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在恐龍來的時候跑不動

葉傾城

《侏羅紀世界》不是新片了，我先和朋友2015年在電影院里看過，那個肥胖的飼養員發現恐龍逃籠，他驚慌奔逃，但因太胖，跑不快，每一步全身的肥肉都在抖。恐龍就在他身后追，如火焰席卷森林。英勇的男主角為了營救他，主動誘導恐龍攻擊自己，大胖子，喘著、蠕動著、掙扎著，終于接近門口了，恐龍一口把他叼住，就像青蛙吃蚊子一樣吃了。

這寓意淺顯到不說也破：誰平時不鍛煉身體，到關鍵時候就算有神隊員助攻，也只能淪為炮灰。

我并沒有想過，會與一位年輕朋友重看這部電影。他剛剛哭過，鼻頭紅紅的，他17歲了。他是外婆帶大的，從小，西瓜中心的那一口、雞的兩條腿，都毫無疑問是他的。他習慣了外婆的照顧，也和外婆吵架。好好玩個游戲，外婆無數次推門：“你要不要喝酸奶？要不要吃蘋果？”他發脾氣大吼，摔鼠標砸鍵盤，外婆一言不發地退出去。他還沒來得及內疚，外婆已經端著切成小塊的蘋果進來了。

半夜他被人聲驚醒，大燈明晃晃，他看到爸爸和一位白衣大夫一道把外婆抬下來，媽媽沒工夫看他一眼，就匆忙收拾衣物與錢也急急跟上。外婆怎么了？長這么大，這是他第一次一個人睡，是害怕，是想到可能與外婆生死永別，他哭了半夜，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沒人叫他起床，他一睜眼天都大亮，正想抱怨，想起還在醫院的外婆。怎么，他們沒給我留早飯？翻箱倒柜找出去年剩下的一塊月餅，胡亂沖了杯牛奶，就去上學了，當然遲到。回家后，沒晚飯，這個他理解，但他也餓，他跟媽媽說：“叫外賣吧。”媽媽說：“我沒心思吃，你自己吃吧。”想想又改口，“你別叫外賣了，不衛生，這個家不能再病一個，你將就吃個面吧。”

他知道這是自己該自立的時候，但面放在什么地方，是先燒水還是先放面，他記得外婆會放肉蛋和青菜，那些又在哪里？剛從醫院回來的媽媽，已經累得癱在床上，手一揮：“上網查，別煩我。”他好委屈，外婆病了，他也難受，但是他也需要照顧啊。

外婆是一次小中風發作，病情很快就穩定了。他也從最開始的驚恐慢慢恢復到原來的狀態，只管學習就好。在飯桌上，他吃一口飯就皺眉：“媽，這飯是冷的。”媽媽說：“你自己拿微波爐再熱兩分鐘。”拿出來，他聞一下：“媽，這飯有怪味，是不是放了很久。”媽媽吼他：“愛吃吃，不愛吃不吃。”外婆病了，他就得吃變質的飯嗎？這沒道理呀。仿佛外婆一走，連他本該得到的愛都隨之消失了。

還有，他怎么也找不到干凈衣服。他的衣服呢？有些還在沙發上堆積如山，有些在洗衣機里忘了晾，正在隱隱散發青苔般的味道，有些在烈日下已經曬了太久，肩袖開始褪色了……媽媽再次吼他：“這都是該別人伺候你的嗎？你多大了，洗衣服都不會嗎？”

但是，他已經在很努力地學著照顧自己了：以前他喝牛奶就直接開冰箱，現在他知道喝完了，牛奶不會像原來一樣，自動出現在冰箱里。所以他都去買了好幾次了。還有，原來橙子都是外婆給他剝好送嘴邊，他現在每次都用牙啃，后來同學給他安了開橙器。他高興地跟媽媽說，媽媽莫名其妙看著他：“開橙器家里就有，果盤里那是什么？”媽媽說：“你得學著照顧外婆。外婆老了，我們希望她能趕快好起來。你可以把作業帶到醫院去做，但別玩手機，盯著輸液，幫她上廁所，給她打飯。我和你爸又上班又跑醫院很辛苦，你要幫我們分擔。”他急了：“我不會呀。”媽媽斬釘截鐵說：“不會就學！”

小朋友多少有些憤憤地對我說：“我覺得，我媽媽是不安全感作祟。她難道會擔心我不照顧他們？這怎么可能。是的，我現在年紀小，我當然愛外婆，但我去醫院也沒用。可是等我爸媽需要照顧的時候，我已經長大了。愛是本能，我一定會盡我最大的努力的。關于本能的東西，他們為什么不信任我，為什么要苛求我表現出來？”

于是，我和他一道看了那個被恐龍吃了的肥胖飼養員，我的問題就是：求生是本能，在生死關頭，很自然地被激發，為什么他跑不起來？愛也是本能，我相信你能被激發，但如果你的愛到了頂點，也就是這種一步三喘的水平，這樣的愛，像5年前的手機，也能開機還能發出熟悉的音樂聲，但能派上用場嗎？

是不是本能就不需要鍛煉？當然不是。走路是人的本能，把嬰兒直立起來，他們就會自然而然地雙腿前后擺動，恍如走路。但如果一直不給嬰兒走路的環境和機會，像狼孩在密林里與狼母一起長大，他能不能學會走路？答案是：不能。人類歷史上發現了近40個狼孩，沒有一個會走路。

長大并不僅僅是年紀，它也不像游戲通關，一旦過了某個階段，許多技能就自然附身。你8歲不學認字，到80歲你還是文盲;你18歲不學著如何去愛人，到80歲恐怕你身邊沒有人，你永遠沒有愛與不愛的機會了。

小朋友茫然地問：“那該怎么辦？”我說：“從現在開始，你回家洗第一只碗，這叫任勞;媽媽嘮叨的時候，你閉嘴，這叫任怨;外婆住在醫院，空調會不會太冷，又會不會太熱，使她不舒服，問問她，這叫噓寒問暖;試著給爸爸煎塊牛排，給媽媽煮個銀耳湯，網上有教美食教程，去學，他們會驚喜地發現孩子長大了，這叫天倫之樂。愛就一個字，但愛可以生出無數的字，每個字都是實實在在付出，才能得到。”小朋友點頭又搖頭，低頭又抬頭：“我會的，我一定會，但我……做不好怎么辦？”我笑了，我猜此刻我的笑容像母親，像《海洋奇緣》里的大母神。我溫和地說：“沒關系，你外婆，你爸，你媽，全世界都曾經做不好過，后來他們都做好了。”

因為恐龍隨時會來，疾病是，失業是，一切人生的苦難全是，而我們必須得跑在它的前頭。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