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瑛
斜陽牧笛
讀羲之十七帖。那個積雪凝寒帖,讀來寒意森森一個激靈。
“頃積雪凝寒,五十年中所無。”這會兒積雪不消嚴寒凝聚,50年不遇。真正冷啊。這會兒給你寫信,寫一會兒呵一會兒手。
這是羲之在與闊別26年的友人通信。真正闊別,26年,足夠一個孩子從嬰兒長成一樹青年。26年,足夠一個小伙子長成半樁老頭子。26年,足夠我們的書圣王羲之書法從初學到人與書俱老的日趨成熟。
旋即讀出絲絲暖意來。這個友人,何其有幸!與羲之老斷續通信14年,十七帖一共29個帖子,多數是與這個友人的通信。從前的日子慢,積雪凝寒時分,發過去的信,一般到來年柳綠花紅時分,才能收到回信,那是怎樣的一種翹首期盼望眼欲穿!
前日因為寫這個系列,與初中語文老師說話,陳老師發來我寫給他的信,樂壞了,當年那個字,不忍目睹。可惜,后來就中斷了書信。這會兒手機短信,QQ,微信,哪樣都比書信快捷,更是不太可能寫信了。
只是那些書法家寫信,書信的實用價值之外更多藝術含量。年少時,見過先生的備課筆記,一見傾心。封面一個大大的圓形,里面一個禪字。再然后,里面文字或豎排或扇形或圓形,哪里是備課筆記?分明一本書法作品集。
斜陽牧笛,一徑穿桃李。羲之手中的筆,恰似笛音,笛聲一起,桃花兒紅李花兒白,落英如雨翩飛若蝶,引得千年后的我們,趨之若鶩逐之忘返。
煙軟梨花
好友里各式人等。那個叫大點點的,兩天時間拉出一個四百多人的大群。
群里定時秒殺,是真的殺。掛件帽子圍巾或者拖鞋,一元秒殺。手快有,手慢無。
我并不真的守著秒,一來,我的年紀,不適合湊這個熱鬧。二來,也不想讓自己變得計較。但是會密切注視這個群。因為店主大點點。
在實體女裝都做不下去的今天,她無疑是與時俱進的。
長得好看,往試衣鏡前一站,各式衣服拍了直播而出,大冬天的,光腳穿著毛毛棉拖,腳脖子上印著幾枚刺青。對,這會兒才想起來,她特別像一個人,張柏芝。先生笑:那就成功了大半了。
是的。女裝店主,長得漂亮就成功大半了。恰恰她又很勤奮。十多小時的車去拿貨。幾個月大的兒子帶著。地毯地進貨掃貨,13點準時秒殺。一邊秒一邊還是回復群里各種質疑和問詢。
一會兒沒動靜了,原來是兒子餓壞了,叫著要喝奶。中場休息。以為她總要歇一會兒的,又穿著各式新衣發圖片來了。都是剛從批發市場拿來的,還騰騰著熱氣呢。也真敢賣,估計就加了不多的費用,群里人很踴躍。
再一個就是賣花的果果,看她吆喝都想笑:本媽靠勤奮努力賺錢,賣花賣燕窩,脾氣臭,人夠好,絕對好!
“這位花姑娘,你好意思開那么大朵花嗎?你讓別的花怎么有臉在花界混下去?”在吆喝她的繡球花。
“瓜葉菊,很普通的草花,但是天天開花給你看,你老公能天天對著你笑嗎?”
輕煙細雨梨花開放,說的是人間四月天。很多人就奇怪我,你天天宅家里不厭嗎?哪里哪里,君不見這些活色生香嗎?
誰不是在這些瑣碎美好中奔忙?
春風十里
爸爸的病房九曲十八彎,穿過狹長的走道,走道里滿滿的加床。走道盡頭右拐,又是長長的走道,左側病房,無一空位,走道的頂頭,突兀著一張加床,再右拐,最靠近洗手間的房間,找到了爸爸的病床。53床。十平米左右的地方,六張床,挨挨擠擠。房間里轉個身都比較困難。求醫心切,再顧不得其它。
最熱鬧的是下午,都不需要掛水,只是住著靜養,年輕力壯些的,便會竄病房。爸爸是九曲十八彎的下游,上游位置有個不到50的男人,張家港的,人特別消瘦,喜歡抽煙,喜歡各個病房竄了玩。
有什么用啊?有用沒用都得治!這是個過程!男人侃侃而談。他是單位體檢查出來的:一個月暴瘦40斤啊!沒想過來這個醫院!但住院證明開過來了!呵呵。
男人通透,知道得也挺多。會幫著病人看各種檢查單。每個下午和晚上的時光,沉悶苦郁的病房,便充滿了歡聲笑語,病人和家屬暫時忘記病魔的恐怖,短時間鳥語花香起來,他們都盼男人竄病房,喚他:來吹牛哦!
