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人生難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難覓。若論知音之交,人們第一個想到的一定是俞伯牙與鐘子期這一對被千古傳誦的至交典范。每每靜心聆聽蘊含天地之浩遠、山水之靈氣的《高山流水》時,仿佛自己也有了仙骨,當細膩委婉的古曲輕柔地拂過耳鬢時,整個心神頓時感到飄飄然,宛若駕祥云薄霧穿越時光隧道,走過那段千百年前的曲折心路,穿過那片魂牽夢縈的翠竹夢園,直抵傾心相顧的山之巔、水之湄……
知音相逢應有時,何嘆早與遲
《高山流水》之所以能被春秋戰國時期多部諸子典籍記錄或轉載,與當時的士文化背景密不可分。先秦時代百家爭鳴,人才鼎盛,很多讀書人的國家觀念淡薄,并不忠于自己所在的諸侯國,這些恃才之士在各國間流動頻繁,企盼明主知遇,希望能遇見如知音般理解自己的王公諸侯,從而一展胸中所學。這幾乎是幾千年來所有讀書人的夢想,然而能達此目標的畢竟是少數,更多的人一生懷才不遇而汲汲無名,有的隱于市肆,有的則終老山林。由此可見,《高山流水》之所以能在先秦時代廣為流傳,是因為這個故事背后的寓意是人生遇合的美妙及人生不遇的缺憾,從而引發了無數人的共鳴。
早在公元前四世紀的春秋戰國時代,鄭國人列御寇便在《列子·湯問》中寫道:“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鐘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 伯牙所念,鐘子期必得之。”
無論是志在高山還是志在流水,伯牙在曲中每表現某一主題或意象,子期必能領會其意。一日,伯牙與子期共游于泰山之陰,逢暴雨,二人止步于巖下。伯牙心情郁悶,于是彈起了琴,琴曲起初表現的是雨落山澗的情景,接著模擬山洪暴漲和巖土崩塌之音。每段曲彈奏完畢,子期都能將曲中意象說得窮極通透。伯牙嘆道:“善哉,善哉,先生能聽出曲中志趣,君所思即是我所思啊。”這一段故事在《列子·湯問》中并未被提及。
大約成書于公元前239年的《呂氏春秋》,在《本味篇》中也有類似的記載,描述與《列子》的記述大致相同,但交代了結局:子期死后,伯牙終身不復鼓琴。《呂氏春秋》雖非信史,但有《列子》記述在前,其內容也并非毫無根據,之后伯牙不復鼓琴一說便被當作佳話流傳下來。伯牙在當時應該頗富盛名,荀子在《勸學》篇中就曾提到他:“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魚出聽;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雖然語近夸張,但大音樂家伯牙的琴技之高展露無疑。《列子》和《呂氏春秋》之后,西漢的《韓詩外傳》《淮南子》《說苑》以及東漢的《風俗通義》《琴操》《樂府解題》等眾多古籍也紛紛援引,這些作品中有關伯牙的描述在內容上更為豐富,例如東漢蔡邕的《琴操》中還記載了伯牙向音樂家成連拜師學習古琴移情之法的逸事。
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權在《神奇秘譜》中對此做了精當的詮釋:“《高山》《流水》二曲,本只一曲。初志在乎高山,言仁者樂山之意。后志在乎流水,言智者樂水之意。”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高山流水》所內含的天地之浩遠、山水之靈韻,可謂中國古樂主題表現的最高境界。然而,伯牙的《高山流水》琴曲并沒有流傳于世,后人也無從領略伯牙所彈之曲的絕妙之處,所以后人雖不斷傳頌《高山流水》的故事,完全是心向往之,但對音樂并無切身體會。
