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銘
七首巖,在漳州府城之南,綿延數里,聚風斂氣。盛時,有七巖五庵之說,石獅巖為其一。歷代高僧、大家與之交集。前者如朱熹、黃道周,后者如弘一法師,皆燦若星辰。后荒寒,近有僧人主持石獅巖,逾十年,香火復熾,而世人亦有視七首巖同石獅巖者。
在閩南,寺廟在山上,常稱巖。
去七首巖,有幾件閑事做得,吃茶、看山下城市、和廟里師父閑話。
(一)
石獅巖水好,但我不懂。
看山下的茶人,日復一日上山取水,便信了。
廟里的師父,在泉水流經的地方,筑了一方池子,收集的泉水,自己飲用,也供上山的香客飲用。
那泉水,線一般的細流,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始于何時。關于它的傳說,古早時候就有。泉水在巖石和草木間漫過,于池中停留,旋被人取走。喝過用它泡茶的人都說,甘美、柔和,有別樣清香、出塵氣質。
山下的茶人,在周末結伙上山,盤桓半日,下山時,帶走若干,一周的時間,正好吃完,下周再來,風雨無阻。亦有每日上山的。哪日耽擱了日辰,不來了,這時日,便起了心事。
廟里的師父,常將泉水裝瓶贈客。客人散散的來,散散的走,機緣碰巧,便有水喝。似君子交意,也很歡喜。
廟里種了一棵高大的合歡樹,在合歡樹下吃茶是很好的。那棵樹據說是明代禪師留下的,壯碩,茂盛。日光足時,葉片黃嫩,脈絡隱隱可見。
吃茶時,風是動的,時間是靜的,鴿子在日光里翻飛,雞在地上覓食,偶爾有做法事的鐘聲飄過來。一片云羽一樣的光,透過葉片的縫隙,落到茶器上,壺里的水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日子是好的。
因為有一顆合歡樹,每個季節在廟里吃茶,都是令人歡喜的。
在人們上山下山、取水吃茶的當兒,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了,苔痕還是那么青綠,山風還是那么宜人,廟是晨鐘暮鼓還是宏闊。人們來來去去的,有幾個茶人,卻是不離不棄的。
山下酒坊里的師傅有時也會上山取水,釀出來的酒,喝過的人也說味好。
(二)
吃罷茶,去看山下的城市。
那城市,一千多年前在七首巖東邊,建成時間比山上的寺廟好像晚點,在那個幾次鬧著出家的梁武帝時代,以后移到七首巖北邊,和七首巖隔水相望,那是唐朝的事。南朝時期的老城,在當時只是一個村的規模,現在倒真的成了一個村,叫古縣,不過規制還有當年的意思。北邊這城市,保持了宋朝城市的格局,城濠是宋朝的城濠,州學是宋朝的州學,老榕是不是宋朝的老榕,就不知道了。
在將近十個世紀前,兩位宋朝郡守一前一后上了山。他們在文字中的出現,好像開始了七首巖與山下城市的交集。
先上山來的是抗金名臣李彌遜,因為忤逆了秦檜,離開朝堂,到福建南邊做這個州的長官,時間是紹興九年(1139)的春天。他做知州的時間一年多,重要的政績之一是遷址擴建了州學。今天的州學,保持了宋朝時期的樣子,規制不俗,不知是不是李彌遜做的。州學擴建第二年,一下子就有四個士子登第,以后成績亦不俗,而在此之前,登第者寥寥。地方父老視此事為盛舉,建生祠紀念他,祠名“有賢堂”,這件事府志有記。
城南門外七首巖,是他寄情的地方。
他的一次出游,好像是在秋天。石獅巖當日的樣子,真的很美。
“翠合峰巒萬木稠,云擎佛屋出巖幽。秋光不到庭蔭樹,曉日先明竹外樓。”
“戶牖高低分世界,川原遠近失汀洲。湯一示我真消息,更在靈山最上頭。”
