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在詩歌中狂奔

朱赤

年尾，本來缺少雨雪的遼西，竟意外地下了一場雪！

一輛南瓜車飄飄搖搖從一扇童幻的《夢的門》逶迤而來，扁扁地擠進我沒有糊嚴實的窗縫，給我本有些冷清的書齋，增添了奇異喧鬧的色彩，恍然，我也登臨了這輛剛剛駛出童話森林的車。

《夢的門》是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獲得者、滿族女作家王立春的兒童詩集。

近幾年來，我閱讀的脾胃，已被那些滿布囂塵霧霾的流行詩的炒作弄傷，冷丁讀《夢的門》，新鮮而又詫異，心緒頓時為之一振！首先，我被詩人編排的第一輯目錄中所有的標題那充滿童趣的鮮活意象吸引，且讀以下第一輯：

1、麻雀天使

2、樹在大雨中狂奔

3、扁扁的夜

4、風從大門前跑過

5、鞋子倆

6、大嗓門的山叫驢

7、笨樹

8、不是所有的草都開花

9、躺在草原上

10、太陽爸爸和月亮媽媽

11、月光被單

一眼可見，這樣的標題已然跳脫了傳統童話的修辭。

往往，一個已經從事兒童詩創作多年，并已取得可喜成就的詩人又年近中年，似已難從以往的寫作模式里突破。但王立春尋到了新的創作途徑。大致歸納如下：

一、抒情性

其實，詩歌的抒情，本是一個與生俱來的命題，而兒童詩的抒情卻有它解讀與接受的阻隔，而詩人敢于啃噬這塊骨頭，并嚼得有滋有味、有聲有色，大膽采用了變形變性、詞語置換、意象經營等等手法，竟把一些自然界的變化寫得情趣繽紛、迤邐多姿。且讀：

……小草們臉凍得蠟黃/在雪地里發抖

柳樹抱著頭/頭發被寒風一根根揪走

電線被凍哭了/搓著手指

嗷嗷直叫 ……（《麻雀天使》）

這首詩走出了以講故事方式推進的寫作，以有趣的夸張漸漸展開，牢牢把握住了兒童的視角與認知，寫得稚氣盈握，寒而不冷，殘而不酷，情趣倍增。

二、獨特性

應該說獨特性就是詩人的創造性。是一種對于詩人想象力的檢驗。

詩歌本來是一種最有個性色彩的文學體裁，因而，獨特性是一首詩優劣的鍵鈕。獨有的感悟獨有的構思、語言與思考，產生獨有的審美情趣，構成了詩之個性。且看：

樹怎么了/大雨來的時候/竟在雨中狂奔

樹怎么了/雨下得越大/跑得越快

這樣的披頭散發/這樣的衣衫不整/雨霧那邊 /究竟發生了/什么重要事情

雨慢慢停了/樹才一點點站住/一邊低頭貓腰喘氣/一邊滿身流汗

雨霧那邊/究竟發生了/什么重要事情 （《樹在大雨中狂奔》）

詩是靈魂的味道，當詩思飛翔，其實奔跑在雨中的，既不是樹也不是孩子們，而是詩人自己的心靈！詩人面對大自然的變化生發出了奇思妙想，一反傳統童話的展開，給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以靈性，并大膽地以變形的敘述，情景的交疊，將讀者漸漸誘入詩境?？梢哉f這首詩是詩集中最為出彩的一首，用詞活潑，意象獨到，張而不狂，緊緊把握住了大雨奔襲的節奏、氣勢，看是雨里大樹，恰似一群奔跑戲耍在雨中的孩子。全詩彰顯詩人駕馭語言的深厚功力與掌控兒童心理的能力！讀完詩的最后幾行，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詩人寫道：“雨霧那邊究竟發生了什么重要事情”？哦，其實，什么也沒發生，只是一群在大雨里奔跑嬉鬧的孩子！

詩給讀者帶來的是一種生命的美麗，是一種勇氣與快樂！這樣的兒童詩不是老生常談的說教，而是一種全新的力與美好的張揚與個性的釋放。

三、童趣性

以與時代同步的審美，善于把物象人格化和人性化，是詩人運筆的又一特色。如她把兩只鞋子題名為《鞋子倆》就是一例。寫的是鞋子，而說的是友愛與團結，生動有趣地側寫了兩個小伙伴的頑皮與相互關照。看似用詞不準，但這正是兒童們特有的對客體事物的一種認知，就好像兒童們把所有的蘋果、橘子、梨都一律叫果果。這種模糊的叫法給詩歌增加了它的稚氣美！指此而言它，是近年來詩歌創作中慣用的手法，可使詩文事半功倍，產生語言的陌生美，更添閱讀的愉悅，因此，把一雙鞋子說成鞋子倆就絕不是個技術性問題，而是詩人創作中的兒童視角與心態：

