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煙
最近癡迷園林。傍晚下班經過一個小公園,總要透過它的鐵欄桿圍墻窺視里面的綠,感受其中傳遞出來的閑散的氣息。如今逛園子的機會太少,如果花很多時間在這上頭,終究會成為別人眼中那種游手好閑的人。但想想又不能這么善罷甘休,便瘋狂讀一些建造園林的書。好像都是蘇州人寫的,總也逃不出拿蘇州那幾個園子做范本。縱然美,有幾百年的歷史做包漿,總覺得比我理想中的園子差點意思。今天讀到一種說法,認為人生來就會搞建筑。理由是,這世上沒有不會筑巢的鳥。人會蓋房子是一種本能。我一聽這話,覺得有道理,蓋房子的潛能就這么瞬間被激發出來了。想自己造個園子。
如果先想好去哪里圈一塊地,然后再想辦法把那塊地買下來,把工作辭掉,把家搬過去,可能這輩子都無法擁有一個園子。先不想這些,要做出一番事,總要有著跟別人不一樣的思維。我的想法是,先設計好園子的樣子,等到其他的一切到位,立即就可以開工。在等待的這段時間內,我還可以不斷地修改我的草圖,使它向著無盡完美延伸。
現如今,擁有一個園子,實在是一件頂要緊的事。當人總覺得時間不夠用的時候,其實那是空間在作怪。很少有人能意識到空間對于時間的影響。人擠人的時候,時間過得很快,當你擁有了一座園子,一個足夠大的空間,周圍空無一人,站立的都是靜止不動的樹,你坐在一塊同樣是靜止的石頭上,你會覺得時間很慢,慢得百無聊賴。這樣的一輩子,等于別人活兩輩子的時間。有人想辦法在園子里引入流水,水流動的時候,就把時間調快了一點。但千萬不要有瀑布,那樣時間會迅速逝去,起到了適得其反的作用。
園子的圍墻很重要,它起到隔離的效果。隔離汽車,隔離樓房,隔離馬路上飛揚的塵土,隔離一邊低頭趕路一邊心事重重的人,隔離聲音,隔離一切現代化的標志物。園子應該是一個可以忘記今夕是何夕的地方。因為樹沒有標志朝代更迭,山石也沒有,鳥不知道這些,草地更加愚笨。在園子里,那些你想忘記的都可以忘記,你想忽略的都可以忽略。
現在我開始設計園子的草圖,完全的隨心所欲,真是一件令人開心不已的事。回想前面的日子,沒有什么事是能夠自己做主的。上學考試按部就班,找工作的時候,當然面臨著被選擇。談戀愛的年紀,男人是一個一個輪番出現在我面前,當我選中這一個的時候,完全沒辦法知道后面還有沒有更好的。表面上看,是自己做主,仔細想想,人生是一個接一個的“被選擇”。我之所以喜歡在小商品市場閑逛,就是為了享受那種可以做主的瞬間。很不湊巧,最近居住地附近的小商品市場都給拆了,實在是一件令人沮喪的事情。
能設計一座園子,像是一只鳥,終于為自己找到一個可以長久棲息的地方,真是沒有什么比這更有意義的事。曹丕說:“人生居天壤間。忽如飛鳥棲枯枝。” 這一生身體的存活不過百年,像飛鳥棲息在枯枝,但精神卻非常需要一個可以長眠的地方。于我而言,能夠吸引我靈魂永久居住的地方,一定是一座自己心儀的園子。不然還有什么更好的選擇?
