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知己是梅花

黃愛梅

他是一個奇人，秀才出身，后投筆從戎，加入湘軍。雖一介書生，卻驍勇善戰，謀略過人。

他一手建立了湘軍、長江水師，堪稱中國近代海軍的奠基人。官至兩江總督，兵部尚書，封一等輕車都尉。

他與曾國藩、左宗棠并稱“大清三杰”，與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并稱大清“中興四大名臣”。

他一生不慕名利、不避權貴，六辭高官， 卻在68歲高齡時抱病督戰，抵御外敵。

他就是清朝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彭玉麟，人稱“雪帥”，被譽為近兩百年來最完美的男人。

這樣一個高風亮節、玉樹臨風、才華橫溢，性情率真的男人，卻原來是古今第一癡情人。

彭玉麟小時候在安徽安慶的外祖母家長大。外祖母的養女梅姑與他年紀相仿，兩人青梅竹馬，情投意合。這份純真的戀情卻遭到了長輩們的反對，原因是八字不合，實際上是因為輩分不同。梅姑是彭玉麟的姨輩，她本出身書香門第，自小習琴棋書畫，因家道中落，被彭玉麟外祖母收養，視如親生。彭玉麟與梅姑雖沒有血緣關系，但結婚仍屬禁忌。彭玉麟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梅姑亦是知書識禮溫婉聰慧的女子，這一對苦命鴛鴦，情感備受煎熬，卻不敢越雷池一步。

彭玉麟16歲時， 遠在湖南衡陽渣江老家的祖母不幸病逝了。時任合肥梁園巡檢的父親彭鳴九經過慎重考慮后，決心放棄仕途回祖籍南衡陽渣江生活。于是，彭鳴九帶著夫人以及彭玉麟、彭玉麒兄弟，來到安慶長江渡口，準備坐船經長江、湘江回湖南。在長江渡口，彭玉麟的舅舅前來送別，梅姑跟在舅舅身后，與彭玉麟淚眼相望。水路迢迢，今日一別，不知何日能再見。彭玉麟與梅姑定下生許相依的誓約，灑淚而別。

回到祖籍湖南衡陽渣江鎮，等待彭玉麟一家人的并不是淳樸的鄉情，友善的族人。彭玉麟的父親彭鳴九少年游學江南，飽讀《四書五經》，善書法，曾任《四庫全書》實錄館供事，后升任三橋鎮巡檢和合肥梁園鎮巡檢。雖只是從九品小吏，卻為官清廉，性格耿直，治理有方，李瀚章（李鴻章兄）任湖南巡撫時，曾特意為其作傳。他在外為官幾十年，此次回籍奔喪，才知道家中田產盡數被族中親友侵占。彭鳴九無法接受母親逝世和族人欺侮的雙重打擊，一病不起，不久憂憤而死。失去庇蔭的彭家母子備受鄉鄰欺辱，生活上異常艱辛。16歲的彭玉麟被迫承擔起家庭的重任，并在母親支持下入讀衡陽最好的學府—石鼓書院。 沒有經濟來源的他，經常吃不上飯，但他絲毫不把窮困放在眼里，常以顏回自喻，泰然自若。

梅姑自彭玉麟走后，矢志不嫁，發誓終生服侍養母。兩人相距千里，相思天涯。

為了賺錢侍奉母親和貼補家用，彭玉麟加入了衡陽當地的綠營騎兵部隊，書生從此投筆從戎。后來他隨曾國藩建立的湘軍水師，征戰湘潭、岳州、湖口、樅陽、九洑洲、東壩等地，屢立戰功，逐漸成為與楊岳斌齊名的湘軍水師統帥。

1843年，舅舅亡故。得知消息的彭玉麟立即派自己的弟弟去安徽接外祖母和梅姑到湖南來同住。分別12年，終于又見到了日思夜想的人，兩人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此時的彭玉麟已經26歲，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無奈封建倫理觀念橫亙如山，將兩人的婚姻延誤至此。彭玉麟對梅姑既憐惜又愧疚，湖南重逢，兩人情繾綣，意纏綿。彭玉麟因軍務在身，不得不再次與忍痛梅姑分別。臨別之際，兩人定下刀環之約，四年再見。“等我回來，我一定會做一個決定。”