后來直接喚他大牛皮。大牛皮父女倆來求醫的,女兒如花似玉,且和大牛皮一般好接近,長長的九曲十八彎里滿是他女兒的身影,陪聊天,幫著打茶打水護理其它病人,小棉襖香攪動著整個病區。
熱鬧著的大牛皮你看不出他的真實心情,也猜不出他的真實病情。只做了一周直線加速器,白細胞便降到了零,被緊急叫停。并不影響他的開心快樂,照例每個病房竄著,講笑話分析國內外大形勢剖析國內各大醫院癌癥治療的進展。唯有一次,我實在受不了病房的空氣,溜出大門外透氣,看到他蹲在地上,目光向著遠方,指上夾著根煙,一會兒吐出煙圈來。他蹲著的地方,扔滿了煙蒂。我在他的身邊,蹲下。他并不回頭,更猛烈地吸煙。我輕輕地奪過他的煙。我的眼水,嘩一下涌了出來。他才那么年輕!
夜月一簾幽夢 春風十里柔情。這是秦觀的詩句。說的是與佳人分離。其實,世上哪種分離不是?再見,再也不見。出院后大家便各奔了東西,只是,他鄉的大牛皮還好嗎?
閱盡榮枯
湯兄弟是浙江人。極其難過的時候,轉向床里面,不說話。難過稍緩了,會轉過身來說話,說自己的老婆:看起來挺漂亮,走起路來起花樣。
我的老爸,自從知道病情后,臉一直陰著,這會兒撲哧笑出了聲。
湯兄弟老婆內風濕多年,坐那兒還像模像樣,一走路便擰成了麻花。湯兄弟這么大的病,老婆在家里守著個小店,每日進項湊起來匯到湯兄弟這里救命。
我和姐舍不得他,吃的用的都暗里幫他。他卻很骨氣,什么也不肯接收。姐姐沒出過遠門,中途要回家,湯兄弟自告奮勇地送姐姐。他自己也沒坐過地鐵,出站的時候,刷卡就能出來了,他不懂,從攔著的那里,上下左右地跳過去,姐姐急著出站,想笑又不敢笑。拿過他的卡,刷了讓他走了出來。
回到病房,我知道他累壞了,百般歉疚,打飯照顧他倒茶照顧他,他強行振作,直說自己沒事。
他在爸爸之前出院,自己收拾行李,一個大包一拎,跟我們揮手再見。我追在后面,要送他,他說回家的路他熟,一張臉,黑得只看到白牙了,眼睛變得賊亮。“再見了!我會電話你們的!放心回吧!”他把我趕回病房,一個人走了。
還沒到家,他老婆就住進了醫院。他停在縣城,繼續照顧老婆。
后來姐姐電話過他一次,他很開心,說事情都朝好的方向發展了,老婆的小店被征用了,貼補了一筆錢。他申請的可縮放桌椅專利,六月中旬央視來人拍他的專題片。去復查癌細胞得到了有效控制。我們替他開心,那么堅強樂觀的一個人!三萬元的手術費,分五次籌來,家里的親戚朋友借遍了。女兒挺著大肚子,兒子還沒成年。他要做的事太多。
再一次是他主動打來,問詢爸爸的情況,他不好。是淋巴。比較麻煩。姐姐默然,不知道怎么安慰。然后就到了我家兵荒馬亂,爸爸幾次入院,直到撒手而去。
前日爸爸終七,姐妹倆又說到湯兄弟,那個唯一逗得我爸爸開心大笑的家伙。姐姐說,問問他的情況吧。一會兒姐姐告訴我:湯兄弟的手機停機了。
閱盡榮枯是盆盎 幾回拔去幾回栽。我正在陽臺整理我的花花草草。因為照顧爸爸,我的大半枯去,這會兒重植了一批。聞得此言,手中磁盤咣當落地,碎成萬片。
轉過身,淚水如注。
人若流水
爸爸終七。
《廣雅》“終,極也;終,窮也”。再怎么舍不得,再怎么不相信,再怎么想他,再怎么呼天搶地撕心裂肺,都該終止了。
去燒了幾個菜供他。特地辟出時間來學做菜,為的是燒給他吃,他沒有用得著我們伺候,自己做飯到最后一頓,走了。
依然怕做菜,依賴他成習慣了。這會兒他不在了,還是不敢自己燒給他吃,做那么難吃,怕他罵。
跟他吵得最兇的時候,朋友說,以后爸爸每吐一個音節你都會覺得是天籟,果真的,微信里收藏著他臨終那天我唱的歌,卻沒有錄他的聲音。唯一一段視頻,是他在敲鑼鼓。那時,就有朋友問:怎么敲得有氣無力?