長話短說,現在我先準備一些園子里必備的材料,再來安排它們的布局。
老石頭
園子里首要的東西是山,這算不算是落入俗套?宋人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說:“山以水為血脈,以草木為毛發,以煙云為神采,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華,得煙云而秀。”全都是把山當成主角來布置園子。
有山,大地才有綿延。如同生命,有高峰與低谷的節奏才更具美感。傲慢的時候,朝它的頂峰望上去,去感覺自己的渺小。膽怯的時候,倚在它的腳下,在它的背陰處,去感覺它的堅實可靠。在山的附近,最適合做一些曠世的遐想。
我需要一些老石頭來代表山。一定是那些在時光里老去的石頭。從太湖的泥里新挖出來的石頭,由于剛剛面對這個世界的緣故,必定是膽怯的,也有可能是膽大冒失的,要么自卑,要么自負。它們絕大多數是愣頭青。我需要一些老石頭,他們有清白的石殼,他們見過很多的雷電和風雨,經歷過多年陽光的曝曬。在他們面前,我不敢說自己有什么人生閱歷,因為那些淺薄的心事,在它們面前不值一提。不信你看路上行走著的老者,光是他們從各種坎坷的年代穿梭過來這一條,就足以令人肅然起敬。
園子里的老石頭常常被稱作假山。他們是從真實的一座山峰抽象而來,他們比真實的山峰更加真實,廬山、黃山、石林、張家界,這些頂級的山峰,全都不及他們真實。他們的形狀不容你想象,你永遠無法用恰當的語言去形容一塊老石頭的形狀。頂多用“瘦骨嶙峋”這樣模糊的字眼來稍作描述。從古至今,從沒有一塊老石頭被準確地形容過。他們長成那種怪樣子,專門就是為了挑釁人類的規則。他們有著堅硬的性格,不屈服于審美標準的設定,他們因此而被批評為丑陋。但他們堅持著自己的個性,從來沒有任何妥協的意思,很快就靠著這種執著扭轉了局面。人類為這種奇形怪狀的老石頭開辟了專門的評判標準,叫做以丑為美。丑石戰勝世俗眼光的神話,不知道有沒有具體的記載,但米芾拜石的故事,已經流傳了幾百年。
或許,他們靠著倔強和愚笨,征服了自以為聰明的人類。又或許,他們本來就比人類更精于世故,因為年長的原因。沒有任何一代人能全盤接收上一代人的經驗,我們文字的流傳,已然丟失了很多精華。況且歷史上有那么多類似焚書坑儒的事件發生。而那些老石頭,他們自己直接從歲月深處穿梭而來,他們沒有丟失任何的信息。每一道傷口都有印記。他們雖然沒有一座山的體量大,但他們最有資格代表一座山。他們顯然比土更有代表性。雖然積土也可以成山,但土太沒有個性,遇見風,就飛揚為塵;遇見雨,又糾纏為泥。
假山不假。何者為真何者為假?明代高僧憨山大師有詩云:“長江水不淺,湖口山不深。云石多奇巧,疑生丹青心。予偕二三子,取次望春林。何異畫圖上,歡笑發空音。假山與真山,象始可相尋。”真山與假山,都是腦中的幻象而已,都是物質的表象世界,發出來的都是“空音”。在一座假山周圍,可以思考真實與虛假的哲學命題。這正是我所熱衷的。
還有一種老石頭,他們與丑石正相反。他們是我老家海邊的鵝卵石。他們十分潔凈,形狀渾圓,他們跟海水相處了數不清多少年的時光。每天接受著海水的洗禮,為的是令自己更為光潔。他們早就沒有一點棱角,完全失去了自己的個性。這些失去了自我的老石頭,他們跟周圍的石頭肌膚相親,隱姓埋名地過著集體生活。
這些來自海水邊的卵石,我不會用他們來鋪路,不忍心將它們踩在腳下。更愿意給他們做一個供壇。紀念那些在生活中失去個性的人。他們對任何人都不會有傷害,他們極其的謙卑。他們在修行著無我的法門。
果樹林
想起在園子里種植果樹,心里抑制不住喜悅。像是某種水果即將入口之前,舌尖已經隱約分泌出酸甜的汁水。園子里的果樹是必不可少的。我想,蘇州園林難免清寂,跟種植的果樹太少有關。果實是大自然給人類最美好的饋贈,它們可以醫治清高。況且,它們不僅可以果腹,光是欣賞熟透的果實綴滿枝頭,就給人足夠的精神慰藉。現實生活中,很多事付出了不一定有回報。相比之下,一棵果樹的回報往往超出預期。我選擇了幾種喜歡的果樹。
