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木
作者有話說:對于我這種理科生來說,我能想象的終極的浪漫,就是在漫漫的歷史長河中,兩個人的名字彼此糾纏,共同生長,孤芳一世,幸得一知己,浮生半世,可歌不可泣。我不愿意見到這份浪漫被破壞,所以才會在文末結尾給了男女主一個幸福的結局。以上,這其實是一個關于浪漫的愛情故事。
天地或有盡頭,星河亦會倒轉,而我的自傳里曾經有過你的姓名,方不負一場曾經年少。
一
今年春闈放榜時,李壞正坐在全汴京城最高的樊樓的屋脊上。這里風水極佳,視野開闊,他不用費力氣就能聽到東華門外的唱名聲。
本朝學子參加完科舉后,按例要在東華門外等待唱名。待太監將頭榜次榜上的姓名逐漸唱出,上榜中舉的人當場就會被各路高官的家仆帶走,搶回家與自家小姐拜堂成親。真正是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念及至此,李壞若有所思地望向東華門,一眼便看到了今年的一甲第一名,謝盈。
家仆們正圍在謝盈身邊,面面相覷:今年狀元郎是個女兒身……那我們還要不要搶?
就在他們沉思時,已經有人從近旁的樓上一躍而下,他不耐煩地喊著“讓一讓,讓一讓”靈活地擠到了新出爐的新科狀元旁邊,像是想和她打招呼,然后……
然后他一聲不吭地扛起謝盈,飛快地跑了。
“失策了。”一個家仆喃喃道:“早知道不能給小姐搶回去,給少爺搶回去也是好的。”
另一個家仆白了他一眼:“把眼睛放亮一點,你有那個能耐從他手底下搶人嗎?”
畢竟,那可是曾經的汴京第一紈绔——李壞。
二
如果說汴京的第一紈绔是李壞,那第二紈绔當屬謝盈。
這兩人氣質明明天南海北——李壞不是什么正經出身,他父親原是某座山頭的大當家,三年前草原千水鐵騎攻陷長安都城、南朝國土淪陷,這位大當家勃然大怒,當即投靠朝廷抗擊外敵。李壞繼承了來自父親的硬朗英俊,又長于山野土匪之手,天生自帶痞氣;而謝盈少言寡語,自小在太學院念書,成績名列前茅。
他們兩人從初次見面便一拍即合,從此狼狽為奸。謝盈會在李壞街頭斗毆的時候充當手下小弟;在他斗雞走狗時為他出謀劃策充當狗頭軍師。如果說汴京第一紈绔是李壞的話,那和他形影不離的謝盈合該坐第二把交椅。
唯有一次,李壞想求見汴京第一美人,但那位美人收下了李壞的千金,卻因為輕視李壞出身而拒絕與他相見。就連謝盈洋洋灑灑地代李壞寫了七篇情詩,嘔心瀝血字字珠璣,都沒能贏得那位美人的回顧,反倒被含沙射影地說正經姑娘家,絕不會整天跟著李壞這種土匪廝混。
這種輕蔑徹底惹惱了謝盈,她將情書團成一團扔進火盆,轉身就走,任李壞在后面追喊都沒有回頭。李壞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小姑娘飄進謝家大院,門板險些砸在他的臉上。
李壞唉聲嘆氣地坐在謝家臺階上,一時沒決定好到底是翻墻進去找謝盈,還是在這里等她出來。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從中走出來的華美少年,從頭到腳都是李壞熟悉的樣子。然而那一瞬間李壞卻生出了一絲懷疑——那真的是他認識的謝盈嗎?
