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時尚
——血暈妝

☉孟暉

在唐代，紫礦用于染紅皮革，另外，鑲嵌在器物上的寶鈿花飾，也用這種染料進行染色。而在王燾《外臺秘要》里，則記載有“崔氏造燕脂法”：是把紫礦、白皮各自搗碎，先后傾入沸水中，再加入胡桐淚、波斯白石蜜，讓水反復煮沸十余次，所加的配料都沉在了鍋底，就可以下火。這時候，胡桐淚、波斯白石蜜都已融化，紫礦的紅色也釋放到水中，因此鍋中水轉成了微稠的紅色膏液。用生絹作為篩網，過濾這膏液。然后，將厚厚的毛絮或者干凈絲綿剪成或大或小的餅狀圓片，久久浸入濾凈的紅膏液中。絮餅或綿餅充分浸透紅液之后，還要用竹片夾在其上下，用力壓，讓紅色絮餅或綿餅就像經過碾壓的風干臘脯一樣緊實，并將之置于炭火之上熏炙，以使其燥干。隨后，紅絮餅、綿餅還需再次浸入紅膏液，如此反復六七次，才算大功告成。如果是浸過十遍以上，那么染色會特別濃艷，效果更佳。

這所記的是制造化妝品“胭脂”的方法。用類似工藝制作紅色化妝品，在文獻中，這是最早的一則記錄。

唐代女性一個非常著名的特點，就是好在臉上畫各種奇怪的圖案。假如真像網上所寫的那樣，“穿越”回到唐朝，并且恰好是回到唐穆宗長慶(821-825)年間，也就是9世紀的20年代，那么，這位溯時光而上的現代女孩難免會嚇一大跳。她會覺得，哇，唐代的家庭暴力問題好嚴重啊，居然女人們個個都滿臉瘀血傷痕！其實，那些血痕是故意畫出來的，是一種時尚，一種風格。據北宋人王讜《唐語林》記載，在唐穆宗長慶年間，居然興起了一種非常之獨特的容妝，“婦人去眉，以丹紫三四橫，約于目上下，謂之‘血暈妝’”——首先把眉毛剃光，然后，不畫假眉，而是用紅色或紫色在雙眼上下畫出三四條弧紋。于是，女性的臉上完全不見眉毛的影子，卻橫現著一道道紅紫的暈痕，倒好像個個都遭受到家庭暴力，臉龐上被家里漢子打出了多道血瘀傷跡。這種“偽家暴”風貌的化妝，竟然還起了個很黑色的名字“血暈妝”——如今網上穿越文的寫手和讀者都以酷自命，但，這么酷的，見過嗎？

安史之亂以后，唐代女性的容妝日益地離奇搞怪，以至于白居易對于“元和(806-820)妝梳”痛心疾首：“腮不施朱面無粉”“烏膏注唇唇似泥，雙眉畫作八字低”“斜紅不暈赭面狀”（《時世妝》）——面龐不涂白粉、不上腮紅，卻把雙頰涂成赭紅色，再用黑唇膏給嘴唇覆一層烏泥，然后描出一對八字形的假眉！當今巴黎、米蘭時尚大師們的創意，早在9世紀初就實現了耶！這種赭面黑唇的奇妝是“出自城中傳四方”“時世流行無遠近”，由首都長安的女性們發明出來，然后迅速風行全國，成為人人追慕的時尚熱點。白居易嘆息這一元和年代的“時世妝”是“妍媸黑白失本態”，顛倒黑白，以丑為美，與人臉的天然形態完全背離。然而，元和之后，就是長慶時期，這時候赭面黑唇的化妝方式倒是被放棄了，取而代之的卻是“血暈妝”！“元和妝”好歹還畫“八字眉”，化“血暈妝”的女人，臉上卻根本沒有眉影啊。

唐朝另一位詩人徐凝所作的《宮中曲》之一，正是詠嘆“血暈妝”：

披香侍宴插山花，厭著龍綃著越紗。

恃賴傾城人不及，檀妝唯約數條霞。

一位入了皇宮的美人，大約很有些時尚天分，因此一身上下的裝束，不論頭飾還是衣料，都自作聰明地獨創新樣式。在內殿隨侍天子宴飲這樣的重要場合，她卻敢不插珠翠首飾，偏偏尋來一朵清新的野花簪在鬢邊，以獨特的品位與鮮明的個性，在眾多后妃宮女當中脫穎而出。這位個性美女自信有傾城之貌，麗色難敵，居然大膽地玩“酷妝”，臉上不畫眉，不貼花鈿，只在眼睛上下畫出幾道繽紛的紅紫霞影。由此看來，“血暈妝”是首先在宮廷中發明出來，然后風行長安，再播布四方。要說還是唐朝的男子漢們有膽量，從皇帝到文人，面對沒有眉毛而臉上血痕縱橫的女人，不但沒被嚇倒，反而能發生最熱烈的迷戀。

新疆阿斯塔納唐墓出土唐代彩繪絹畫局部，圖中女性在眉間繪了花子，頰邊則畫了斜紅

“以丹紫三四橫，約于目上下”，肯定是拿雞蛋清或者水調和紅、紫的化妝顏料，向打好粉底的臉上涂畫。可惜文獻沒有講述是哪些化妝品，具體什么方式。如果是采用前代傳下的經驗，當然可以是用雞蛋清調和朱砂末。不過，既然已經有紫礦做的“綿胭脂”，那么，多半會是將紫礦綿胭脂浸在水中，以浸出的紅汁去畫那些縱橫在雙眼上下的血痕。

實際上，早在“血暈妝”誕生之前，畫“斜紅”一直是晉唐女性面妝中的重要一環。南朝梁簡文帝《艷歌行》便有“分妝間淺靨，繞臉傅斜紅”之句。唐代詩人元稹甚至作《有所教》詩一首，教導身邊女性在描斜紅時應該注意的美學原則：

莫畫長眉畫短眉，斜紅傷豎莫傷垂。

人人總解爭時勢，都大須看各自宜。

所謂斜紅，是用紅顏色在雙頰邊緣、近鬢的地方豎向地畫上一抹彎紅，猶如月牙形。元稹的意思是，這抹月影千萬不能畫成僵直的豎道，那就死板了。在注意優美弧度的同時，還要像書法的運筆一樣，帶出垂勢，方能顯得氣韻生動。另外，也不能跟著時髦風氣跑，眉形、斜紅的樣式，都要根據自己的臉型來靈活掌握。

于是，在唐代，女性梳妝的時候會有一個環節，用紫礦的“綿胭脂”、紅花染的紅布，乃至小片的干紅花餅，或者朱砂末，調上水或蛋清，盛在小碟、小盂里。不過，調好的紅汁不是用來染頰紅，而是用小筆蘸著，在臉龐上細細地創作抽象或半抽象的繪畫，讓自己的一張臉，在抽象與具象之間，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