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唐煒
內容提要:姚鼐作為桐城派古文大家的領軍人物,同時也是清中期典型的帖學派代表書家。其與帖學書家王文治、碑學書家翁方綱、學者書家王芑孫等名流過從甚密,他們以書札、信函或詩文唱和來表達彼此之間的美好情誼。這中間,書法既是他們用來傳達友誼、切磋學問的工具,同時也往往是他們共同討論的對象。在一定程度上,這對姚鼐的書風和聲名多有助益。他們圍繞書法藝術而發生的縱橫交錯的聯系展示了他們豐富多彩的生活畫面。
王文治是清中期典型的帖派書家代表之一,年少時就以文章和書法稱譽。其一生與諸名士交游,不勝枚舉,獨與桐城姚鼐交情最深,關系最好。二十三歲時,王文治與姚鼐初識于京,直到七十三歲離世,其間凡五十年,二人從未間斷往來,可謂情誼深重。初次結識是在乾隆十九年(1754),二十四歲的姚鼐赴京三試禮部,未中。精神沮喪之余,他幸而識得遼東朱子穎、丹徒王文治二學棣,三人談詩文、論藝術,一見如故,遂定交。乾隆二十一年(1756)六月,王文治應全魁、周煌之邀前往琉球(今日本沖繩),姚鼐等好友極力相勸,路途風險極大,王文治卻以新奇探索益助詩文而婉言謝絕。六月二十四日晚,颶風襲擊,船撞礁石,王文治和隨使紛紛溺水,幸獲漁民救援。其隨身攜帶之物落入海中,唯獨姚鼐所贈手書完缺無損,王文治感慨萬千,作詩懷人,詩有“愛君初不工臨池”“斷碑古碣同搜披”[1]句。當時王文治在書法上已有名氣,而姚鼐書法并不被人所知。
乾隆二十五年(1760),王文治在初春的禮部會試中脫穎而出,中探花。他作書喜用淡墨,故時人稱“淡墨探花”。姚鼐贊:“其詩與書,尤能盡古今之變,而自成體?!盵2]345姚鼐評價王文治的書法盡古今之變而自成一家,是有根據的。王文治在書學觀上主張以晉人為尚,以“右軍為宗”,自言學王羲之小楷五十年。其承董其昌的秀逸,又認為李邕是唐代書法之冠,深得“二王”神髓。因為唐太宗對王羲之書法的推崇,唐書家可以說無人不習晉人之書。對李邕的《岳麓寺碑》《李秀碑》《云麾碑》,王文治尤為酷愛。在數次的觀摩臨習后,王文治覺李邕之碑荒率中透露本真,不矯揉,不刻板。字體結構上,他又吸收李邕的中宮收緊、左低右高和欹側之勢。行書上,他又認為顏真卿的《爭座位帖》呈爛漫淋漓之態,神力蒼茫,可代表盛唐書法的一個高度。二人的書學路徑基本接近,都是學董其昌,過渡到唐朝,而上追晉人這一主線。
王文治在趙州時給自己的書齋取名為“放下齋”,辭官之后,治心禪理,經常和禪師們修坐。他曾在杭州天長寺修禪,五十歲時,改名“達無”,字“無余”,著《無余閣集》。在其書作中可見“無余居士”款,佛家的清凈修性融于書法之中,顯得風神灑脫。姚鼐受其影響很深,晚年也精修禪理,自號“惜抱居士”,姚鼐曾見王文治寫佛經,有《惠照寺或言古木蘭院也見禹卿于此寫維摩詰經》詩一首。王文治還精通樂理,曾養歌伶數人。姚鼐相訪,王文治邀其觀賞歌伶奏樂演出,待人群散去,又默然禪定,持齋戒,食清淡果蔬,這種習慣保持了數十年。王文治去世后,姚鼐悲慟欲絕,過江寧看到好友曾經題寫的書跡,睹物思人,老淚縱橫。(圖1、圖2)

圖1 姚鼐 萬類大虛七言聯

圖2 王文治 室有人因七言聯
翁方綱小姚鼐兩歲,二人都是歷經雍正、乾隆、嘉慶三朝,并在乾隆時期占據主流。關于二人的相識,最初是在乾隆二十八年(1763),三十三歲的姚鼐赴京參加第六次會試,翁方綱為同考官。乾隆三十八年(1773),四庫開館,姚鼐被選為纂修官,翁方綱為整個編纂工作的重要參與者,二人經常在一起切磋學問,涉及文學、書畫方面等。翁方綱的《復初齋文集》中數次提及姚鼐,而姚鼐所著的《惜抱軒詩文集》中的《答翁學士書》《為翁正三學士題東坡天際烏云帖》《花朝雪集覃溪學士家歸作此詩》《七夕集覃溪學士家觀祈巧圖或以為唐張萱筆也》《翁學士蘇米齋》等亦多記載其與翁方綱的應酬之作。