明明在他身邊的時候,謝盈毫無形象可言。可是此刻謝盈男裝打扮,穿著雪白的太學生院服,神色疏離道貌岸然,簡直是行走的斯文敗類。
一時間小廝們被他的氣勢所懾,竟然沒有一個人敢說話。那少年踏入天井,仰頭向花樓閨房望去,自上而下的天光映出他的面龐,暗紅塵霎時雪亮,熱春光一陣冰涼。
幾乎同時,樓上小廝連滾帶爬地湊到那少年身邊,諂媚道:“我家姑娘請公子上去喝茶。”
李壞:“……”
這年頭,出來當紈绔,也得講究氣場。
別人不知道那少年的來歷,李壞可是心知肚明。他沖上前去,將那個一言不發的少年拖出花樓外,哭笑不得道:“盈盈,你這是干什么?”
謝盈不大高興地看著他,苦于現在女扮男裝,她不好開口說話。李壞腦中忽的電光石火:“你是……不高興見我被人輕視?”
“你的父親好歹也是國難當頭挺身而出的英雄。”后來李壞在樊樓請謝盈吃飯,把謝盈投喂得肚皮滾圓之后,她才悶悶不樂道,“她們憑什么看不起你。”
南朝重文抑武的風氣頗盛,李壞早知如此,倒不是很放在心上。他看著謝盈氣成河豚的樣子,不知為何心里一動。
這個姑娘從一開始見面就跟著他,一心一意對他好,替他生氣為他著想……是圖什么呢?
他越想越覺得謝盈應該是貪圖自己的美色,恰好沒過幾天,李壞的父親回朝述職,他記得謝盈對自己父親的推崇,于是便準備帶謝盈一起出城迎接父親。
謝盈當時尚在太學院內念書,聞言將書本一扔,挽起袖子就從高臺上跳了下來。李壞慌忙張開手臂迎上前去,而她迎面撲入他的懷中。李壞有些飄飄然地想,就算是話本里也沒這么浪漫的場景了,不如趁此機會表白了吧!
“盈盈。”他斟酌著詞句,循循善誘道,“這三年來,你一直在我身邊,無微不至地幫助我、照顧我……為什么呢?”
是不是因為……你喜歡我啊?
謝盈迎著他的目光,真切道:“因為,你是我偶像的兒子。”
李壞:“……”
謝盈父親曾官居樞密院副使,她父母后來在長安一戰中為國捐軀。由此她作為殉國將領遺孤,獲得了在太學院念書以及入朝為官子承父業的機會。這一點,李壞是知道的。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由于這樣的原因,謝盈最崇拜國難當頭挺身而出的救國英雄,比如說李壞的父親,那位大當家。所以這三年來,謝盈對李壞千好萬好施恩不圖報,然而她心里對他真的沒有半點邪念。
李壞那顆十六七歲的少年懷春之心,嘩啦一聲便碎了。
后來太子登基,對李壞的盛寵不減。李壞本該在混吃等死這條道上一路高歌猛進,卻不知為何忽然改了主意,浪子回頭半路投軍去了。
他與謝盈這一別,就是整整三年。
三
如果不是謝盈今年科舉,恐怕李壞仍然不會出現。
這次三年后的重逢極其短暫,李壞固然有一肚子話想對謝盈說,然而按規矩,謝盈今晚必須去赴宮里的瓊林宴,以謝天恩。
李壞從瓊州軍營一路快馬加鞭回汴京,為了趕上謝盈放榜時間,路上幾乎沒有休息過。他睡意濃濃道:“沒關系,我叫樊樓熱著菜……瓊林宴是亥時結束吧?我等你就是了。”
說著他也不給謝盈拒絕的機會,一頭栽在桌子上睡著了。
他這一睡,就睡到了子時。
謝盈始終沒有回來,對此李壞其實并不意外。他知道謝盈從小就生得很好看,如果她之前沒有終日跟他廝混的話……現在也該是一家有女百家求的時候了。更何況瓊林宴上那么多青年才俊,個個都仰慕今年狀元的才華,也夠謝盈挑上好一會兒的。
李壞苦笑一聲,謝盈不在,他一個人喝酒也沒什么意思,這時樊樓樓下的戲子在唱一折《東原樂》,他聽了幾句,輕輕打著拍子哼道:
“你若是赴御宴瓊林罷,媒人每攔住馬,高挑起佳人渲染丹青畫……你戀著那奢華,你敢新婚宴爾在他門下?”