雨來了/左鞋子右鞋子緊緊抱住腳/哪怕被泡腫/也不讓腳遭罪

風來了/左鞋子右鞋子使勁抵擋小石子/哪怕被劃破/也不讓腳硌疼

左鞋子說話露風的時候/右鞋子也掉了牙/右鞋子駝背時/左鞋子也直不起腰

又舒服又幸福的腳啊/當鞋子老得不中用/千萬把他們倆綁在一起/再扔掉吧 （《鞋子倆》）

四、思想性

寓教于情的感染力，為王立春的童話詩插上了價值取向的翅膀。常言說，詩人應是個思想家。王立春立身于孩子的思維與情趣，更不乏健康向上的啟發與點撥：

不是所有的草都開花 不是/有些草/藏在芭蕉葉底下也不開/夜深人靜也不開

花是草的心事

有些草喜歡把心事吐露出來/痛痛快快/想紅就紅想白就白

有些草喜歡把心事憋在心里/一輩子不想開一朵花

不是所有的草都開花/不開花的草不開花 （《不是所有的草都開花》）

這多像一位媽媽摟著自己的孩子，慢聲細語地囑咐，把自然界的事物變化，悄悄地隱喻生活中的人與事，細膩、溫柔得不由你不進耳朵。

再例：

土趴在壟上寫詩/土寫出來的詩是莊稼/莊稼詩是用種子/一粒一粒寫成的/莊稼詩開頭寫的是“芽”/一排整整齊齊的“芽”字寫滿了大地

莊稼詩的句子很長/沿著一條壟寫到了天邊/玉米一口氣就把詩句寫了滿穗/詩句在穗子上閃著金光

……

莊稼寫的都是同題詩

題目：糧食

主題：豐收

落款：大地

完稿日期：秋天 （《莊稼是土地寫的詩》）

此時，詩人已完完整整給孩子上了一堂有趣味的植物課。從而使我想起當下的兒童教育書本，是否也有這樣的課文，既有美學教育又有生活知識？

其實，任何一本詩集，一首首解讀是沒有必要的。讀者自會從中獲得詩歌的營養。歷史上所有的優秀詩歌，不是憑某個人去寫個評論就能被廣大讀者世世代代流傳下來的。更不是小小圈子里三五人喊個夯號圈出來的！盡管小圈子盛行一時一地的炒作，豈是廣大讀者久遠的認可？

《追風的稻子》應是首略帶諷喻的詩，也是一首跳脫了抒情的作品，以稻草人形象來批評那些自己沒有正確主見隨風倒的富有哲理性的詩作。詩人把一個比較枯燥的問題有理有節地做了個警示。讀后頗為耐人尋味！

且讀它的精簡，原作如下：

……站了一天的稻草人……/挽起濕漉漉的褲腿/光著腳 站在田里/準備跟著遠處來的風/逃跑

風領著往南/她們就哈下腰往南跑/風領著向西/她們就一群一群往西奔

……累得氣喘噓噓的稻子啊/連一條田埂都沒跑出去

沒見過世面的稻子啊/不知道/風本來就是一個/到處招搖撞騙的家伙（《追風的稻子》）

產生這樣一位全新境界、獨到審美的優秀詩人，在今天來說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必然，這樣充滿樂觀快活的寫作狀態出現在文學園地，應說是一朵特定時代的報春花。如是，我們不難發現一代新新兒童正從詩人生花筆下，奔跑在我們的校園里、操場上。新一代孩子們敏感向上的精神狀態正彰顯著我們民族灼灼開放的優秀品格！

就此可以說詩集《夢之門》不僅準確把握了新一代兒童樂觀向上努力追求真理的生活狀態，也以文學特有的滲透特質，啟迪著她（他）們的上進精神。

無疑《夢之門》的創作文本，同時也以跨界的力道，對詩歌創作的浮泛、委瑣給予提示。尤其獨到的是，由于詩人把控童詩語言豐富，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成人詩歌日趨散文化的傾向，也正好反叛了當下詩歌語言的過度貧乏與隨便。

不妨，我們再細細賞讀她更多的優秀詩作——第四輯：一滴雨敲開一朵花的門

1、軟軟小風

2、花衣裳

3、追風的稻子

4、影子隨從

5、浮云跟著風

6、飄洋過海的鞋

7、英雄蒿子

8、沖上天的螢火蟲

9、月亮文章

10、一滴雨敲開一朵花的門

我總是喜歡一一列出它的目錄，因為，我發現她所有的目錄都不是題材的一般化分輯分章，而是跳出了老一套的冷面孔，并充滿著詩歌的情趣與審美，把所有的小標題讀后，也是滿口芬芳，詩意濃郁！令你頓生一遍遍讀下去的強烈愿望。

在這篇評論中我兩次選用兩個目錄全文，這在往常的所有評論中是沒有的。因為《夢之門》的目錄不同于任何一本詩集的目錄，是這本詩集的一大亮色。也是所有童話詩的獨有的亮色。忽視這一點是一種評判的失誤。由此我想到了很多成人詩目錄一臉的刻板與枯燥。我不得不為詩人獨具匠心的卓越才能擊節叫好！如果，我們把每一個小標題前的頁碼刪去，再一氣讀來，難道不都是一行行令人感動而又充滿想象空間的詩？我們也不妨就此輕輕打開這《夢之門》的第四輯去吹一次那“軟軟小風”：