那時,他就病得很重了。只是我們一直不服輸。
這一場,我們輸得很徹底。輸其它,我們還能在原地爬起,輸了爸爸,我們還能怎樣?
爸爸在踩水車,笑容璀璨。
媽媽舍不得他,說他凍了不知道加衣,一生就要好看。舍不得他怕干活,年輕時挑河,叔叔們替。結婚之后,粗重的活兒都是媽媽干。這下子去地下了不做活兒,不掙錢,日子可怎么過?姐姐帶了好多好吃的,寬慰媽媽,這下子不會怕冷,也不用干活兒了,吃得好玩得開心穿得帥氣也不用被我們娘兒三管煙管酒了。
終七之后,若不是特別重要的日子,輕易不得來看他了。我把他的家前屋后,仔仔細細拾掇。到底隆冬,盡管我栽下那么多花草,這里看起來,依然蕭索得緊。只有一樹茶梅,開得濃艷,開得熱烈。
古人今人若流水 共看明月皆如此。離去的時候,我又檢查了一遍四周,把亂七八糟的東西,撿拾得干干凈凈。邊上的小河,干得快要見底了,春汛再來的時候,又一輪水滿池塘草滿陂。
閑敘閑情
寶貝,你幾歲?
寶貝答:五虛歲。
寶貝一定得著我最深的影響,口齒清晰用詞準確。
寶貝,我們去買菜!
“好嘞!姑姑,我們買魚,買螃蟹!”
寶貝跑在我前面。爬的樓梯。“好累啊,姑姑。”
“有電梯的,一會兒我們從電梯下樓。”
一路賣魚賣蟹的。一只青蟹,捆好了。詢價,50一只。我拖過寶貝的手:這個不買,不值!
價和值,這是兩個概念。要教會寶貝的。寶貝并不糾結,直奔向前。又是一家賣螃蟹的,場子夠大,我們站定了,怎么賣的?
那人問:干什么用的?自己吃!
那人拿來撈網,撈了四只。過秤,48元。四只大螃蟹,這個值!寶貝蹲下身子,在網袋外面用手指戳來戳去。
買了魚又去買肉絲,寶貝提醒我,還得買大白菜的。對!一路奔過去,買了大蒜又抓了一把茨菇,寶貝拎著茨菇問:這個白白的,是什么?
到得家來,我把蟹煮了。寶貝過來掀開鍋子:“熟了呀!”我一樂,你怎么知道熟了?
紅了呀!
真正長大了。從前為了讓他看煮熟的過程,挨爺爺奶奶多少次訓話的。“爺爺還會放生姜和蔥。”寶貝提醒我。
“姑姑,烏龜哪去了?”
“冬眠了。在小書房。你去看看?”
寶貝去看。四只小龜兩只鉆出沙子外面,眉眼上全是沙子。“姑姑,它怎么不睡呀!”“可能睡不著吧!”我答。寶貝哈哈大笑:“烏龜是不是像我,有時也睡不著?”
倒不如閑錢沽酒,醉醺醺山徑歸來。我用這么長的文字,記錄我如水的日子。醉酒是最表層的一種醉。醉花醉人醉暖醉在自己內心最在意的東西,那是一種最深層的醉,耽醉不愿醒。
月上東山
秋很深了。深到冬探頭強行逼進。柿子樹葉落光了,禿禿著。卻有艷紅的柿子掛在枝頭。頗像一個老母親,明明已經老去,卻有一趟趟的兒孫,英姿勃發前赴后繼。
柿子卻沒有銷路。路人也不愛吃。顧自掛在枝頭。
父親走了38天了。母親開始還挺堅強,后來提到父親便哽咽難語。我天天失眠。替母親擔心。我們各自都有家,漸漸用工作的繁苦,壓制了那份思念,只是母親怎么辦呢?
跟母親說,你一定要挺過來,要不,我天天失眠。母親從來就是,為自己,什么都可以忽略,為女兒,刀山火海在所不辭的。母親開始為我振作,不讓自己閑著。可是,能有什么事呢?
母親騎著她的小電車,四處摘柿子。摘下柿子,背到樓上,削皮,曬在陽臺上,成柿餅。
“你不要替我擔心,你爸爸在世就喜歡我出去做。他沒有叫我不做。我做得動呢。今天柿子摘的你爸爸旁邊的。”
母親燈光下一邊削柿子一邊跟我說話。
一霎時波搖金影,驀抬頭,月上東山。世上的事,都是越過了至黑暗,然后有絲絲光亮,漸漸透進。再要耐心等待,又一個天明,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