李壞坐在臺上,身邊空無一人,唯有風聲如唳。不遠處他為謝盈安排好的煙花綻放,光華流轉如夢如幻。隨后煙花凋謝,灰燼徐徐落在李壞的身上。
那一刻他突然很想念謝盈,那幾年上元節時他都會和謝盈約定去宣德門看煙花,謝盈提著描繪仕女的魚龍燈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后,唯恐彼此走丟。等到深夜兩人都逛餓了,便走進樊樓大吃特吃,有時謝盈在外面聽戲流連,會到得晚些,李壞就守著一桌夜宵等她回來。
這一次煙花如舊,玉壺光轉,李壞期望著在這臺戲唱至尾聲時,空蕩蕩的樊樓里能走進一個人。
長夜終于過去了,天將亮未亮,那人始終未來。
三年時間足夠物是人非,誰也不能保證年少時的那個人會如約前來,不能保證你們之間會一如往昔,對不對?
李壞會過錢鈔,孤身打馬離開了汴京。
回到瓊州水師那幾天,李壞情緒極其低落,四大皆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直到他在瓊州天涯海角再一次遇到謝盈,彼時山也崩催,水也解凍,天地萬物一齊奔涌向她。
“你、你怎么來了?”
謝盈一言不發,大風吹得寶船搖搖晃晃,她穿著監軍官袍緩步走下艦板,發絲連同衣袍都裹進紛亂欲狂的海風中,李壞心驚肉跳地想去扶她,反而被她踢了一腳。
謝盈現在出離憤怒,她在瓊林宴上費盡唇舌,念叨了整整四個時辰才說服陛下讓她來李壞駐扎的瓊州監軍,結果她趕赴樊樓才發現,李壞居然放了她鴿子,一個人先走了!
李壞之前只見識過謝盈對別人憤怒嘲諷的一面,萬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享受這種陰陽怪氣的待遇。他認命地扛著謝盈的行李,眉梢眼角卻是掩飾不住的歡喜,他那些手下狐疑地看了他半天,終于看不下去了。
“頭兒,之前不是說好了,不管朝廷派來監軍的人是誰,我們都不認,先給她一個下馬威嗎?”
瓊州水師是所有水師中最偏遠最破敗的一支,但破敗也有破敗的好處,由于李壞幾乎是自掏腰包供養了整支軍隊,因此他在軍中威望極高,從來說一不二。
說一不二的李壞矢口否認:“誰說不認,我認了。”
瓊州軍務是李壞一肩挑起的,李壞說認了,那就意味著整個瓊州水軍都要認。以往朝廷派文官監軍時,軍中總會刻意刁難捉弄那些文弱言官,唯獨謝盈幸運地逃過一劫。
由于之前不知道朝廷這次派來的人是謝盈,李壞曾放任手下士兵,故意弄壞了驛館床鋪作為下馬威。不過這在某種程度上幫助了李壞,面對謝盈疑惑的目光,他面不改色道:“驛館的床鋪壞了,我那里條件好,你睡我那里吧。”
謝盈看了看驛館里只剩兩根床腿的破床,再看了看李壞那張泰然自若的臉,終于在來到瓊州后第一次對他放緩了語調:“麻煩你了。”
士卒目瞪口呆。
軍營中沒有多少講究,李壞翻出他舍不得用的碧紗帳給謝盈掛了起來,又抱來一床新被褥,自己自覺去門口打地鋪。可惜這里條件惡劣,帳子被蛀了兩個大洞,沿海蚊蟲又多,謝盈被鬧得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忽然李壞扔給她一個小瓷瓶:“我自己配的驅蚊藥水,你試試,很有效的。”
謝盈依言涂了,又問李壞:“你要不要?”
