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昱辰

這個時節的小城,早已沉浸在初夏的氣氛之中。微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然。三五行人乘著小舟,在清澈如鏡的運河中穿梭。這座小城,就是山東的臺兒莊。
一位百歲老人望著那坍圮的城墻,感慨萬千。他叫王清松,已經老得失語了。但他還清楚地記得,80年前的這個時候,自己就在這里,在這尸山血海中,守著祖國的最后一道生命之線。在那已然濕潤的眼珠中,他的心思一躍,便突然看到了80年前的景象。
民國27年,4月。梅雨如露亦如淚,細細撫摸著枝頭石榴的臉頰。這茜裙初染之美,霎時間被遠方的槍炮聲無情地攪亂了。板垣師團大舉進犯魯南地區,漫天回蕩著軍人的吶喊聲、機槍的掃蕩聲以及婦孺的慘叫聲。一切都在重復著。這可能又是一座不守之城。
一個傍晚,李宗仁將軍強撐著倦意,召集全軍將士。“吾懸賞10萬大洋,組織敢死隊,夜襲日寇。凡是可以拿槍的士兵、擔架兵、炊事兵,都立刻與前線士兵集合!”召集的地方是一處山嶺,那里也有石榴樹,兀自挺立著。榴花似火,仿佛碧血映忠魂。
當時20歲的王清松,隸屬27師。師長黃樵松欣然請命,并拿出紙筆,龍飛鳳舞地寫下4行詩:“昨夜夢中炮聲隆,朝來榴花滿院紅。英雄效命咫尺外,榴花原是血染成。”全師軍士無不拊膺流涕。夏夜縹緲夢,杜鵑聲聲催淚別。
他們的任務是和30師在臺兒莊側翼阻擊日寇,協同城內守軍,守衛城池。荒廢上百年的大運河,突然熱鬧了起來,先是充斥著喧天的炸彈、迫擊炮以及刺刀的短接聲,然后,留下一地血污,染紅了整條河。
混亂之中,一顆炮彈降落在了王清松的耳邊。“奇怪,戰場突然安靜了下來。這就結束了么?”正當他轉身撤退時,另一枚手榴彈就在他前方數米處爆炸,但只聽見微弱的叫喊聲。“我的一只耳已經失聰了。”街道里被燒焦的尸體填滿了,在那時,他才真正不再害怕了。“明日不知又是誰,草席裹尸,沐浴著今天一樣的月光。”
敢死隊員被尸體阻隔,只能推倒山墻前進,或者就在墻上挖洞開槍眼射擊。所謂的巷戰,其實只有一墻之隔。王清松直屬的158團,只剩下了10來個生還。但戰友的鮮血終究沒有被辜負。4月6日晚,臨近絕望的中國軍隊終于迎來了希望。
當天,李宗仁趕到臺兒莊附近,親自指揮部隊進行全線反擊,以孫連仲第2集團軍為主組成的左翼兵團和以湯恩伯第20軍團為主,組成的右翼兵團,在臺兒莊及其附近地區大舉反攻。
次日凌晨,美國戰地記者卡帕在夢鄉中被歡呼聲吵醒。他便看到這樣一幕:中國士兵歡喜地把國旗插到了臺兒莊城頭。一個快門,他拍下了這歷史性的一刻。
活下來的那百余位勇士,早已是泣不成聲。城下還留著雙方軍隊的數不清的尸體,散發著熏天的臭氣。一將功成萬骨枯。
王清松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情。他的第一眼,卻是望向了那山嶺上如火的榴花。古時文人騷客把那石榴的紅色當成嬌艷的。可那一天,映在他眼中的分明就是死去戰友鮮血的顏色。榴花,果真是血染成。一寸河山一寸血。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