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畢淑敏

人間太喧囂了。我們已經忘卻了露水凝結的聲音,花蕊伸展腰肢的聲音,清風吹皺春水的聲音,蚯蚓翻地促織寒鳴的聲音……
初到南極,你以為冰只有一種顏色,那就是純白。看得多了,才發現南極冰的奧妙。冰川滲出幽藍,如夢如幻。南極的冰,為何有如此妖嬈的湛藍?
在中國南部城市中長大的孩子,常常以為冰箱里凍著的規整塊狀物,加上冰激凌冰棍,就是冰了。人造冰場的平滑冰面,便是冰的極致。以為白色和半透明,就是冰的全部真實和本質。到了極地,你才豁然醒悟,冰是一種多么偉大而兇猛的存在。它們或是無邊海水凝凍而成,或是從南極冰山崩裂而下,身世顯赫規模宏大,傲然不可一世。
冰變成深藍色,需要4000年,變成近乎墨色,則至少需要10000年。海明威認為:一部作品好比“一座冰山”,露出水面的是八分之一,剩下的八分之七則在水面之下。作為寫作者,你只需表現“水面上”的那部分就足夠了,剩下的八分之七,讓讀者自己去想象吧。
我向極地專家請教冰山理論。他說,那要看冰的籍貫和歷史了。我樂了,說冰還有出身論啊。極地專家說,是的。最古老的形成于陸上的冰體,曾被劇烈壓縮過,它們中間所含的空氣很少,一旦落入水中,大部分都會沉沒,甚至有90%潛藏于水中。那些年輕的海水中凍結出的海冰,質地比較疏松,所含空氣較多,甚至只有二分之一沉在水中。于是這個比喻各執一詞,從十分之一到二分之一都是正確的。我說,明白啦!海明威取了折中之法。
執掌沖鋒舟的探險隊員,專門把船停到一叢浮冰當中,我們如踏入水晶宮殿的圍墻。我摘下手套,用手指尖輕觸了一下冰川尖銳的棱角,立時冰得痛徹心扉。專家說,請大家放下手機和相機,誰都不要說話,閉上眼睛,靜靜地傾聽南極的聲音。我先是聽到了呼吸聲,自己的,別人的,然后聽到了心跳聲,自己的。在熟悉了這兩種屬于人類的聲音并把它們暫且放到一邊之后,我聽到了南極獨有的聲響。
洋面之下,目光看不見的地方,有企鵝滑動水波的流暢濁音。洋流觥籌交錯,在相互摩擦時發出水乳交匯般的滑膩聲。突然,我聽到一聲極短促極細微的尖細呢喃聲。“什么聲音?”我忍不住輕聲問。“是剛剛孵化出來的藍眼鸕鶿寶寶在呼喚父母,懇請喂食……”專家悄聲解說。我趕緊用望遠鏡朝巖壁看去。那聲音細若游絲,在峭壁如削的布朗斷崖上,兩只體長約半米大的鳥,正在哺喂一只小幼雛。它們可能剛從冰海中潛泳后飛回家,羽毛濕透未干,似乎還有水滴濺落……
天堂,第一是安靜。
人間太喧囂了。我們已經忘卻了露水凝結的聲音,花蕊伸展腰肢的聲音,清風吹皺春水的聲音,蚯蚓翻地促織寒鳴的聲音……有的只是鍵盤嘀嗒、短信提示、公交報站、銀行醫院排號點名,當然還有上司訓導、不明就里的謠傳、歇斯底里的哭泣與嘶喊……各種人工制造的聲浪,無時無刻不在圍剿撕扯著我們的耳鼓。
海冰專家俯下身去,從海水中撈起一塊冰說:“它的年齡足有一萬歲了。把它含在嘴里,你就在天堂喝下了時間,從此做人就有了更廣博的尺度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