李壞搖了搖頭。他以前和謝盈一起玩兒的時候,蚊子就明顯更偏愛謝盈。如果他們兩個人都涂了驅蚊藥水,蚊子一定不會來叮他,還是會去找謝盈。
那天晚上李壞被叮了個夠嗆,幾乎沒睡成覺。他舍己為人的壯舉取得了極大成效,謝盈安然蜷縮在碧紗帳里,伴著海浪聲,一枕安眠。
四
李壞大半夜睡不著覺,干脆爬起來把謝盈全套衣服都拆洗了一遍。以前謝盈刻苦讀書,經常沒時間洗衣服,李壞總會順手替她洗了。如今李壞洗完衣服終于確認,謝盈是真的來了。
“……”謝盈說,“我真是有點后悔來這里。”
李壞趁她不注意的時候,熱情洋溢地把她所有的衣服都洗了,而且他情緒高漲時下手沒輕沒重,撕壞了好幾件她最喜歡的衣服。謝盈捧著破破爛爛的衣料,絕望地發現自己來瓊州后竟然沒衣服穿,她不得已裹了一套李壞的舊衣裳,出門勘探。
謝盈長于算學,這次是來統計瓊州的物產人口,運籌計算編纂成冊的。這種事情枯燥深奧,偏偏又是國之根本,李壞好不容易才在野外逮到她,邀請她去看海釣螃蟹。
那一天士卒們都見到了這樣的一幕:謝盈和李壞行走在礁石上,海浪在他們腳下拍擊,兩人一前一后,彼此低聲交談著。他們之間的距離不遠不近,卻偏偏讓人覺得毫無間隙,仿佛在天地盡頭自成了一方小世界。
他們都知道今年開春時李壞曾經向知州請假,說他的心上人今年科舉,他要回去親眼見證她東華門外唱名。
那時大家都以為他在騙假期,畢竟誰都知道這三年里李壞拒絕了多少瓊州閨秀,這樣絕情的一個人怎么會有心上人?
“頭兒居然還真有!”士卒喃喃道,“現在看來,那個人就是謝盈謝大人了。”
謝盈釣螃蟹回來,敏銳地發現瓊州軍營上下對她的態度熱情了許多,許多人有事干脆直接來找謝盈請示,反正她同意的事情李壞多半也會同意。
謝盈不明所以,但受人歡迎總歸是件好事,直到那一天——
瓊州水師曾與敵軍交戰多年,本已將他們遠遠逐出了南朝地界。誰料他們看到現在南朝式微,竟又偷偷潛了回來。
并且劫走了謝盈。
其實這完全是一個誤會,他們真正想綁架的是統領瓊州水師的李壞。但奈何謝盈經常在外勘測,她發現穿李壞的男裝行動要比穿裙子方便得多,也怪不得別人認錯。
等李壞匆匆趕到時,流寇已被圍剿得無路可走,帶著謝盈上了一處懸崖。腥咸的海風吹散了謝盈的頭發,流寇的苦無抵在她的脖子上,然而她看著李壞,臉色竟然異常平靜。
流寇要李壞退兵三十里,并劃出一塊地方專供倭人活動。放在平時李壞肯定嗤笑他們癡心妄想,但如今謝盈這個籌碼對李壞來說實在太有分量。以至于連謝盈都覺得李壞說不定會答應。
所以在李壞開口前,她冷酷道:“李壞,瓊州水師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那是在眾人紛紛向謝盈請示事務的時候,有人不忿謝盈插手軍務,跑去和李壞告狀。當時李壞的回答是,她說了算,聽她的。
謝盈其實遠沒有她表現出來的那么鎮定,生死關頭沒有誰是不害怕的。可她若是退縮了,難道就真的任由李壞為了救她答應那樣的條件?那他回朝之后滿朝文武會怎么想他?會怎么對他?他下半輩子都會因此毀掉。
她怎么能允許自己成為李壞最大的污點?