這段佳話得以流傳的最直接原因是伯牙與子期之間的知音之情。當知音已杳,伯牙毅然斷弦絕音。岳飛在《小重山》一詞中所寫“知音少,弦斷有誰聽”一句正是伯牙當時心境的準確反映。伯牙的絕琴明志,一是對亡友的紀念,二是為自己的絕學在當世再無人能洞悉領會而表現出深深的苦悶和無奈。伯牙是恃才傲物、卓爾不群之人,他的琴曲曲高和寡,凡夫俗子自然難以領會其樂曲的精妙,所以伯牙才會感到孤獨,因而發出知音難覓的感慨。
《流水》的琴譜雖最早記載于明代的《神奇秘譜》,但如今流行的七十二滾拂版本的《流水》則出自清代的《天聞閣琴譜》,由張孔山利用古琴特有的滾拂技巧惟妙惟肖地模擬出水流的聲音。《天聞閣琴譜》所載的張孔山傳譜把《流水》分為了九段,增加了幾乎全用滾、拂、綽、注演奏的第六段,這就是琴家所稱的“七十二滾拂流水”。對其所表現的意境,張孔山的弟子歐陽書唐闡述道:“起首二、三段疊彈,儼然潺湲滴瀝,響徹空山。四、五兩段幽泉出山,風發水涌,時聞波濤,已有蛟龍怒吼之象。息心靜聽,宛然坐危舟,過巫峽,目眩神移,驚心動魄。幾疑此身在群山奔赴,萬壑爭流之際矣。到了七、八、九段,輕舟已過,勢就淌洋,時而余波激石,時而旋洑微漚,洋洋乎!誠古調之希聲者乎!”
從以上文獻中可知,分《高山流水》為二曲絕非偶然,或為充分發揮古琴的特點,或為渲染氣勢,琴家歷來均把重心放在《流水》上,以致其遠勝《高山》。
《流水》的結構布局為:第一段為引子;第二、三段為主題一及其變奏;第四、五段為主題二及其變化;第六段為高潮;第七段為余音;第八、九段為主題二重復。主題一活潑輕快,如山澗暢流的小溪,充滿生機;主題二旋律悠揚婉轉,造成高潮、激流勇進的聲勢,如滔滔江水;一瀉千里。全曲借景抒情,情景交融,在浩瀚的氣勢中,讓人感受到其深邃的意境和高山、江河的博大。
任何人初聽《流水》時,都會驚異于這支古曲無與倫比的表現力,七弦之上,兩手之間,似流淌出萬股溪流,狂放時似驚濤拍岸,婉轉處如泉水涓涓……令人嘆為觀止。如此形象地模擬出自然的聲響,這在古琴音樂里是十分罕見的。
洋洋兮若江河,一曲《流水》覓知音
春秋戰國時期有一位奇人,姓俞,名瑞,字伯牙。他天資聰慧,從小酷愛音樂,加之敏而好學,不恥下問,不久便盛名于天下,成為一代大師。他深諳音律,尤善撫琴,卻為人低調。一次,伯牙訪名師以求上進而未果,返程途中,恰過漢江,當夜月明星稀,晚風習習,他不禁琴性大發,款款而坐,以玉指撫瑤琴,可謂秀水映山若佳人,妙手撫琴弄天音。
正彈得興起時,忽聞岸上有人拍手叫絕,伯牙大驚,這大江茫茫,一葉孤舟水上飄,加之夜幕低垂,人煙荒無,此聲何來?伯牙強裝鎮靜,誰知一時用力過猛,琴弦頓斷。古人深信琴弦斷必有高人出現,伯牙隨即放寬了心。
來者說道:“高師不必驚慌,吾乃山野村夫,姓鐘名子期,尤愛音樂,適才打柴回家路過此處,忽聞高師雅奏,仿若天外玄音,不勝狂喜,身隨腳動,尋音而至,不料卻擾了高師雅興,更折琴弦,在下實在慚愧萬分,還望高師海涵。”說罷深鞠一躬。伯牙忙問:“汝即知琴,可知吾音?”子期答道:“高師剛才所奏乃孔子贊弟子顏回之曲譜,只可惜彈到第四句時弦斷了。”伯牙聽后來了興趣,便邀其上船,細瞧之,此人真乃山野樵夫,不勝訝異,遂續好弦,繼續彈之。子期聽聞道:“此曲應是雄偉的大山。”伯牙大驚,遂琴風一轉繼續彈奏。子期曰:“此曲應是漢江也。”伯牙大喜,遂琴風又轉。子期又道:“此曲應是幾位老嫗在吵架。”伯牙一邊大笑一邊豎起大拇指說:“聞弦而知雅意,先生真神人也!吾愛音樂,汝亦深通此道,吾欲與汝結為八拜之交,同席而坐,同榻而眠,同修音律,何如?”子期頻頻點頭,于是找來香燭,對江為誓,指山為盟,自此以兄弟相稱。
之后,高山流水琴三弄,清風明月酒一樽,然聞天籟而捧金樽,不覺夜盡天明,日上三竿。子期因家中有高堂在上欲回,二人遂約定來年再聚。半道上,子期遙望浩瀚的江面,陷入無限的失落與惆悵中:春草明年綠,伯牙歸不歸?
