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坤榮
摘 要:對于“用筆千古不易”一說,歷來有不同的理解,而大多僅在“用筆”之“易”與否展開探討,少數從趙氏之書學思想探討其“用筆”的真正含義并分析是否不變。文章通過考察理學對元代書法批評之風的影響,認為趙氏“用筆千古不易”一說,是理學思想下進一步延伸的體現,它強調的是書法中不變之“理”。
關鍵詞:用筆千古不易;趙孟頫;朱熹理學;古法
趙孟頫是元代復古思潮下的領軍人物,由于他的出身、地位、書法成就以及對后世的影響,他的一言半語通常被奉為金科玉律,以供后世學習參考。唯獨“用筆千古不易”一語,引起了許多歧義。據考察看來,其“用筆千古不易”一說是受元代正統思想的影響,強調的是追尋魏晉古法、書法中“不變之理”使用“用筆”一詞,實為行文之所需。
一、朱熹理學思想及書學思想
朱熹于詩歌強調:
“余嘗以為天下萬事有一定之法,學之者皆循序漸進。……果然變而不失其正,則縱橫妙用何所不可,不幸一變失其正,卻反不若守古本舊法以終其身之為穩也。”(《跋病翁先生詩》)他認為天下萬事萬物都有一定之“法”,要求在守法的基礎上循序漸進地“變”,要“變而不失其正”。換句話說就是要在繼承傳統之上的創新,如果一味地進行創新,而無“法”可循,那么還不如老老實實地守舊法。
朱熹論書強調“理”。朱熹認為,“理”是宇宙之根本,“理”存在于天地萬事萬物中。“理”先于天地萬物而存在。他說:“宇宙之間,一理而已。天得之為天,地得之為地,而凡生于天地之間者,又各得之以為性。”“未有天地之先,畢竟是先有此理。”
朱熹認為“理”是天理自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當然書法也包括在內,一旦掌握住書法之“理”,那么也就抓住了書法之根本。此思想還見于:“問:‘倉頡作字亦非細人?朱子曰:‘此亦非自撰出,自是理如此。”朱熹明確地否認了個人創造文字,而認為這是“理”的結果。另外,朱熹重視對傳統法度的繼承。他說:“子被蘇黃胡亂寫壞了。近見蔡君謨一貼,字字有法度,方是字。”他認為,由法度可循的字才算是書法,由此可看出他對“法度”之推崇。這同樣體現在朱熹評王羲之《十七帖》中:“玩其筆意,從容衍裕而氣象超然,不與法縛,不求法脫,真可謂一一從自己胸襟流出者。”此評之核心亦為“守法”,在法度之自由王國中自然而然地進行書寫,充分發揮胸襟情感,循天理而行。“不求法脫”即要按照傳統內在不變之規律來書寫,才是上乘境界。 朱熹還說:“書學莫盛于唐,然人各以其所長自見,而漢魏之楷法遂廢。”
從上述分析來看,朱熹理學和論書宗旨是:“變而不失其正”,即要符合“理”、法度。
二、朱熹理學思想對元代書論的滲透
由于朱熹等人建立的新儒學系統符合封建社會價值觀,并有利于統治者的統治。到了元代,“以朱子之書,為取士之規程,終元之世,莫之改易。”“學者尊信,無敢疑弍”這種理學思想成為了官方的正統思想,其權威性可想而知。在這樣的環境下,理學思想在書法理論中的滲透在所難免。下面通過有代表性的一些書家說明理學對元代書論的影響。
元代郝經在其《敘書》中有言:
“……出奇示變于規矩準繩之中,……無意而皆意,無法而皆法,凡行草之理皆在其中。……然既知法,又貴知變也。非變法而自為法,則不能名家,在人足跡之下矣。”
此處雖是言小楷和行草之書寫要領,但可看出其理論核心是來自儒家的中和思想,主張過猶不及,對變化要有分寸地駕馭,達到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地。“非變法而自為法”亦要循天理而行,不能置“法”于外而任意妄為。這正與朱熹“變而不失其正”“不為法縛,不求法脫”思想一致。另外,郝經在其《移諸生論書法書》中進一步強調了以上觀點:
“故古之篆法之存者,惟見秦丞相斯……其法精盡后世不可及。……觀其遺殷浩及道子諸人書,……不失其正,……為古今第一。……則知書法之自然,尤之于外,非自得于內也。”
郝經認為,正因為李斯其“法”精,所以后世無人可及;浩、道子書“不失其正”方能為古今第一,他同樣也再次強調了“法”非自創,而是傳承有序的,書法內在傳統的基因不能沒有,否則“不能名家”。其思想與朱熹一脈相承。
韓性在《書則序》中對書法之“理”的論述:
“蓋書者,聚一以成形,形質既具,性情見焉。異者其體,同者其理也,能盡其理,可以為則矣。”
