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父親寫給兒子的家書集,成了中國的暢銷書,一版再版,印刷發行了一百多萬冊。

這本書的封面,出自名家之手:藍色的封面上,畫了一支潔白的羽毛筆。
藍色象征海洋,表示家書穿洋渡海;白色表示不俗,象征作者高潔的品格。
羽毛筆的含義是雙重的,一是象征翻譯家——因為作者是中國著名翻譯家,所譯的大都是十八、十九世紀法國文學作品,當時法國作家是用羽毛筆寫作的;二是象征家書——雞毛信。
這本家書集,就是《傅雷家書》。封面的設計者是著名畫家、曾經擔任中國工藝美術學院院長的工藝美術家龐薰琹,傅雷的好友。
傅雷,他把畢生的時間,凝固在十五卷《傅雷譯文集》中,共約五百萬言。他把手中的筆,化為一座架在中法之間的文學橋梁,這座文學橋梁,永存于人世。
至于《傅雷家書》,卻是傅雷生前連做夢都沒有想到會出版的書。然而,如今傅雷最廣為人知的著作,是《傅雷家書》。《傅雷家書》的影響,甚至超過了傅雷的譯著。
為什么一本家書集,會產生如此巨大的影響?
生于艱難,死于危世。傅雷的一生,歷處逆境。他的這些家書,在寫作時只是與兒子作紙上傾談,無拘無束,心里怎么想的,筆下就怎么寫。它是傅雷思想的真實流露,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是一顆純真的心靈。《傅雷家書》的巨大魅力,正是在于傅雷高尚的人格力量。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可以說是傅雷品格的生動寫照。他非常喜歡這兩句詩。
這是《全漢三國兩晉南北朝詩》中無名氏的詩,原作全文是: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
原意是說,人的生命不滿百歲,可是常常為身后的事憂愁不已。既然人生短暫,又晝短夜長,何不持燭夜游,及時行樂呢?全詩的感情色彩是消極的、頹廢的。
但是,傅雷先生截取了前兩句,含義就大不相同。1963年7月22日,他在給傅聰的信中寫道:“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此二語可為你我寫照。”
1985年5月27日,我在上海采訪傅聰時,他說,他的父親傅雷最喜歡這兩句詩,作為座右銘。他的父親的特點就是“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傅聰說,父親總是憂國憂民,為整個人類的命運擔憂。他是一個想得很多、想得很遠、想得很深的人,是一個內心世界非常豐富的人。
傅聰記得,在1948年,印度民族運動的領袖甘地被極右派刺死,消息傳來,父親傅雷悲憤交集,三天吃不好飯。正因為父親傅雷“常懷千歲憂”,所以他的心靈常受煎熬,常處于痛苦之中。
傅聰還對我說,他的父親是“五·四”一代中國典型的知識分子。知識分子,不應當只是理解為“有知識的人”,亦即英文中的Intellectual。知識分子應當是Instruction,即有思想的人。知識分子是社會進步的先鋒隊。也正因為這樣,許多進步的知識分子在歷史上總是命運坎坷,如伽利略、哥白尼等等。
《傅雷家書》,也可以說是一本憂國之書,憂民之書。盡管傅雷當時受政治環境迫害,不得不終日蝸居,與世隔絕,但是他的心是博大無涯的,緊緊地與國家的命運、人民的哀樂相連。
傅聰說,透過父親寫給他的那么多家書,足以看出父親是一個非常熱情的人、充滿父愛的人。《家書》談的是做人的原則、藝術的修養。父親既熱情,又細致,細小到衣、食、住、行都要管,什么都替你想到了。傅聰坦率地說,有優點必然有缺點,他以為父親過于嚴格、謹小慎微。他大笑道,幸虧他一半像父親,另一半像母親,他從母親那里繼承了寬容、樂天的品格。
我關注傅雷,最初是從關注傅聰開始的。