芒果樹。芒果樹結果的時候,不是直接在枝頭結出青色或者黃色的果實,每一顆芒果都是用線條吊著的。它們集體下垂,一簇一簇,沉甸甸的,讓人很容易就摘到豐滿的果實。那個連接芒果的枝條極具美感,它們裝飾著果實,使它們像是掛在風里的鈴鐺一樣,即將發出叮當的脆響。芒果樹有著美好的造型。其次,芒果在成熟季,會散發出濃郁的酒香。靠近一棵芒果樹等于靠近一壇陳釀。漫步在它周圍的時候,會聯想到生活中很多令人沉醉的事物。
跟芒果樹有著相同品質的是荔枝樹。荔枝樹的樹干張牙舞爪,不認識它的,以為是盆景樹。荔枝樹的葉子狹長,有點像桃葉。荔枝樹有著極長的壽命,即使再瘦弱,也可以結出豐碩的果實。當火紅的荔枝綴滿枝頭的時候,預示著什么喜訊將密集而來。空氣里彌漫著荔枝的甜。荔枝紅色的粗糙的皮衣,包裹著豐滿的具有彈性的果肉。很多人迷戀嘴唇與荔枝果肉碰觸的那一瞬間。站在荔枝樹的周圍,當目光抵達綠葉中間一簇火紅的果實,沮喪的情緒一掃而光。我猜想,齊白石正是因為經常描繪它們而得喜悅和長壽。
石榴樹的顏色美,即使再蒼老的樹,葉子也是翠綠。春天開出滿樹石榴花。石榴花不是暗紅,不是絳紅,而是明紅。明亮的,鮮艷的紅。一陣細雨過后,有石榴花碎碎地落在草坪上。石榴樹不適合群居,要單獨的一棵。遠遠地欣賞他,看他獨自茂盛,星星點點的紅花點綴其間,采摘一朵,別在發髻兩側,滿是小家碧玉的情懷。
此外,想種幾棵葡萄樹用來招待朋友。我老家海邊的葡萄園,是讓葡萄樹爬在石樁上,取代葡萄架。一根一根的石樁,不過一米多高,葡萄連成群。葡萄果實在陽光下,盡情地接受紫外線和雨露。紫色的綠色的葡萄粒非常健康,豐滿的汁水即將撐破表皮。秋天,吃月餅的桌子就支在不遠處的草坪上。邀請朋友來,有的聊天,有的就在月下采摘葡萄。葡萄是月亮下凡人間。
柿子樹既是為了觀賞而種植,也是為了幫助鳥雀們過冬。柿子是一種非常憨厚的水果,圓圓的,扁扁的,它們未成熟的時候,青綠的顏色藏在樹葉間,你很難發現它們。但當葉子落盡,他們才出風頭。秋冬交替的季節,各種果子都退役了,果園該是慌寂的時節,它們卻奉獻出橘紅的熱烈。它們點綴著干枯的樹枝,呈現出形式之美。一棵村頭的柿子樹,足以讓人記住一座村莊。深冬的時候,高高在上的柿子,是對鳥雀最好的布施。園子里因此在冬季并不顯得冷漠。
核桃樹是專門為緬懷大學校園而種植的。聊天的長椅在樹蔭里,那是核桃樹在背后默默撐傘。核桃樹的城府很深,那種青青的果實,表面看不出那里面包裹著核桃。讀書的時候,我從未采摘過任何一個核桃。在那種樹下發生的約會,都是一些具有朦朧色彩的約會。無花果樹的葉子很厚實。種植無花果樹是為了懷念我的爺爺。爺爺家院子里種了一棵無花果樹。每次無花果成熟的時候,爺爺一邊唏噓著說:“比蜜還甜”,一邊警告我們不許偷偷采摘。為什么不多種幾棵無花果樹呢?只有一棵。爺爺一邊珍惜著,一邊滿足著。
還有一些樹暫時沒有選擇,比如桃樹。雖然桃子的味道甜蜜,但桃花畢竟輕佻,桃樹的果實過于豐美,很容易激發欲望。還有梨樹,梨花雪白得令人傷感,梨子吃下去容易寒涼。
文人樹
文人們享受詩詞,也被詩詞改造。他們對于很多樹有著嚴重的偏見。見到某些樹,會有濃郁的靈感。見到某些樹,會產生天然的厭惡。種植幾棵文人樹,是為了那幫喜歡吟詩作賦的朋友。
梧桐與竹。在農村,梧桐樹是一種極為常見的樹,身份并不高貴。后來讀書才懂得他“清寂、疏朗”的品格。明代畫家崔子忠畫《云林洗桐圖》,畫中倪云林全家人在清洗一棵梧桐樹。因為這個典故,“洗桐”成為文人潔身自好的象征——元末常熟人曹善誠慕其意,在宅旁建梧桐園,園中植梧桐樹百棵,朝夕洗滌,名“洗梧園”。明代文征明也有《桐蔭立杖圖》,繪碧梧兩株,高聳半天;清康熙帝還有“洗桐山房”寶璽,都取了這個典故。
梧桐開花是在春季,雨中,紫色的花一朵朵跌落下來,混合濕氣,散發出一種特別的氣味。不是香,而是有一種不媚俗的清涼。梧桐的詩意,應該是在秋高氣爽的季節散發出來。“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深秋梧桐葉子稀疏,明亮的月亮照耀期間,夜晚行走在梧桐園,會脫口而出幾首關于人生真諦的詩。