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眼之間,春風又綠江南岸,子期每日前往江邊遙望,可惜過盡千帆皆不是,只見斜暉脈脈水悠悠。
忽一日,伯牙乘一葉輕舟駛到漢江邊,船剛靠岸,便見一位鶴發童顏的老者上前施禮,問道:“閣下可是為子期而來的伯牙大師?”“正是在下。”伯牙復禮。老者指著江邊的一座墳頭老淚縱橫,伯牙方知子期已駕鶴西去。一朝離別,天人永隔,伯牙肝腸寸斷,心如刀絞,隨即淚如雨下,他抱著瑤琴走到墳前,彈訴離別之情、渴聚之苦,邊彈邊憶當年春江邊會君之景,直彈得七弦盡斷,仍不解心頭之痛,遂摔爛瑤琴,立誓此生與弦律永訣。
同曲異派的流水潺潺
依據《高山流水》意蘊改編的古箏曲又分為三個流派,分別是中正古樸的山東箏派、慷慨激昂的河南箏派以及淡雅優美的浙江箏派。三個流派風格各有千秋,但所表達的意象卻很相似。
齊魯大板的山東箏派在演奏時大拇指使用頻繁,剛健有力,即使是花指,也是以大拇指連托演奏的下花指為多,而左手的吟、揉、按、滑則剛柔并濟,既鏗鏘又深沉,演奏風格古樸優雅。
中州古調的河南箏派在演奏上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右手從靠近琴碼的地方開始彈奏到靠近岳山的地方,同時左手大幅揉顫,這樣一來,音樂表現頗富有戲劇性,效果顯著。在河南箏派,人們把這一技巧稱為“游搖”,其中尤以左手的滑按(左手按至音位,彈弦時略退少許,迎音迅速滑上)、小顫(顫音細密緊促)、滑顫(邊滑動邊顫)、大顫(顫幅闊大)等技法最有特色。在演奏風格上,不管是慢板或是快板,抑或是表現曲情的歡快與哀傷,均不追求清麗淡雅、纖巧秀美的風格,而以渾厚淳樸見長,以深沉內斂、慷慨激昂為特色。西晉文學家傅玄曾在《箏賦序》中對河南箏曲做過評價,稱其“曲高和寡,妙技難工”。
武林逸韻的浙江箏派有大指搖、快四點、夾彈、提弦等技法,并融匯了琵琶、三弦、揚琴乃至西洋樂器的演奏技法,浙江箏中搖指的運用是以大拇指做細密的搖動來演奏,其效果極似長弓的演奏。嚴格來說,這在其他流派的傳統箏曲中幾乎沒有,因為其他流派所稱的搖指或輪指,實際上都是以大指做比較快速的托、劈,而浙江箏的搖指則顯示了它自身的特點又有別于其他流派。
在這三個版本中,浙江箏派的《高山流水》表演次數最多。全曲以清彈為主,由《高山》和《流水》兩部分組成:前半部分運用了相隔兩個八度的帶按、滑的大撮,渾厚而優美的音色描繪出高山之雄偉蒼勁,后半部分則在按、滑的同時,大量而連續地使用了上下行刮奏的手法,細膩地刻畫出流水的不同形態以及由低回婉轉涓涓細流直至匯流成河的壯麗景象,最后以泛音結尾,如水滴石般柔和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