“四十余年報國心,而今白發已盤簪。分符漳閫渾無事,人物山川足賞音。”
詩是有情懷的,北望中原,鐵馬冰河夢中,四十年的報國心,換得閑看山下川原遠近。也罷,留些文氣吧。
朱熹做漳州知州,在另一個草長鶯飛的春天,時間是宋熙紹元年(1190),在李彌遜之后50年。若他們相逢,一定惺惺相惜。
新任州主是有抱負的學問大家,拿山下的城市踐行他的理想。儒學是要興的,地方是要整飭的,移風易俗是要厲行的。那座規制宏闊的州學在他的任內發揚光大。這一年,他在城里出版的《四書集注》,是他的思想體系瓜熟蒂落的標志,影響日后中國歷史。這座城市,因為他的精神過化,從此稱“海濱鄒魯”。
公元1190-1191年初這段時間,四境升平,放下公務的朱子上得山來,那座山下的城市在他的治理下安詳有序,州學,在城中央,他的理想將在以后近十個世紀光陰里開出絢爛的花朵。
以后,跟著兩位郡守的足跡,越來越多的讀書人涉江、上山、盤桓、遠望,山與城市越走越近。
山下是平原、盆地,富庶繁華,人喧馬嘯。山,距城不過七里,有些高度,但不陡峭。山上的人有俯瞰城市的柔和的角度,舒展的視野,以及與城市相處的不遠不近的距離。上山下山,出世入世。幾個世紀以來,那些讀書人相信,即便有一天,時間不在了,山在,城在,有一種精神在。
閑日,登山,看城,一個曾經村落一般的城市,花了十幾個世紀的時間,成了幾十萬人繁衍生息的棲所。白日,城市上空浮著平和之氣;夜晚,萬家燈光,溫暖若夢。恍恍惚惚的,石獅巖的歲月便和城市的歲月漸漸融合在一起,意象飽滿,宋人的氣度,隱隱約約。
(三)
看罷城市,便尋和尚閑話。
與和尚閑話,仍吃茶。
吃茶時,巖上皆花樹。
住持和尚隔了一些時日,會來相邀。輕車赴約,只在須臾間。不若古早時,時間很慢,生命很短,一日辰光可以扯成悠悠長線。
石獅巖是古寺,廟卻不老,也不新,佛屋錯落在山坡上,隨意自在。
寺廟山規似不甚嚴整,卻有其條理。大家用互聯網和微信與外面聯系,也不影響修行。不做功課的時候,僧人們在寺里閑走,見客,笑或不笑。用餐時間,僧人三三兩兩穿過長滿古樹的庭院,言語,或不言語。隔一些時日,一些云游的僧人來寺里掛單;一些時日,又有一些云游去了。
住持和尚好客,在大雄寶殿旁老樹下,靠著山巖搭了個涼棚。涼棚外修了個魚池,四周圍著竹籬,籬外是山巖、綠苔、路過的風、停下的鳥。住持和尚待客、奉茶、寫字、焚香都在那兒。救世濟人的念頭,也在那里說說。有些詩歌,是在那里寫的,寫完在微信發,大家也很喜歡。
做商賈的、讀書的、做官人的,會常來吃杯茶。市井生活是忙碌、瑣碎的,有時要靠執念才能繼續下去。
到了山上,這一切是要放下的。
常圓老和尚有時會來涼棚和客人坐坐。老和尚是有修為的人,據說有二十年時間在雪峰山閉關,現在仍少出山門。他有孩童般燦爛的笑容、令人溫暖的外鄉口音,可以令人忘卻人間的煩惱事。
在大家閑話的當兒,寺里的營建也沒停歇。營建是有煙火氣的,煙火氣總是要散去的。過了煙火的亭、臺、樓、閣,還會在那兒,被山風和草木氣息滋潤,終歸于清涼。
想來世間富貴貧賤,看淡一些才好,狼奔豕突之余,尋個清涼去處靠靠,大抵是有益的。
再看那些虛度的時光,少年孟浪、中年滄桑,爵士的醉意還沒褪去,尺八的枯寒已經破空而來,日子是否從此簡凈如水,也是要看造化。
至于那些下山去了的人,回到自己的生活,也該知道,什么時候平淡轉身最好。
真的到那時候,住持和尚或者不再像現在那么忙,或者比現在還要忙。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