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歲月釀造的美好

劉京

故鄉小鎮，歲月遺落在蘇北大地的一闋小令。每當微風乍起，陽光初上，那平仄有致的韻律，便穿過小街窄巷、黑瓦白墻、古藤老樹，縈繞在耳畔。

餅之香

大伯的鋪子，點綴在樹權型小鎮的“杈丫處”，依偎著一株百年古藤。每天清晨，大伯都會準時喚醒他的“老伙計”——一座斑駁的爐子，開啟一天的營生。那時天微微亮，檐角的花睜開了惺忪的睡眼，結在花瓣上的每一顆露珠，都倒映出一幅微縮版的市井圖。

這座斑駁的爐子，傳到大伯這輩已歷經了三代，是家族中真正“祖師爺”級別的家什。爐子上烤的米飯餅，已經散發了上百年的香氣，當仁不讓地成為了小鎮標簽。小鎮的米飯餅，有兩種：一種一面焦黃一面軟白，軟白一面白胎較厚，帶著留給酵菌透氣的小氣孔，口感綿柔但有嚼勁;另一種白胎較薄，口感香脆，有點像鍋巴。剛出鍋的米飯餅一般兩塊疊放在一起，稱為一合。

相傳明初“洪武趕散”時，蘇、松、杭、嘉4000多戶人家遷至蘇北墾田，遷徙到小鎮的人，帶來了米飯餅的制作方法。從此，一合米飯餅就像一縷鄉愁，攜帶著故鄉的密碼，漂流到里下河，落地生根。

小鎮人稱做米飯餅叫：ta，平舌，收音粗短有力——這是漢語的“人聲”。看大伯ta米飯餅，儼然是欣賞一個民間藝術家的表演：一團發酵好的米面團，在大伯掌心里像陀螺一樣被馴服，大伯掌心仿佛帶有磁力，面團能晃悠悠地甩出掌心很遠，又能像陀螺一樣悠著回來。突然“啪”的一聲，大伯掌心上溫順的面團，如閃電般地被甩到燒得滾燙的平底大鐵鍋上， “欻啦”——幾聲水觸熱鍋的聲響叩開了圍觀者的鼻息，爐子上蒸騰的白汽裊裊上升，一股酒釀般的香氣在清晨的空氣中四處飄逸。

大伯的爐子前常常排著一支很長的隊伍，小鎮人買上一合焦黃甜糯、略帶酵母幽香的米飯餅，再去隔壁油條店裹上一根金黃酥脆的油條，這一天的開端便踏實了。人們叫它“黃鼠狼鉆棉花胎”——這是小鎮人獨享的幽默。

一合米飯餅，將我的鄉愁裹緊了、捂暖了。那淺淺的鄉愁便帶有了酒釀的芬芳，化作一陣暖風在心中蕩漾。

糕之美

小鎮老街上，有各種小吃鋪子。每到黃昏，油炸、水煮、燒烤，各種味道像技藝嫻熟的舞者，在微曛的夕陽下交織，在人們的味蕾上跳躍。而此時，我總能從百味中辨出一絲春天的芳香，順著香味沿著一條幽靜的小路向里走，去到這家不怕巷深的小館。

這是一家面館，卻有個很詩意的名字，叫“陌上春天”。老板娘是個中年婦女，穿著一條黃圍裙，臉上總帶著一抹淡淡的微笑，給人春天般的溫暖。她的手白白的，卻又長著些老繭。她喜歡把背挺得直直的，把頭昂得高高的——在小鎮這幅淡淡的水墨畫上，她似乎是亮眼的一筆題款，遒勁有力。她不常說話，因為來的基本是老顧客了，只要點頭示意即可。店里，放著一首悠揚的《小城故事》，在面香的氤氳里叩開每一個食客的心扉。

“老板，別忘了放一份豆沙餡的梅花糕。”又一名食客走了進來。

“好嘞”，老板娘淺笑著回應。

說實話，這家店火起來不只是因為面食，還有配著面食的贈品——梅花糕：玉石一樣剔透的外皮，香甜的口感，梅花一樣的外型，成為面條的絕配。在這里，食客可以自己選擇喜歡的口味，肉丁味、香蕉味、牛奶味、紫薯味、豆沙味都有，一個小小的梅花糕，讓一碗日常的面飄出一股詩意的氣息。

紫銅制的糕模平躺在爐火之上。米漿輕輕地傾入模具，用勺子填入秘制的餡。待餡和米漿漸漸成型后，再用勺子盛上米漿，小心地對準模具上每一個燒得紅熱的小孔，把漿輕輕覆蓋在餡上。撒上玫瑰花瓣、小元宵，把糕模用銅板蓋起，在大火上烤上五六分鐘。在這幾分鐘里，糕模里的食材互相接觸、融合。在火的炙烤中，玫瑰花把它的芳香沁入餡中，完成一次靈魂的轉移。時間到了，揭開模具，用鉗子把梅花糕夾出，盛在盤中。食客細細品味著，外層的皮香脆可口，里面的餡更是裹藏驚喜，沁人心脾。一個梅花糕人口，滿嘴生香——小鎮之韻在心中悄悄彌漫開來。

梅花糕，仿佛一枚別針，別在面條旁，別在小鎮的衣襟上。

陶之醇

清晨，小鎮在陶壺氤氳的茶香中睜開睡眼，熱鬧緩緩開啟，兩個人在大樹下對弈，一群人循著這茶香圍觀在一起;午后，在小鎮街角冠蓋如云的梧桐樹下，祥和開始上演，一群老者手捧著陶壺，笑聲朗朗，陽光細碎地灑在他們布滿皺紋的臉上，好似陶壺之內有萬千文章，茶香飄逸，人生的哲理、意義都深藏其間。

陶，這生于泥土的鄉土藝術，是生活的一個隱喻。

祖父也有一把陶壺，自打我記事起，這陶壺一直是他的寶貝，時時撫摩于掌心。這把陶壺有些年頭了，褐色的外殼上面蜿蜒著細密的紋理，熱水浸入，微微透著一絲烏龍茶香。陶壺的旁邊有陶碟，陶碟和陶壺一樣，都刻滿了斑駁的、關于時間的記憶。每當夜深人靜，陶碟就會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光。我在遠處看著，仿佛看到小鎮旁的池塘，池塘里倒映著小鎮故事的悠遠鏡像，映照著小鎮人淡泊恬靜的生活。

陶和人一樣，是這里的原住民。它有著讓人心安的美，那種安詳悠靜的美直浸到人的骨子里，滲到人的靈魂深處。閑坐梧桐樹下，端一把泡滿烏龍茶的陶壺，小鎮的滋味都躲進了這壺嘴里。它與炊煙共舞，與河水共歡，與月光共瀉，于無言的歲月里，濃縮在小鎮人質樸憨暢的氣質。

小鎮人是知足的，因知足而美好。小鎮梧桐樹下的陶，已永遠存放在我心里，而小鎮生活的那份恬淡，也永遠存放于陶腹里。陶腹滿當當的，不留一絲空隙。

簡單幸福的故鄉小鎮啊，用它質樸綿長的時光，斟酌每一個風物，把一闋小令刻進每一個游子的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