“鳳凰非晨露不飲,非嫩竹不食,非梧桐不棲。”梧桐配以竹種植,可招引鳳凰。竹在園林不可少,東坡先生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種竹子一是看他翠綠的顏色,二是聽他的聲音。聽過竹林在雨中的聲響,可以幫助理解世態炎涼和人生滄桑。
種芭蕉也是為了聽聲音。雨打芭蕉的時候,難以入眠,正好賦詩。縱然作詩不成,也要一面喝茶一面安靜地聽雨。寂靜一人,反芻一些心事。有時光的發酵,過去的不堪與苦悶,盡是美感。佛法說,人身如芭蕉,中空而外堅,經不住幾番風雨。揚州八怪之首金農的房舍外種植芭蕉,他念佛畫佛。芭蕉幫他悟道。園子里少不得芭蕉,提醒自己人生如夢。
玉蘭樹的美有目共睹。在陳舊的白墻灰瓦的映襯下,玉蘭樹裊裊婷婷。他在早春開花。他不需要任何一片葉子的映襯,非常純粹而且開得大膽。一朵花有手掌那么大。有江南巧婦,把白玉蘭整朵地放進油鍋炸來吃,金黃酥脆,入口芳香。廣玉蘭也好,葉子油亮,在雨后十分健碩耀眼。北京城賞玉蘭最好的地方是京西大覺寺。寺院的玉蘭,多了幾分空靈。玉蘭多次入畫。玉蘭、海棠、牡丹、桂花,可組成“玉堂富貴”。
枇杷樹很高,枝肥葉大,寒暑不變,四時不凋,固有“枇杷晚翠”之稱。枇杷樹種來不為吃,專門為了欣賞枇杷果子的黃。那種黃不濃不淡,卻非常明亮。枇杷常常入畫,稚拙可愛。這是為花鳥畫家準備的樹。
紫藤。一棵紫藤究竟年齡幾何,似乎是個深奧的秘密。紫色的花,繞著廊亭纏纏綿綿,為閑適的人們遮陽。幾棵紫藤開花,可以把整條長廊變成淺紫色,像蒸騰著煙霞。我想在長廊吊起一個秋千,在滿眼花色里蕩來蕩去,蕩進少女的夢境。花年輕著,再看他的藤,卻垂垂老矣。正是反差的美感。再看徐渭筆下的藤,有那么多心事呼之欲出,竟要使人流淚了。
梅花的玉潔冰清的品格,已經不需要我的陳述了。北方少見。園子里最冷的時候,我希望有花開。下雪了,頂風雅的事就是賞梅。深冬,尋來幾個大梅瓶,剪幾個優雅的枝子含苞待放,一邊欣賞著,一邊等待除夕夜。
突然想起桂花樹,金桂和銀桂都要有。為了那種香。希望那種香氣能長久地飄蕩在園子上空,整個秋天,都是他們的回音。如果是那種高大的桂花樹,可以在樹下放一塊平整的大石頭。供癡人閑坐。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如果能聽到桂花落下來的聲音,說明心里真是寂靜且安寧。
雜花冊及其他
園子里的花越雜越好,牡丹高傲不合群,就讓他們孤芳自賞著。筑高臺,種植幾株牡丹,曰牡丹臺。玫瑰浪漫,其實不如月季本土,月季要成片的黃色月季,還有一種橘黃色的,開大朵的花,花香濃郁,花瓣極其富有秩序,生命力十分旺盛。郁金香不要,像假花。
無論怎樣,即使沒有荷花,也要有蘆葦。蘆葦一叢,池塘便有野性。蘆葦開花即蘆花。蘆花雞身上的花紋由此而來。還要有各色的繡球花,預示著圓滿。
幾塊石頭搭成的山,鋪上細沙土,種植野菊。野菊要成片才見性情。土石要有山勢,山上的野菊,更有力量和神氣。消沉的時候,在野菊的鼓勵下,可以有一些意外的計劃。菊花的野逸情懷可以幫忙突破思維的框架。
要有一些微觀的植物,比如苔蘚和浮萍。提醒自己要富有同情心。
此外,亭臺樓閣都不要,希望干凈的地方都可以席地而坐。園子中央蓋一所簡單舒適的房子。房子里有軟綿綿的沙發,有張大桌子可以寫作。出門便是山石和樹。各種各樣的花。餓了采食一些果子。冬天有烤爐可以烤紅薯和山藥。
舒適、蔥蘢,是對園子最基本的要求。有人說我是個完全沒有規劃的理想主義者。沒錯,我承認自己曾做過很多草率的決定。這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讓我痛悔。這一次,如果一棵樹的位置種得不對,以后可能沒辦法修改。其次,率性的園子,可能顯得文化涵養不夠深。這都源自父母對我散養式的教育。我來自一個偏僻的海島,島上的一切都恣意生長,他們在沒有秩序的世界中煥發出各自的精神。
