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讀《詩經》的太子

楊照

西漢劉向編了一本《說苑》，里面收錄了許多故事，其中《奉使》篇中有一個關于魏文侯的故事。

據說魏文侯的長子擊，按照當時的禮法應該被立為太子，但魏文侯不太喜歡擊，所以在擊還未成年時，就讓他離開國都皇城去了中山封地。擊到中山三年都沒有回過國都，也沒有和父王見過面。

擊有一個幕客叫趙倉唐。有一天，趙倉唐對擊說：“做人子的，三年都不去跟父親請安，這是不孝；做父親的，三年都不探問兒子，這是不慈。這種情況是不合適的，你為什么要讓它一直繼續下去呢？你要不要派個使者去見見你的父親？”

擊說：“我早就想這樣做了，但派誰去呢？”趙倉唐自告奮勇擔任使者。他問擊：“你知不知道你父王喜歡什么？”擊回答：“父親喜歡北狗和晨鳧。”于是，趙倉唐就帶著北狗和晨鳧前去拜見魏文侯。

到了魏國國都，趙倉唐小心翼翼地請人傳話，說大皇子擊派了使者來，因為大夫們在上朝，不敢擅闖，能否請魏文侯得空時召見。他又將晨鳧送進廚房，把北狗交給了負責看管寵物的人。

聽了侍者的通報，魏文侯很高興，原來擊知道并記得他喜歡什么，于是召見了趙倉唐。魏文侯問：“擊還好嗎？”趙倉唐不自然地“嗯”了一聲。魏文侯又問：“擊沒有什么問題吧？”趙倉唐仍然“嗯”了一聲。

魏文侯頓時覺得有些不高興，他說：“我問你問題，你不好好回答，怎么如此敷衍呢？”趙倉唐這才認真地說：“您已經將我的主人封為中山君了，卻在我面前直呼他的名字，于禮我不能回答您的問題。”

魏文侯趕緊換了稱呼，又問：“中山君如何呢？”趙倉唐才正式回答：“我來時，中山君送我到郊外，身體很好。”魏文侯又問：“中山君現在長得比我高了嗎？”可見三年前擊被封到中山時，個頭還不高。趙倉唐回答：“不敢和君侯相比，但如果將您的衣服賜給中山君，他穿起來應該很合身。”趙倉唐用這種委婉的方式表示擊已經長得跟魏文侯一般高大了。

“中山君平常讀什么書？”魏文侯問。趙倉唐回答：“他讀《詩經》。”魏文侯又問：“那他喜歡《詩經》中的哪幾首詩呢？”趙倉唐是有備而來的，所以他從容不迫地回答：“他喜歡《晨風》和《黍離》。”聽了這個回答，魏文侯就念起《晨風》中的詩句：“鴥彼晨風，郁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意思是：“在晨風中看到蒼郁的森林，那景色雖美，卻撫慰不了見不到你而給我帶來的煩憂，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啊？你怎么會把我都忘了！”

念完這幾句詩后，魏文侯感慨地說：“中山君以為我忘了他嗎？”趙倉唐說：“不敢！但他常常想念您。”

魏文侯接著又念出《黍離》的詩句：“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意思是：“因為心中有牽掛、掙扎，我連走路都走不穩。了解我的人知道是煩憂讓我變成了這樣，不了解我的人還以為我有什么強烈的欲望。老天啊，竟然還有人這樣誤解我！”

魏文侯體會了詩的意思，就問趙倉唐：“中山君在怨我嗎？”趙倉唐用完全相同的話應答：“不敢！但他常常想念您。”

于是，魏文侯將自己的一套衣服裝好，讓趙倉唐帶回去給中山君，還特別交代，要在雞鳴之前送到。趙倉唐照做了。中山君受賜拜領，打開一看，發現下身的裳放在上面，上身的衣反而放在底下，他立即說：“為我備車，我要去國都，我的父君要召見我。”

趙倉唐嚇了一跳，連忙提醒：“君侯沒說要你去啊！我離開時，他只是給了我這套衣服而已。”中山君解釋：“父親賜我衣服，不是為了給我御寒，而是用委婉的方式讓我進宮見他。把衣裳顛倒放，又要你雞鳴前拿來給我，用的是《詩經》里的句子‘東方未明，顛倒衣裳。顛之倒之，自公召之。”

中山君入國都后，魏文侯大喜，大擺宴席，然后將擊立為太子。

在東周時期，擁有貴族身份的人，都必須讀《詩經》，甚至對于《詩經》中的句子倒背如流，而這些詩句也成了他們之間溝通的一套密碼語言，讓貴族間能夠借以表達不方便或不適合直接說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