所有的大風/都跟著冬天跑了/大風在北極冰山上大喊大叫/白熊愿意看

小小的小風留下來/留在了六月/留在樹葉底下/有時輕手輕腳地跳下來/撣撣路面/再把一個碎紙片悄悄扔遠

小小的小風會把泡泡/輕輕吹到天上/小小的小風會扶著/彎腰的老奶奶過馬路

小小的小風 遇到/剛會走路的孩子/趕緊把自己 變成/一只蝴蝶/繞著孩子/身前身后

軟軟地飛 （《軟軟小風》）

哦，寫得簡直漂亮極啦！詩人充分調動了童話的天真，寓理于情，把大自然的季節變化，寫得生動搖曳美麗多姿，絲毫沒有說教的僵硬痕跡。這樣的詩歌就是成年人讀來也會是興味無窮。由此，我不禁想到了我們小學里的教學方式，如果，所有的課文不再是僵化的灌輸而是有情有趣的誘導，當會事半功倍。至此，也可再讀她的《花衣裳》：

瓢蟲們在墻上一片一片/展開帶點的花衣裳

有的瓢蟲不識數/數錯了花衣裳的圓點/穿錯了衣裳/把自己穿成了害蟲/整個夏天過得

渾身不自在/一會兒倒下想死/一會兒站起來想活

看瓢蟲折騰/蜈蚣連鞋子都不穿/光著腳丫跑出來

看瓢蟲折騰/螞蚱抖著兩條長腿/在遠處咕嘎咕嘎笑

最起碼得識數吧/看看人家七星瓢蟲/花衣裳剛穿上/就被鮮花和掌聲包圍了 （《花衣裳》）

一只普通瓢蟲，在詩人魔幻般的指尖生發出許許多多情趣盎然的故事，寓理于情、寓故事于抒情，反問正答，正問反答，應是詩人最為不同尋常的創作手段。讓兒童詩具有了不得不為之贊嘆的閱讀興致，也提高了詩的審美價值。

翻開《夢的門》詩集，說是一如繁花過眼毫不為過，如她的《跟著動詞走》寫得就格外巧妙，在她的妙筆下，給一些本來比較枯燥的詞語以鮮活的血肉與個性，情理交融，形象生動。舉一例：《跌》

河流到懸崖邊/跌了個跟頭/一個跟頭/挺了起來

挺成了瀑布

夕陽走到西山/跌了個跟頭/一個跟頭跌進了深深的夜/從夢中爬起來

爬成了朝陽

這樣合情合理的豐富想象，給當下一些莫名其妙的流派詩刮了一個響亮的鼻子頭兒！像這樣活潑優美的童話詩，完完全全離開了說教式的老氣橫秋，少年兒童們能不喜讀嗎？

反復閱讀王立春的《夢之門》，使我想起了幾行名句：“山蔭道上，應接不暇……”。《夢之門》全集共54首詩，分五輯，約1200行，題材廣泛，大自然里的山水草蟲都被賦予了人格、個性，活在了詩人的筆下，從而活在了讀者的閱讀里。

詩人王立春近十年來的諸多作品與驚人多的高規格獎項，令我嘆服。禁不住回想起一次遙遠的筆會。我們不妨循著這本優秀詩集去回頭瞭看王立春的遙遠身影！

大約是在1980年，遼寧省兒童文學研究會在趙毓秀、陳秀庭、張寶杰等主持下，于錦州筆架山搞了一次兒童文學筆會。會上來了個十八九歲的姑娘，穿了件普通花格子布衫，一臉稚氣。就是這個在筆會上寫了首短詩《勿忘我》的小姑娘，三十年后，竟是九項兒童詩歌大獎的得主（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冰心兒童文學獎、陳伯吹兒童文學獎、團中央新世紀兒童文學獎、文化部蒲公英獎、遼寧首屆未成年人優秀文藝作品獎、遼寧文學獎——青年作家獎、全國兒童文學十大魅力詩人、遼寧兒童文學獎）！

而今，王立春又以更加驕人的勢頭，洋溢的現代創作思維，新創作了多部作品，她的兒童詩那善于捕捉鮮活意象的精巧并形于詩歌語言的智慧，不僅是在兒童文學領域，對于成人詩歌創作也有極大的啟示。對于接通現代美學有著更為重大的先導意義。對于兒童接受現代美學，是個上好嘗試與構建。

寫慣和讀慣成人詩的我，竟會為一疊兒童詩而由衷贊賞并愛不釋卷，并身不由己地隨著詩人童話中的腳步狂奔起來。這是因為近幾年來我被那些泛濫的流派詩搞傷了欣賞詩歌的胃口，突地走進這樣純凈優美的境界，就收不住流連忘返的腳步，不能自持。我看到，一位童話詩人正在登臨一個全新的創作境界并向世界頂峰攀登！

〔特約責任編輯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