在我那些長得仿佛望不見盡頭的少時光陰里,你是最重要的存在。
她這樣想著,奮力向后一掙,苦無頓時在脖頸上劃出一道傷痕,隨即她拖著身后的劫匪,毫不猶豫地向懸崖下跳去!
倭寇下意識地反手一推謝盈,借著一推之力躍回崖邊,很快被士兵擒下。然而李壞沒有注意到這些,因為他下一刻便跟著謝盈跳了下去。
海水冰涼腥咸,謝盈的容顏在海水折射下顯出一種夢幻般的美感,柔軟的發絲如海藻般,密密匝匝地環繞在李壞的指尖。
他感覺自己仿佛被蠱惑了一般,緩緩低下頭去,準確俘獲到了她微涼的嘴唇。
五
謝盈在瓊州,滿打滿算待了半年有余。
她天生比李壞細心,工作又勤勤懇懇,軍營里的糧餉軍資被她安排得井井有條。以至于她走的那一天,不少士兵自發地前來送她。
謝盈本來以為她短時期內不會再見到李壞了,豈料她回朝沒多久,流寇大舉入侵瓊州,瓊州軍寡不敵眾,最終全軍覆沒。
謝盈看到軍情時整個人都在發抖,她沖回家里想收拾東西去瓊州親眼確認,然而她手抖得厲害,門上的鎖眼怎么也對不準。最后她將鑰匙狠狠一摔,蹲在門口,毫無形象地大哭起來。
她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李壞死了,她還活著。
他們相識了多少年?從十一歲起她初識李壞,那時李壞的父親剛剛領軍收復了長安,李壞高興得要命,帶著她買下了汴京所有的美酒,傾入金明池中普天同慶,也熱鬧,也風流。
而失去了李壞的汴京,一定會很寂寞吧?
而瓊州那慘烈一戰中,究竟收割了多少人的春閨夢里人呢?
哭聲漸漸地細微了下去,最終再沒有一絲聲音與活氣。謝盈木然坐在門前,半晌,終于摸索著撿起了鑰匙,咔嗒一聲打開了大門。桌上放著她繡到一半的雙鯉魚,將鯉魚錦囊拆開,里面存著謝盈墨跡未干的字句。
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
之后謝盈表現得一如往常,每天早上按時上朝,按時吃飯,只是她賣掉了謝家所有值錢的東西,在百姓都忙不迭逃離瓊州的時候,她偏要一意孤行再去一次瓊州。
早知道當初不離開就好了,那樣她至少還能和李壞死在一起。謝盈冷漠地想,她在家里最后一次清點行囊,將那對雙魚錦囊收進包裹,條理清晰從容不迫,有一種冷靜的瘋狂。
然后她鎖上門,正要轉身離開時,忽然怔在了原地,隨即眼淚洶涌而下。
離她不遠的拐角,狼狽不堪的李壞一臉疑惑地看著她:“你要出門?”
瓊州軍全軍覆沒,李壞受了重傷掉進海中,他抱著浮木漂了整整三天,才算重新回到人間。李壞千辛萬苦找回汴京,卻意外撞見了謝盈奇怪的舉止。
謝盈的荏弱只有一瞬間,她冷靜下來后把李壞的傷口重新清理了一遍,又去給他收拾被褥。李壞奇怪地問她你家里怎么空蕩了許多,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索性冷著臉不說話。
李壞不知道她大悲大喜的情緒,他受傷太重,能撐著來見謝盈已是強弩之末,幾乎立刻昏睡了過去。睡到半夜,他隱約察覺有什么細碎的動靜,睜開眼睛,卻發現是謝盈在他近旁點了一盞油燈,正在眨也不眨地瞧著他。
他心里一酸,微笑道:“你看我做什么?”