韓性認為,書法本于人的內心性情,只是形質之不同,內在的道理是相通的。能夠把握住內在書法之“理”,便可找到“書則”。其理論宗旨突出一個“理”字,源于北宋程頤“天者,理也”,認為理就是萬事萬物的根據,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這與朱熹“余嘗以為天下萬事有一定之法”之見解一致。韓性還認為:“書有自然之理,理之所在,學者在焉,射之正也,車之軌也。”此處更明白指出,后人學書要循此“理”而行,書之“理”就像射箭要對準靶子,馬車要根據道路行駛一樣,得此“理”則不失法度,又與 “不為法脫”“自其不變者而學之”宗旨一致。
鄭枃《衍極》更深入闡釋書中之“理”,并理出一個書統,以供后世學習。劉有定在《衍極》序中明言:“世之言書者蔑焉不知理之所在,此《衍極》所由作也”。《衍極·至樸篇》劉有定注云:
“初,蔡邕得書法于嵩山,以授崔寔及其女琰,張芝之徒,咸受業焉。……柳宗元傳房直溫,有劉埴者,亦得一鱗半甲。”
這個筆法流傳系統之說看似荒誕,但這在當時影響深遠,以致人們認為,筆法傳承是有序的,不變的,得筆法者才能代表正統、正宗。鄭枃的理論無疑是朱熹學說的延伸,他將朱熹強調的不變傳統基因具體成一個明晰的傳承體系,足見理學思想對當時影響之深。
另外,元代書壇的總體實踐上也明顯表現出:儒雅、端正、復古等現象,也印證了其受理學思想的影響。
三、“用筆千古不易”是理學思想滲透下的產物
在理學思想滲透下的元代,趙孟頫作為一代文人,必定深受影響。其《蘭亭十三跋》中跋文七:“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用工,蓋結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古法終不可失也。” 這里說“結字”是變的,“用筆”是不變的,明顯也是受“理學”思想中“變而不失其正”思想的影響。據韓性《書則序》言:
“趙君仲德,嘗請書法之要,公謂當則古,無徒取法于今人也。仲德于是取古人評書要語,輯為一書,名曰《書則》,以成趙公之意,而惠學者以指南。”
這里,趙仲德明言輯《書則》一書,以應趙孟頫“當則古”之意。前文已提及,《書則》之宗旨是設立書法之“理”,循“理”而行,便能抓住傳統,也就可以給初學者指明方向。這表明趙孟頫“則古”思想是要“守法”,追尋書法傳統中不變之“理”。“則古”思想具體表現在“魏晉法度”和“用筆”上,他說:
“懷素書所以妙者,雖率意顛逸,千變萬化,終不離魏晉法度也。后人作草,皆隨俗繳繞,不合古法。不識者以為奇,不滿者一笑。” (《跋懷素論書帖》)
趙氏認為,縱使懷素草書千變萬化,之所以妙,全因他符合“魏晉法度”。后人作草,已不合古法,所以也就無可看之處了。這與朱熹所強調的“漢魏楷法”不可缺失思想一致。
“學書在玩味古人法帖,悉知其用筆之意,乃為有益。”(《趙孟頫蘭亭十三跋·跋六)
趙氏認為,學書當從古代經典名帖中汲取精華,知道其“用筆”之原理,才是最有益的。后人學書法都非常注重臨帖,也是這個道理,這個道理到現在還沒變,學古人是為了知其用筆原理。
所以趙所言“用筆千古不易”印證了書法中的不變,強調的是要循“天理”而行,抓住書法傳統中“不變”的基因。使用“用筆”一詞,正好與“結字”相對,應為行文之所需。 “用筆”是核心,而“結字”則為表象,核心是關系到“天理”的,是書法之本原,一旦抓住了這個本原,就抓住了書法的核心。這可以說是朱熹理學思想的一個延伸,或者說是受理學思想影響生發出來的書法思想。趙孟頫知道只要抓住了這個核心,進而學書法才不會墮入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的境地。正如清周星蓮說“蓋趙文敏為有元一代大家,豈有道外之語”。趙氏理論與實踐也相一致。馮班《鈍吟書要》說:“松雪正是子孫之守家法者爾”。“家法”亦即指繼承了書法發展之正脈,亦即理學家所強調之“正”。
四、結語
朱熹強調 “變而不失其正”,由此而衍生出來的書學思想無疑影響了元代的書法批評之風。元代“求正統”“尚古法”的思潮,成為元代最為突出的學書觀念。趙孟頫取法魏晉,典雅工穩,少參己意,筆法、字形中規合矩,無王羲之“龍跳天門”之放逸,追求雅正,求其不變,自然與理學思想有關。朱熹有意識地關注書法中的不變之理,而趙孟頫的“用筆千古不易”從實踐的角度作出了回答,其“用筆千古不易”所體現的是理學思想下的正統觀,強調的是追尋古法、書法中“不變之理”。
作者單位:
泉州師范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