圖3 王芑孫 致陳用光
劉恒認為,姚鼐對書法的熱忱,有一部分是受交友的影響。劉恒在《中國書法史·清代卷》中說:“他最初并不以書法知名,大概是由于與擅長書法的翁方綱、王文治等人交往密切,后來也受其感染,留心翰墨。”[3]119翁方綱與姚鼐一樣,都喜歡宋儒蘇軾的詩文,自乾隆三十三年(1768)翁方綱以六十金購得蘇軾《天際烏云帖》真跡后,便自號“蘇齋”,并纂《天際烏云帖收藏世系表》。此后,其詩文集中數十次提到關于《天際烏云帖》的考證、題跋、詩作。受翁方綱之邀,姚鼐在觀此帖真跡后,作《為翁正三學士題東坡天際烏云帖》一首:“東坡自謂字無法,天巧繩墨何處施?……前人不見蔡君謨,后人不識柯久思。人生翰墨細事耳,古今相接良賴之。學士新作蘇米齋,欲飽看字樂輖饑。此冊神妙尤所秘,云煙閱世憐公癡!今朝我更作公病,斂冊向篋重手持。曰午來看到昏黑,兀兀不樂歸車馳。學士平生妙臨本,試作嘗眩真鑒知。請煩冰雪襟懷手,再寫佳人絕妙辭。”[2]452姚鼐先是褒贊蘇軾此帖書法之神妙,蔡襄、柯九思都無法比擬;后寫自己對此帖的癡迷,從“午來”欣賞到“昏黑”,竟不愿歸去;最后寫翁臨本惟妙惟肖,難辨真假,旨在說明翁方綱書法水平之高。姚鼐認為古往今來,書法一代傳承一代,是伴隨人生整個過程的。
乾隆四十年(1775),姚鼐因與館內同僚政議不合,而辭去四庫館一職。翁方綱獲悉后,撰《送姚姬川郎中歸桐城序》,并作《送姚姬川郎中假歸桐城》詩五首,姚鼐作《乙未春出都留別同館諸君》詩,以示離別。姚鼐辭館的第二年,祝德麟將王宸、錢載等人合作的畫冊囑托翁方綱題款:“先生即用冊中蓬心臨董書儲詩韻二首,前一首懷謝啟昆、姚鼐?!盵4]93翁方綱對姚鼐的思念溢于筆墨之中,可見姚鼐在四庫館內雖然僅待有一年多的時間,但二人交情甚篤,歷久彌新。
姚鼐與翁方綱友情交好的另一個原因,就是都對宋明理學和漢學考據持中和的觀點。翁方綱對理學在倫理道德上積極的方面表示肯定,不像館內戴震、紀昀對宋學持完全否定的態度,另外對漢學在訓詁、考據等上治學方法上予以贊同。翁方綱在金石學、搜訪碑版石刻方面成就很大,姚鼐在《惜抱軒尺牘》中多次對翁方綱金石學研究褒揚有加,姚鼐寫給法式善的《復法梧門二首》其二中說:“鼐素不能究心金石之學,……想翁覃溪、錢莘楣、謝蘊山數先生金石記,……鼐聞見不廣,不能多數耳。拙集似已上呈,茲寄法帖題跋詩帖二種。”[5]8姚鼐在《與胡雒君》中說:“翁覃溪令其更有事考稽于石刻……”[5]38姚鼐深覺翁方綱在金石學上潛心探索,耽于考稽,謙虛地評價自己在金石學的研究上還須提高。在詩文集中,姚鼐記載臘月時節,翁方綱邀其至家觀賞所得《宋雕本施注蘇詩舊藏宋中承家者》,姚鼐有感而發,開頭便道:“學士金石搜南朔,攬異為詩工刻斫?!盵2]457結尾又言:“佳本與公吾亦欣,叩門會辦來觀數?!盵2]458表示對該藏本的喜愛和虔誠學習的心態。
或隱或顯地受翁方綱的影響,姚鼐在考據、搜訪碑刻、拓片方面也有濃厚的興致。翁方綱曾跋張塤藏宋拓《爭座位帖》,姚鼐題有《跋顏魯公與郭仆射論座位帖》,將郭英的奸邪丑陋和顏真卿的正直高尚相對比,考文征獻,頗多深意。
翁方綱晚年作詩《感舊》一首,回想在四庫館的時光,仍為姚鼐之才感到惋惜。
王芑孫,字念豐,號惕甫,長洲人。[6]113王芑孫是清乾嘉之際著名的學者,在古文、詩詞、書法、金石考據方面皆有造詣。筆者依據臺灣廣文書局出版的尺牘匯編《惜抱軒手札》中,整理出姚鼐寄與王芑孫書信三通,從中可窺見二人在書法、文學上的探討,具有一定的發掘意義。
姚鼐年長王芑孫二十四歲,二人卻有著相似的經歷:姚鼐自乾隆二十八年(1763)應禮部會試中試后,凡十一年入仕為官,至乾隆三十九年(1774)應與四庫館諸同僚政見不合,遂辭官南還,講學著書;王芑孫自乾隆五十三年(1788)中舉任咸安宮教習,八年后,嘉慶元年(1796)充華亭教諭,不久去官,歸隱吳中,潛心讀書和講習。