“我在想以前的事情。”
以前李壞在汴京城混得絕對不算好,他父親留給他千金財富,他出門卻只能被人當冤大頭;后來又在汴京花魁那里受了氣,還得謝盈出面幫他找回場子;他在瓊州風頭太盛,朝廷十分忌憚,陛下原本打算派監軍過去裁軍,但謝盈扛下了壓力,沒有動瓊州水師一分一毫。
真是個不讓人省心的笨蛋。
李壞微微一笑,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纏著繃帶的胸膛上:“是啊,沒有你看著,我總是在被人欺負。”
他說話帶點撒嬌的語氣,謝盈的臉倏然便紅了。只是李壞還不打算放過謝盈,他慢慢靠近她,用輕柔的語氣繼續誘哄道:“小姐姐,我身上疼得很。”
謝盈原本還想推開他,聞言立刻僵住了,任由李壞抱住了自己。
“小姐姐,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李壞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回到汴京的第一件事,既不是去兵部報道也不是去找醫館就醫,反而撐著身體來到了謝盈這里。也許是他潛意識里認為,那個有謝盈在的小小院落……是世界上最柔軟最安全的地方。
六
李壞回京時沒有刻意隱藏蹤跡,很快,他還活著的消息便傳遍了朝廷上下。
李壞還不知道,朝廷上早已為他吵得沸反盈天,原本謝盈曾推舉李壞為水師總督,李壞失蹤后那個位子便空了出來,成為各大勢力爭搶的肥缺。
然而在爭奪最激烈的時候,李壞居然活著回來了。他死了該有多好,活著就有可能搶走水師總督之位,礙了他們的路。
誰擋他們的路,他們便要誰死。
于是李壞的劫難正式到來,一部分人認為李壞以寡敵眾,慷慨悲歌;然而在言官的奏折中,李壞明知不敵卻還帶著手下士卒送死,是在故意用士兵的命換自己的好名聲,其心可誅,其罪當死。
謝盈這次站在了所有人的對立面,曾經有人不知死活地想要直接帶人去謝府抓李壞,結果消息走漏,被謝盈挽起袖子當場在朝堂上暴打了一頓。這時所有人才終于想起,謝盈現在雖然是個文文靜靜的文官,但當年也是個撐華蓋、牽獵犬、還跟著李壞在街頭斗毆的紈绔。
既然謝盈執意要保李壞,那就干脆連謝盈一起扳倒算了。
那段時間謝盈每天上朝挨罵受排擠,下了朝還被人議論紛紛,聲名跌至谷底。有交好的同僚勸她放棄李壞,她虛心接受,死不悔改,所有人都不明白她對李壞的這種執迷不悟到底是源于何處。
“起初我答應過一個人,會好好照顧李壞。”
那是長安城淪陷沒多久,她跟著百官一起倉皇出逃。所有人都在南下,唯獨一支軍隊逆著人潮而上,據說那支軍隊原是一路山匪,國難當頭挺身而出,要去收復長安。
謝盈曾見過那位大當家一面,彼時她還不懂戰爭意味著什么,仰著頭問那位大當家:“我娘曾給我埋了幾壇女兒紅,你要是收復了長安,能留著我的女兒紅等我將來去取嗎?”
大當家被她逗樂了:“好啊。不過我也有一件事麻煩你,我有個不成器的兒子也被我送去了汴京,你們要是遇見他,能和他一起玩兒嗎?”
謝盈完全沒聽出來這是個玩笑,她鄭重其事點了點頭,隨后與百官一起踏上了流亡之路。
她后來真的平安抵達了汴京,李壞一直以為他們的相遇是種偶然,實際上謝盈從一開始便注意到了他。
“那時我還沒有意識到,那是我一生的承諾。”
處死李壞的呼聲越來越高,謝盈每天上朝時跟一群言官唇槍舌劍地爭辯,回到家里卻把這些事情瞞得死死的,半點不敢讓李壞知道。她的那根弦繃得太久了,以至于李壞跟她說他的傷全養好了時,謝盈還沒反應過來。
“你現在還不能出門……”謝盈意識到什么,倏地改口,“為了慶祝,我讓樊樓送一桌菜肴來如何?”
