暈眩的程度,超過了其他地方。對生活在19世紀末的浪漫主義者來說,麗莎的容貌令人傾慕不已,浮想聯翩。追求者們有的捧著鮮花,有的吟唱詩歌,有的帶著充滿激情的筆記,爬上盧浮宮博物館的宏偉階梯,一睹她“清澈明亮、楚楚動人的眼眸”。列奧納多筆下的這位美女讓散文家們倍感痛苦。她究竟是圣母還是妓女?是慈母還是妖婦?她誘惑別人還是被人誘惑?她是清純的,還是令人無法抗拒的?在這個女人的魔幻微笑背后,究竟隱藏著什么?
“戀人、詩人和做夢者來來往往,紛紛跪倒在她的腳下。”法蘭西的一位博物館管理者1861年寫道。這并非夸張之詞。1852年,藝術家呂克·馬斯佩羅從巴黎一家酒店的四樓縱身跳下,在一張紙條上留下的最后遺言是:“我渴望理解她的笑容,苦苦掙扎多年,依舊未能如愿。我寧可一死了之。”
藝術評論家泰奧菲爾·戈蒂耶認為,麗莎的“嘴唇徽微蠕動,富于質感”,讓觀賞者膽怯,就像“小學童見到了女大公”。他深感震撼,將《蒙娜麗莎》稱為“美麗之謎”。
“小心啊,《焦孔達》是一幅危險的畫作。”法蘭西歷史學家朱勒斯·米舍萊見到肖像后心靈震撼,道出了自己的感受,“這幅畫讓我著迷,讓我抗拒,讓我力竭。我情不自禁,挪到她的面前,就像鳥兒遇到了大蛇。”
在其具有影響的著作《文藝復興》中,英國作家沃爾特·佩特談到了浪漫主義者的“高山深谷”情結。“世上所有人的心思全都匯聚在她的頭部。”他嘆息道,“一種美從內心迸發出來,顯現在肌膚表面。奇特的念頭、遐想和近乎完美的激情,它們一點一點地沉淀……她歷盡滄桑,超過了身邊的巖石:她仿佛是吸血鬼,已經去世多次,知道墳墓的秘密。”
我在略帶紫色的文字構成的激流中掙扎,甚至無法辨認自己在佛羅倫薩已經逐步了解的那個麗莎·蓋拉爾迪尼。假如她聽到這些故弄玄虛的言辭,心里會有什么想法呢?那位文藝復興時期的女性遵守婦道、不溫不火、中規中矩,可能深感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