可是，梅姑卻沒有等到彭玉麟回來。彭玉麟走后，梅姑立刻陷入難堪的境地。彭鳴九去世十余載，彭母獨撐門戶備嘗艱辛，一直盼望著彭玉麟早點娶妻生兒，重振門庭。但是彭玉麟心里只有梅姑，不肯娶親。彭母知道，只有把梅姑先嫁出去，彭玉麟才有可能另娶。彭母做主為梅姑選了一個不錯的人家，將梅姑嫁到姚家。梅姑心中縱有萬般不甘，無奈命運如寄，身似浮萍 。心心念念海誓山盟，終抵不過命運的安排。她再也不能陪她的將軍展紙研墨，吟詩作畫。她終于向命運妥協，沒有人知道花轎中的她是暗自垂淚，還是心如止水。彭玉麟得知梅姑出嫁的消息，內心如焚。他恨不能立即飛馳到梅姑身邊，阻止那輛前行的花轎，他知道梅姑嫁過去不會幸福。可是，這么多年來，他也沒能給心愛的人一個歸宿，給她想要的幸福。輩分之別生生阻斷了他拯救兩人姻緣的計劃。“前機多以因循誤，后悔皆由決斷遲。”在戰場上金戈鐵馬、叱咤風云的將軍，在感情上優柔寡斷，造成了一生的悔恨。 他的梅姑嫁從此作他人婦，彭玉麟一腔深情無處可寄，唯有身先士卒，出生入死。

一個鐵骨柔情，在戰場上置生死于度外；一個牽腸掛肚，在閨閣中茶飯不思。彼此深愛，卻牽不到對方的手。

1845年，彭玉麟外祖母病逝于衡州。彭母安頓好母親的后事，旋即為彭玉麟兄弟完婚。彭玉麟事母至孝，母命難違，在母親的一手操辦下與夫人鄒氏完婚。彭母完成了一個母親的神圣使命，也親手釀就了一個愛情悲劇。彭母親自選的鄒氏是一個撲拙之人。性格粗魯，和彭母常有頂撞，事后彭母并不喜歡她。彭玉麟與鄒氏感情不和，加之婆媳矛盾，后來與鄒氏分居。

嫁入姚家的梅姑，終日郁郁寡歡，她心中只有一個彭玉麟，她的將軍，文可詩詞書畫，武可英勇殺敵，他的雪帥，日后必定功高蓋世，名垂青史。 可嘆她命比紙薄，終是等不到那一天。懷孕后的梅姑更是抑郁，身形日漸消瘦，最終難產而死。一縷香魂，飄然而逝。今生無緣，惟愿來生再聚。彭玉麟得知消息，身心俱裂，恨不能追隨梅姑而去。他哭吟“一生知己是梅花”。姚家以難產事由為不吉利，對梅姑的后事欲草草了事。彭玉麟親往姚家操持梅姑的喪事，把她葬在外祖母的墳旁。彭玉麟在梅姑墳前發誓，此生要畫萬幅梅花，以紀念梅姑。此后，無論彭玉麟是在抗擊太平軍的戰場上，還是巡視長江的途中，又或者是在廣東布置海防的過程中，畫梅都是他每天的必修課。 寒來暑往，花開花落，每天夜里，彭玉麟都會縱情潑墨，寄情于畫，傾吐他心中凄緩哀絕的情思。他畫的梅花：干如鐵，枝如鋼，花如淚，被稱為“兵家梅花”，與鄭板橋的“墨竹”合稱為清代畫壇的“兩絕”。他把對梅姑的愛戀，思念、牽掛，自己的愧疚和悔恨，全部凝注筆端。他畫了整整40年，終于完成了以十萬幅梅花紀念梅姑的承諾。他每畫成一幅，必蓋一章曰“傷心人別有懷抱”、“一生知己是梅花”。 每幅作品的旁邊都有一首獻給竹梅姑的情詩。兒女心腸，英雄肝膽。字字泣血，句句斷腸。當時的許多著名人物，比如曾國藩，都以能得到幾幅彭玉麟的畫梅之作而興奮不已。

“雪帥”彭玉麟，富貴錢財他棄之如敝履，生死置之度外，唯有此情刻骨銘心，終生不悔。中年喪妻后彭玉麟終生未再娶，永訣妻室之歡。《曾國藩日記》和《郭嵩燾日記》中，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他“每談家事為之嘆息”，“無家事之歡”。

湖口石鐘山，彭玉麟曾辭官隱居于此。他在石鐘山忠烈祠旁建廳，遍栽梅花，號稱“梅花塢”。并題詩：“一生知己是梅花，魂夢相依萼綠華；別有閑情逸韻在，水窗煙月影橫斜。” 彭玉麟對梅姑的一腔繾綣，一世深情，盡訴筆端。

晚年，彭玉麟住在杭州西湖，他把梅姑墓遷到西湖旁邊，在周圍種了上百株梅花，每天除了巡視水師，就是寫詩，畫梅花。這個鐵血將帥“平生最薄封侯愿，愿與梅花過一生”。

湖南退省庵，73歲的彭玉麟強撐病體，最后一次顫抖著拿起畫筆，一絲不茍地畫著最后一朵梅花。他的身軀已垂垂老矣，他的雙目仍然秋水一樣深情。臨終時，陪伴在彭玉麟身邊的，除了所部官兵，就是萬幅梅花。那一朵朵梅花，冰清玉潔，或含羞吐蕊，或傲雪凌霜。他的梅姑聞香而來，牽著他的手，在一片嬌艷與芬芳中，相攜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