喜歡音樂的我,很早就注意到中國音樂界的“兩聰”——馬思聰和傅聰。這兩“聰”都曾有過“叛國分子”的可怕名聲。我為內心痛楚、客死美國的馬思聰先生寫下了紀實長篇《風雨琴聲——馬思聰傳》。
1979年4月,傅聰從英國回到闊別已久的祖國,回到闊別已久的故鄉上海,出席父親傅雷平反昭雪的追悼會和骨灰安放儀式。這時,傅雷的冤案已經平反,可是籠罩在傅聰頭上的“叛國者”陰影并未散去。關于傅聰的報導,在當時是嚴加控制的。我當時從《中國青年報》的一份內參上,看到詳細的傅聰的動向報導,傅聰又愛國、又“叛國”的曲折經歷,引起我的關注。
我對傅聰有了些了解之后,我發覺他和他父親傅雷都有一顆火熱的愛國之心。盡管當時無法發表關于傅聰的報告文學,我還是以他為原型寫成一萬五千字的小說《愛國的“叛國者”》,在1980年發表于《福建文學》雜志。
我采訪了傅聰,又采訪了傅敏。我的視線轉向他們的父親傅雷,我采訪的范圍逐步擴大,內中包括:
采訪傅雷夫人哥哥朱人秀、傅雷的老保姆周菊娣、梅月英(荷娣),傅雷夫人侄女朱佛容;傅雷的許多好友:著名作家柯靈、樓適夷,數學家雷垣教授,翻譯家周煦良教授,聲學家林俊卿教授,音樂家丁善德教授,小提琴家毛楚恩教授,翻譯家嚴大椿教授,法學家裘劭恒教授,傅雷干女兒、鋼琴家牛恩德博士……
我還采訪傅聰的諸多好友:中央音樂學院院長吳祖強,中央音樂學院周廣仁教授,鋼琴家史大正,上海音樂學院吳樂懿教授,上海音樂學院李民鐸教授……
1983年9月,文化部外事局俞慧鈞女士給我很大幫助,給我看了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對傅聰問題的批示的影印件以及有關文件,并允許我抄錄了這些文件。
我的采訪逐步深入:
“挖”出了那位冒死保存傅雷夫婦骨灰、感人至深的江小燕,對她以及她的母親進行深入的采訪。
在上海市公安局,我查到了關鍵性的文件——“傅雷死亡檔案”并全文復印。
我采訪了有關公安人員,首次揭開傅雷夫婦之死的真相,內中包括:采訪第一個進入傅雷夫婦死亡現場、當年負責傅雷家所在地段的戶籍民警左安民,最初對傅雷夫婦的遺體作鑒定的上海市公安局長寧分局法醫張維賢,為傅雷夫婦寫下驗尸報告的上海市人民檢察院法醫檢驗所法醫蔣培祖,還有相關當事人、醫生丁濟南……
在廣泛采訪的基礎上,我寫出關于傅雷、傅聰、傅敏的三篇報告文學,寫出了《傅雷一家》一書,于1986年9月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
此后,1993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七卷本《葉永烈自選集》,選入《傅雷與傅聰》一書。
樓適夷先生在給我的信中,曾經建議我寫長篇《傅雷傳》。我原本也準備寫,所以對傅雷親友作了廣泛的采訪。然而,后來我忙于“紅色三部曲”等一系列重大政治題材的長篇紀實文學的創作,也就把《傅雷傳》的寫作擱下來了。
隨著生活節奏的加快,“讀圖時代”到來了。讀者喜愛圖文并茂或者以圖為主的書。我完成了這本《文化巨匠傅雷》。
畫傳,是人物傳記中的新品種。通常的人物傳記是以文字為主,厚厚的幾十萬字,在書前插幾幅照片;通常的人物畫冊以圖片為主,圖片多達幾百幅,每幅圖片配以一、兩行說明詞。前者內容豐富,但是文字太多,要花很多時間閱讀;后者圖片雖多,但是內容顯得單薄。畫傳則介乎兩者之間,既有相當深度的內容,又有形象豐富的圖片,可以說,畫傳的特色就是圖文并茂。

傅雷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不屈的代表,也是憂國憂民的中國知識分子的縮影。
(摘自《中華讀書報》2018年9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