我不知道我陳述的這些信息,是否足以支撐起一個美好的園子。最近幾天,我滿腦子都是這所令人激動的園子,很多美好的局部次第呈現出來,以至于我想像不出,它幽深的部分究竟有多幽深,老石頭、流水、竹林;寬廣的時候又有多寬廣,綴滿果實的樹依次排列在平緩的坡地上。如果擁有了這座園子,我可能會成為這世上最富有的人。
我發現,當我試著把這些畫面描述出來的時候,語言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障礙。我無法清晰準確地表達自己的想法,更多的是交代一種感覺。此外,從理性的角度來說,在設計這個園子的時候,我還要注意很多禁忌,這些都是古人的經驗。比如:房屋不能用五根立柱,前后廳堂不能用工字進行連接,庭院忌諱狹而長,亭子忌諱上尖下窄。芭蕉的種植高度不能超過窗戶,不然風吹容易折斷,等等。我感激著這些經驗,卻又意識到此事的繁瑣。
書里的很多規矩和經驗,都是致力于使一個院子朝著古雅的方向進化。何謂“古雅”?之前從沒想過,陳舊的東西會有如此的魅力。古,常常被解釋為陳舊。曾有人指著我種菖蒲的瓦盆說,一看就是個新東西,滿是火氣。摸上去冰涼的東西,卻有火氣。那些老東西就沒有這些火氣。那些老園子,樹和石頭都已經蒼老了,藤蔓已經復活過多少個輪回,早就沒有火氣,一切都跟歲月契合得天衣無縫。走進去會感覺到,你呼吸的正是久遠之前的氣息。
我希望我的園子能夠迅速褪去這些火氣,等到果子熟了幾秋,等到爬葡萄的石樁由于風化而變得發黃,等到梧桐樹結出幾輪木鈴鐺一般的果子,我的園子便成熟了。至于“雅”,完全就是一個概念的騙局,來自文人的想象。亭臺樓閣,擺設的文房四寶和蘭草,這些秩序,只是某種套路而已。比如古代文人認為玫瑰不雅,有刺,花的形狀和香氣也不夠穩重。還有古人為了追求所謂的雅趣,在園子里養鶴。為了讓鶴跳起優美的舞姿,不惜在它們饑餓至極的時候,將食物放在附近,拍手頓足地“調教”它們。“雅”中散發著腐朽的氣息。
我希望我的園子里活躍著奔放的生命。所有到這所園子里來的人,都能舒展自己的內心。像一團被時光揉皺的紙,能夠迅速地舒展開來,達到最初的平整。我希望我的園子,千萬不要成為我炫富的場所,最先被邀請進這所園子的人,應該是對貧富沒什么概念的人,他們有著某種難言的苦悶需要醫治,跟我同病相憐,我們邁著緩慢的步伐在一個角落里互相交流著病情。
當我把這一切的希望表達給工匠的時候,工匠有點不知所措。而且,對于這所園子的地址、面積,甚至它處于中國的南方還是北方,我都無法確定。最重要的是,從頭至尾,我都沒有談到一個“錢”字。一位愛說真話的朋友告訴我,關于建造這個園子的計劃,此生恐怕難以實現。
我是一個不服輸的人。我相信人類有太多的潛能未能得到有效的開發,自己給自己捆上了手腳,卻成天喊著不自由。我想慢慢接近這個園子。第一步,我先培養自己當一個畫家。即使沒有工匠的配合,我一樣可以完成我的園子。我每天畫下來一個局部,在之前的基礎上,我可以更加大膽地設計,山澗、石頭、鳥,流水、桂花、果樹,應有盡有。我可以從寫生的風格,畫到小寫意,寫出園子里的老藤,開著絢爛的紫色的花,麻雀們正在啄食它們的種子;如煙的荷塘上,矗立著稚嫩的蜻蜓。到我學會了大寫意的時候,氣象就更加不受拘束,一筆就是一座山川。水波紋都是空白,其中有船,輕輕勾勒幾筆,古人和今人湊在一起促膝長談。用淡墨在紙上刷幾個來回,你能感覺到所有船上的人,都沐浴著涼爽的風,感慨著“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畫了一段時間之后,最近我明白過來,所有當畫家的人,都是有著跟我一樣難以實現的愿望。我真是個庸俗的人。在我以為獨樹一幟的時候,不知道有多少路上的行人,都跟我一樣,心里早就揣著一個園子,在世間庸庸碌碌多年。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