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翊珩
我必須承認:這個世界雖然不是丑惡的,卻常常是無聊的。
難道我所做的對現實沒有一點改觀嗎?我每每陷入困境時,就會安慰自己:一切總會過去的。是啊,一切總會過去的,這沒有錯,可為什么之后內心會泛起一陣陣空虛呢?為什么在注視昨天、明天、今天經過的血跡之路時,雙手會垂下到一陣陣麻木中去呢?為什么感觸到每片扎在我身上的痛與善時,都會覺得這與昨天別無二致呢?今天滿懷希望去看整個世界,之后又是失望與驚喜,以及同樣廉價的同情與善良,重復從滿懷希望再到滿目瘡痍令人厭惡。
現實予人麻木,而麻木把人逼瘋。每個堅持往前看的人,必定都會為身后的景象所驚訝:他們怎么不跟上前面人的步伐?其實那些身后的人也在納悶呢!在他們背后,這小子不是還窮追不舍,逼迫他們拖著沉重的步伐前進嗎?許久許久,才似乎在夢中看清了,看清他們正在一個軸承上,把歷史的車輪惡作劇似的越轉越快,最后一切都還沒看清就碾碎了——當然也犧牲了他們自己。
我不太清楚其他人是否會有和我一樣的感受,但某根衰弱的神經暗示我是有的。畢竟我們都是大海的囚徒,而在其中游弋,自然時而膚淺,時而深邃。換句話說,從高到低,從偶然覺得美到繼續無意識地勞作著,自以為有別于凡人的哲思不僅其他人有過,而且以后會常常襲來,這算不上是比酩酊大醉更好的鴉片,而你就是那個必須默默無聞等待死亡的人,這就是現實。
現實是:你可以做好,但并不能成為自己想要的人,這就是后果。
阿爾貝·加繆所寫的《局外人》,我驚訝于我只讀過一次,而恰巧是那一次又給我留下奇特的印象——痛苦不是不堪回首,就像人們度過的光陰一樣。我可以清清楚楚地代入默爾索先生的身體中,感受到他殺人后局外人一樣被審訊判決處以死刑的感覺:虛弱、無力以及自嘲。我才明白同很多人一樣,當把舔過的手指在地圖上劃過時,發現從上刀山下火海到越過無邊沙漠,無謂平凡與不凡,自己都走了一條都未確定卻已注定的路——如同旅鼠一般,順應本能走向滅亡。
人是不可阻攔地要走向滅亡的。
這是罪,也是真實,是通往墮落的路,也是通往更高層的機會。如果一個人連今天生活的無意義都不敢思考和承認,就只能一生止步于雞毛蒜皮而傻笑著死去。
所以,我嘗試著給你證明什么嗎?當然沒有,我只是告訴你,你被冰冷的物理慣性主宰的人生注定只會給自己帶來麻木與失望,因為從高處看你不假思索的蠻力不值一提。因為沒有什么理想與思考是廉價的,所以人必須深入到對自我的鞭撻與沖擊中去,雖然并沒有對現實做更多,卻對自己做了更多,這就是良知。
所以,我固然敬重蓬勃向上的健兒,卻不太相信人會很容易就功成身退,或許說是在完成某些事情,或者在成為什么后會功成身退。就像一陣風偶然吹落的花瓣,或落到坐席上,或又落到糞池里,人的自我完善與覺醒是不自主的,但那終究是不會回頭的旅程。我們依舊得預備打一生的仗。人生可以被偶然力量主宰,但我們依然得負責,這很冷,也很現實。
今年四月,我重讀了《戰爭與和平》,又從上面摘下這些句子:“應該說,所有這些原因,億萬個原因,湊合在一起,才造成了這個事件。由此可見,這個事件沒有什么特別重大的原因,事件之所以發生。只是因為非發生不可。幾百萬人喪失人性和理智,由西向東去屠殺同類,就像幾世紀前由東向西屠殺同類一樣。”我覺得,這不外乎是事實,但其實事實好像帶給了我更多,告訴我在固定的路上,當然什么也做不了,卻可以改變態度,以致改變冰冷的物理慣性。因為我所要做的,從始至終都與我的命運無關,而是幾百萬薇草成長與幾千年自我銷蝕后,浮游在空氣中的塵埃偶然聚集在一起,開啟了一扇更大的門。
是的,一扇更大的門,一扇可以從無論現實還是幻想中逃出來的門。
或許,只能幾億人經營著荒謬得可笑的故事,來滿足百無聊賴的另外幾億人;或許,悶煩得無聊的時間,像結婚生子、養老送終這些事,是永遠不會結束的人生主旋律;或許,這只是望梅止渴的奇妙歷險,只是瘋子把現實砸得稀爛,只是清教徒不會從痛苦中學到任何東西——但那算什么呢?只要一支筆、一張紙,看看自己是誰,像弘一法師圓寂前的手書遺言,我承認悲欣交集作為留給人間的真實,我承認我的宿命,承認我寧愿走向滅亡,承認從某個角度來說,人選擇覺醒和自我完善完全是必然的結果,而與努力、修行無關。我只要傾盡一生所琢的劍。天生決定的遺傳因子,就像巴爾扎克與梵高注定要銷蝕生命來完成某些使命一樣,我是注定得毀滅的,注定以有熱度的自我毀滅來反抗漸漸冰冷死去的命運。而如何抓住一瞬的機會,如何從對現實的失望中走出一個不注定的自己,實在是一個太難的問題。
而你必須相信:這其實有區別。
我們固然不能繞過歷史的謬誤,但從潛意識中望去,真正的偉人都是純粹的。他們就像嬰孩一樣,看似對現實沒有做得更好,其實結果比我們更好。因為他們做到了純粹,把有限的生命利用起來,所以他們被記住。
好多人告訴我,一生有好多可以分三六九等的時候,那也是命運告訴我的。但我覺得其實人是漸變的。漸漸從生命的高峰走下來,丟掉百合、茉莉以及荊棘,因為他們都是額外的。人生是一個整體,這個道理只對自己有用,所以我必須只剩一點,才能面對死亡的大門,最終也是唯一的考驗——是的,這是唯一的考驗,問題就是你是否滿意。
我相信這是每人唯一必須為之負責的事,而那也是我們要自我毀滅的唯一理由。因為貧瘠的語言只能用來譜寫一首詩,因為只有一抔黃土、幾根枯骨能參與未來的生活。所以,我們不要以為自己只是人生與命運的匆匆過客,而要相信整個世界的中心就是我的愛恨,而要從千百年無數人走過的大地上站直身子向宇宙望去——是的,那里有一條星光鋪成的永恒長河,它被一生苦行洗得純粹。
我其實并不完美,只是做到想要的自己,很慶幸逃脫批判與被批判的結局。而在恍若骷髏般瘦小的人背后,是一條偶然觸動我們心際的,永不停息的月光長河。
世界并不無聊!年輕的我,還是太年輕。
(成都外國語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