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麗君
作為一個長期在語言哲學和生態美學、詩學交叉地帶進行研究的學者,趙奎英教授一直關注著生態美學的語言基礎和語言哲學新的拓展,其最新著作《生態語言觀與生態詩學、美學的語言哲學基礎建構》(人民出版社2017年10月版)是其長期思考相關問題的理論結晶。在這部作品中,作者將海德格爾的基礎存在論哲學研究推進到生態存在論和語言存在論層面,并在語言哲學層面反思生態問題的成因,既力圖為生態詩學、美學研究奠定語言哲學基礎,也試圖通過生態視野探尋語言哲學的構建路徑。
一、將海德格爾的基礎存在論推進到生態存在論
眾所周知,海德格爾的存在論以探尋事物存在的基礎作為其理論追求。在探討事物存在基礎的過程中,他發現,事物的存在本質上是在語言中的存在,語言是存在的家。海德格爾的存在論為生態研究提供了哲學基礎。許多學者都曾關注過這一基礎。但與這些學者不同的是,趙奎英教授將存在論推進到生態語言觀層面,并在這一層面探討存在論基礎作用于生態問題的基本路徑。她認為:“海德格爾本人雖然很少直接談到生態問題,但他的語言觀卻以對生命存在、家園棲居以及對反對人類中心主義相互關系的高度關注,表現出與原初的‘生態學‘倫理學概念的深刻的內在相通性。”[1]趙奎英教授的這一論斷不是憑空得出。她從海德格爾的原始倫理學入手,指出其原始倫理學不同于一般倫理學的地方在于,它是從“倫理”(ethos)的原義“住所”“棲居地”出發的,它“關心的是人對于存在者整體的立場和態度”,它關心的是人如何在存在中“在家”,如何在存在者整體中“棲居”的問題。我們知道,“生態學”(ecology)的原義也是“家”“棲居地”,因此,海德格爾所堅持的那種原始“倫理學根本上來說就是生態的”。[1]32、182這樣一來,趙奎英就通過把海德格爾的“倫理學”和“生態學”的原始含義在其“存在論”上打通,使海德格爾的原始“生態倫理學”得以構建,使海德格爾的現象學存在論哲學根本上的生態性得以彰顯。
趙奎英還將海德格爾的存在論根基追溯到語言,將海德格爾的基礎存在論推進到生態存在論,并在生態語言存在論的基礎上構建生態倫理學、生態詩學和生態語言觀。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作者不僅解釋了海德格爾生態存在論的具體含義,從西方哲學發展與中西哲學比較的框架內探討了海德格爾存在論語言觀的來源、發展及影響,指出了海德格爾生態存在論的基本特點和實踐途徑,更是構建了從海德格爾的基礎存在論到生態美學的完整的理論路徑,顯示了作者廣博的哲學視野、嚴謹的理論態度和精深的思辨能力。
二、生態問題的語言根源
作為一個世界性的難題,生態問題的加劇要求人們對形成生態危機的根源進行全面的反思與清理。目前,不同學派都從自身的理論優勢出發,反思形成生態問題的思維方式及其具體表現。但反思之作為反思的悖論在于:所有的反思都必須借助于語言的工具并在語言所構建的思維框架中進行反思,反思的前提與過程本質上都提前被反思所用的語言所限定。因此,如果人類反思的層面僅限于人類中心主義、主客二分、科學主義這些生態危機的外在表象,而不去深層次反思形成這些思維方式和外在表象下的文化根源,那么,人類就永遠不可能找到形成生態危機的根本原因。而對反思的突破,構成了本書的一大亮點。
趙奎英教授在其著作中通過系統考察指出,生態危機的形成與人們所使用的語言有關,一種語言就是一個世界,語言觀影響世界觀,生態危機的根源是人類中心主義世界觀,而人類中心主義語言觀正是構建人類中心主義世界觀的基礎或前提。要構建生態的世界觀,就一定要構建生態的語言觀。正是從這一思想出發,趙奎英教授發現:生態問題本質是一個生命問題,生命問題的本質則是一個家園問題,而家園問題的本質表面上是一個空間問題,實際上則是人類棲居的問題,而“只有我們保護物的本質,也就是使物的本質自由地呈現出來”[1]195時,才是棲居。棲居問題的起源,來自保護物的自由性。但是,人類所知道的所有事物,都只能通過語言對這一事物的命名進入人類的視野,因此,要保護物的自由性,只有徹底地反思語言對物的命名,才有可能真正地保護物的自由而不是人類使用某物的自由。而要徹底反思語言對物的命名,就必須回溯語言的產生過程和發展過程。而任何一個語言的產生,都來自生活于某個特定環境中的某個人身上的特定事件,而語言的發展,不過是不同事件在特定環境的被選擇和記憶的過程。人類文化本質上就由這些事件或記憶的歷史構成。人類文化的盲點,也正在于對某些事件或記憶的強調。而人類文化對自然的整體忽視,正是這些盲點的具體體現。因此,要徹底地反思生態問題,就必須反思語言的源頭。生態問題本質上也是一個語言問題。在這里,我們不僅看到了趙奎英教授對生態問題的反思,也看到了她對人類文化邊界的反思。這一反思,將生態問題推進到語言的層面,使我們看到生態問題被徹底反思的可能性及嚴格的現象學精神。
三、語言本質的生態拓展