“酒呢?”
“酒的話……”她忽地笑了,“送一壇十八年的女兒紅來。”
說了不醉不歸,實際上只有李壞一個人醉了個徹底。他醉了也不亂發酒瘋,只是熊抱住謝盈,半晌才道:“謝盈,我很想你。”
謝盈摸了摸他的頭發:“嗯,我知道。”
“你不知道,”李壞固執地說,“你不知道我是為什么才去從軍的。”
李壞一開始來到汴京時,只覺得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少年人被亂花迷了眼,身上又帶著父親塞給他的千金,于是順理成章的成為了紈绔。
直到后來謝盈眼神發亮地對李壞提及,你的父親是救國英雄,而我最崇拜英雄。
就像是做了一場荒唐大夢,李壞忽地就清醒了。
他浪子回頭,去從軍,去做她心目中的英雄。他怕自己在軍中受父親庇護,于是便去了離父親最遠的瓊州,投奔了和父親一點關系沒有的水師。
“其實我去從軍,并沒有抱著‘讓你從此喜歡我的想法,我只是想變得強一點,更強一點……我總不能做一輩子的紈绔,聽你描述著對別人的崇拜。”
他總不能當一輩子紈绔,雖然謝盈可能不介意,但是他介意。他不能容忍他成為謝盈身上最大的污點。
“我不能這么對你。”
謝盈終于再也忍不住,她扭過頭去,無聲地哭泣起來。
其實在這場兒女心事里,談不上誰是誰的污點,不存在誰高攀或低就了誰,他們互為彼此的劍與鞘。
可是這世上真心實意希望李壞能活著的人,可能也只剩下了謝盈一個。因為謝盈今天收到消息,李壞在朝廷最大的倚仗,他的父親,在邊境遭遇埋伏,生死未卜。
來日大難,口燥唇干;今日相會,皆當喜歡。
七
百官對李壞的最后一絲忌憚,終于消失了。
謝盈到底根基太淺,豁出命去也不一定真護得住李壞。百官真正顧忌的,還是那個遠在西北、但手握兵權的大當家。
現在大當家生死不明,最好的情況是李壞死罪斬首,這樣大家才好名正言順地瓜分他父親手上的兵權。
刑部的人堂而皇之地踢開了謝家的大門,指明要關押李壞。謝盈木然地站在門口,望著李壞穿著囚衣的背影拐過街角,終于再也看不到了,她一言不發,指甲深深地掐進了門欄里。
她不是沒有想過,萬一失去大當家這個庇護,她該怎么保住李壞。
她思考了三天三夜,家里的藏書被她翻開又丟棄,到最后謝盈目光空洞地坐在一地狼藉里,她想,狡兔死,走狗烹。
李壞被百官棄若敝履,不是沒有原因的。他長于帶兵,可是南朝已與倭寇議和,就連草原也不知為何偃旗息鼓,簽下合約說永不侵犯……太平盛世里,要一個將軍做什么?