本書不僅徹底地反思了生態問題的起源,同時也以生態視野為立足點,全面、系統地探討了語言的本質。在這一點上,本書對語言本性的研究達到了一個新的理論高度。目前,生態問題已經深刻地影響了語言學研究并導致了生態語言學研究熱點的出現。本書的重要創新體現在它從語言與自然、詞與物的關系角度系統地探討了語言的本性。這一研究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本書是我國學術界第一次對西方哲學史上的“自然語言觀”進行系統的批判梳理,將西方哲學對語言與自然關系的研究概括為四個階段:古代以“摹本主義”為代表的強調客體性的“自然語言觀”和“詞物對應論”;近代以浪漫主義為代表的強調主體性的“自然語言觀”和“詞物對應論”;現代、后現代以結構—后結構主義為代表的、既反實在論也反主體性的“符號任意觀”和“詞物分離論”;后現代以后期海德格爾為代表的強調天地人神“四元同一”的“大道道說觀”和“詞物共生論”。其次,挖掘出人類中心主義語言觀與理性中心主義的邏輯語言觀之間的隱秘聯系。再次,構建了以海德格爾語言觀為基礎的“生態語言觀”。這種生態語言觀認為,語言的本質在于“大道”言說,語言言說乃是一種詩性的創造,將詩性界定為語言的本質。這種詩性的語言本質保護了自然與物的自由性,詩也由此成為語言的起源。最后,作者又用艾布拉姆的身體現象學語言觀探討了“自然”“物”生成為語言符號的過程,指出:正是身體的中介,使得自然或物生成為人類的符號,而人類文化發展的軌跡,正是不斷將這些符號抽象化和書面化,而在這個過程中形成的人類抽象力,構成了人類文化發展的動力。如何看待這一動力,是沿著這一動力的方向不斷進步還是反思這一動力的局限,是人類能否解決生態問題的關鍵。
在從生態角度探討語言的發展過程之后,本書著重分析了生態語言的本質與特征。在作者看來,語言起源于人與自然事物之間的關系,任何一次語言的產生,都是人類和自然事物相互關系的事件。這一事件構成了人類與自然關系的歷史并形成了再次發生關系的經驗基礎,這些基礎通過人類在身體中所形成的感覺,維護著書寫文化與口頭文化之間的連續性。只有從這一層次探討語言的產生,人類的語言才不會形成一種在理性、邏輯單一道路上前行的獨白。
語言問題的困境在于:人們必須用語言的手段表達對語言的反思,人類所使用的語言一方面為人類的反思提供了工具,另一方面也為人類的反思設定了界限。而要沖出語言所設定的界限,就必須意識到形成這一語言的前提。這就決定了語言哲學對語言本質的研究只能以某種特定的語言進行,決定了人們對語言本質的研究只能無窮地接近而不可能窮盡其真理。因此,對自身研究局限的認識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語言哲學所達到的高度。而要反思自身的研究局限,就必須找到一個立場,這一立場的格局必然會設定其理論的高度。從這一角度來看,以自然、生態為立場的“生態語言觀”正是語言哲學迄今為止最為宏闊的立場,代表著語言哲學的未來。
四、生態詩學、美學對構建生態語言觀的作用
在趙奎英教授對生態問題的思考以及對生態語言觀建構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出其理論有一個共同的關注點———生態詩學和生態美學。在她看來,海德格爾要保護的物的自由、生態問題的反思動力、生態語言的構建過程,本質上都是詩的創立事件。海德格爾保護的物的自由,只有將物完全放置于詩的語境中才能達到,而對生態問題的反思,也只有以詩的態度看待自然才能達到,而生態語言的詞語產生事件,是人與自然的一次關系和互動,這種關系與互動,本身就是一次新的創造,而創造的本性正在于詩。可以說,生態美學、生態詩學,正是本書上述各種遠大目標的落腳點。
為了論證生態詩學、生態美學在反思生態問題、構建生態語言觀過程中的作用,作者認為:生態審美觀念的本質特征在于:從關注自然的“形式”到關心自然的“存在”,從把自然當作“對象”到把自然當作“家園”,從把自我當作“觀光者”到把自我當作“棲居者”。那如何才能進行這種生態審美呢?在這里,作者提出,當人們把自然作為自己棲居的家園,感受自然生命的涌動,遭遇自然存在的本現,為自然的內在光輝所照亮,獲得切近生命存在本源的感動,才能產生對自然的審美經驗。這種審美經驗的產生,既是一個詩的創造過程,也是一個新的語言的生成過程。當人們停留在詩的閱讀、體驗語言的創造過程,人們就可能回到自然與人的原初關系之中,進而體驗并回應自然的要求。
總之,作為對人類歷史的反思,本書從語言的角度看到了人類文化的邊界;而作為對人類未來的期許,本書從生態的角度提供了一種詩意棲居的態度。作為一種哲學思考,當趙奎英教授選擇從生態的角度介入語言哲學時,她已經為語言哲學的反思貢獻了一種態度。通過這種態度,我們看到了學者對未來的莊嚴承諾。
注釋
[1]趙奎英.生態語言觀與生態詩學、美學的語言哲學基礎建構[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