文官自以為沒了威脅,便開始與英雄爭奪權力。
想通了這一點之后,她去見了李壞最后一面。她將之前攢下的銀子全都塞給了刑部,終于獲得了將李壞帶出天牢一天的機會。
他們走過放煙花的宣德樓,走過謝盈曾經唱名過的東華門,走過熱鬧依舊的樊樓,最后來到金明池。
這里的人大都記得李壞當年傾酒入池、贈飲眾人的豪邁,紛紛笑著上前和他打招呼。謝盈默默地看著李壞談笑自若,一個人慢慢退入到了大相國寺的陰影之中。
她在大相國寺約了人,這件事情她暫時不打算對李壞說。
等謝盈終于從大相國寺走出時,正看到李壞坐在金明池邊緣上興致勃勃地講述著自己在瓊州的英勇事跡。他身上帶著不少瓊州陣亡將士的遺書,此時一封一封讀來,四周落針可聞,時而傳來幾聲百姓抽泣的聲音。偶爾念到幾個熟悉的名字,有人尖叫說那不是我某某遠房的親戚么,于是遺書兜兜轉轉,終于回到了親人的手上。
瓊州一戰究竟有多慘烈、瓊州水師究竟是英勇犧牲還是沽名釣譽,這些事實不是言官三言兩語就能顛覆的。
金明池水聲潺潺,間雜著些許哭聲。謝盈走出幾步,不欲聽到當初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士兵們的死亡,誰知卻撞見了刑部來人——一日之期已到,他們是來拷李壞回天牢的。
但百姓不依,你們說李壞犯了罪,他犯了什么罪?你們憑什么拿人?找打!
百姓群情激憤大打出手,弄得刑部騎虎難下,到最后還是李壞苦笑著安撫了大家的情緒,主動帶上了鐐銬。他跟著刑部離開時,身后一片沉默,不知是誰突然高聲喊了一句:“將軍保重。”
他們不懂朝堂上的鉤心斗角,但是他們懂從小長在他們身邊的李壞,也懂英雄。
金明池周遭的燈倏然亮了起來,百姓齊齊跪下,萬眾同聲,仿若一人:“將軍保重。”
謝盈站在不為人知的角落里,她分明看到,李壞在轉過頭來時,眼角似有淚光。
他望向謝盈的方向,嘴唇微動,說的是:“謝盈,保重。”
尾聲
謝盈那天在大理寺約見的人,其實是李壞的父親。
大當家固然在邊境遭遇了埋伏,只是謝盈在朝中還算培養了一點自己的勢力,她的親信千里加急將這位大當家帶了回來,暫住在大相國寺養傷。
她那天去見大當家,是希望他能出面救下李壞。但等到李壞三堂會審那日,大當家與謝盈站在樊樓上,看到三堂會審處里三層外三層站的全是密密麻麻的百姓,個個虎視眈眈地盯著那些官員。
李壞被帶出來時,那些百姓雀躍尖叫,聲音差點沒把樊樓屋頂掀翻。謝盈見狀笑著搖了搖頭,篤定道,不需要你出面了。
除非那些蠅營狗茍的官員真的敢冒著百姓嘩變的風險。
大當家爽朗一笑:“等下會審結束,我還是去打聲招呼吧。免得官員們真以為我死了,來挖我軍隊的墻角。”
臨走時他深深地看了謝盈一眼,這些他曾經庇護過的少男少女們,踏上朝堂,終于逐漸長成了獨當一面的棟梁。
他們是南朝未來的模樣。
李壞本身無罪,光天化日之下又不可能屈打成招,刑部又不敢真的逼著百姓嘩變,只能將李壞的判決拖了又拖,最后實在抵不過那些隔三岔五替李壞擊鼓鳴冤的平民,最終只能將他無罪釋放,官復原職。
李壞出獄那天,謝盈正在翰林院里,跟太史一同修今年的史記。今年李壞與謝盈雙雙入朝為官,本該新修兩本列傳,而謝盈長于文書,特地前來幫忙。
然而太史官大筆一揮,將本該分開的兩人列傳合并為一本,謝盈呆呆地看著那本兩人合住的擁擠的傳記,忽然一笑。
這樣也好。
他若是紈绔,她就當朋黨;他若是從軍,她就去當官罩著他。不論如何,他們兩個人總是要在一起的。
天地或有盡頭,星河亦會倒轉,而我的自傳里曾經有過你的姓名,方不負一場曾經年少。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