圖4 姚鼐 梅湖詩集序

圖5 姚鼐 致王芑孫一(局部)

圖6 姚鼐 致王芑孫二(局部)

圖7 姚鼐 致王芑孫三
王芑孫十四歲時就隨祖父王世琪赴松江求學,當時王世琪在松江的舊識鐘晼跟隨方苞學習桐城派古文,王世琪經常與鐘晼一起對方苞的文章手錄批注并探討作文之道。王芑孫耳濡目染,開始習古文,秉桐城之教。王芑孫在京城時,就已聞姚鼐文名,對其欽佩有加。乾隆五十九年(1794),四十歲的王芑孫得王筠圃所抄《惜抱軒文集》,欣喜若狂,讀五六遍也不離手,并在集后跋“姬傳至今未識也”[7]324表示遺憾之情。
姚鼐的弟子秦瀛、魯九皋,外甥陳用光都與王芑孫往來。王芑孫應兩淮鹽運使曾燠之邀,入其幕府,晚年客居揚州樗園。嘉慶八年(1803),好友陳用光攜子陳蘭瑞訪樗園,芑孫告知陳用光對姚鼐的傾慕之情,望能傳達。嘉慶十三年(1808),七十七歲的姚鼐繼續主講江寧鐘山書院,王芑孫將文集寄與姚鼐,姚鼐寫書扇回贈。
圖3為王芑孫致陳用光信,最后兩行釋文為:“姬傳先生處,去秋曾寄以文集。老人以書扇相報,然迄未得一面也?!甭淇顬椤凹核日露铡?,即嘉慶十四年(1809),從文中“去秋”即可推知二人在嘉慶十三年互通書函。嘉慶十四年,王芑孫二子嘉福至江寧拜謁姚鼐,鼐問其父近況,王芑孫致書信以道謝:“前歲辱先生親書寄扇,筆力超邁,了不見老人衰憊之態……今不揣鄙劣,手寫近作二通,漫塵余覽?!盵7]姚鼐已年七十有八,仍書墨不輟,圖4為姚鼐于該年六月自書文稿《梅湖詩集序》,顏真卿筆法較多,晚年的書作更為潔凈宕逸、皎然出塵。可見,王芑孫稱其“筆力超邁”,無“衰憊之態”毫無虛夸。
嘉慶十六年(1811)十月二十四日,姚鼐手書(圖5)一封向王芑孫問詢近況。信長達六頁,四百多字,姚鼐已視王芑孫為知音,贊揚王芑孫詩宗宋賢,文得“唐宋派”代表歸有光之精髓。信中有這樣兩句,“今又讀碑記數首,彌覺古淡之味可愛”“至如尊書亦殊妙,所寄冊當裝為世寶,固不復奉還”[8]。姚鼐稱王芑孫書法“殊妙”,當尊為“世寶”,評價極高。
不久,姚鼐將所著《九經說》《三傳補注》寄與王芑孫,又作書信(圖6)一封,其末亦有王芑孫落“辛未歲杪接到,惕甫記”幾字,及“王芑孫”“惕甫”二印。王芑孫得書而感之,再復信提及自己養疾不得出,幼子嘉祿將于金陵參加鄉試,望姚鼐多教誨提點等。
嘉慶十七年(1812)三月,八十二歲高齡的姚鼐又致書信(圖7)給王芑孫,信中稱贊王芑孫學問精妙,希望王芑孫來年能到江寧一聚,末有“漚波舫墨緣”及“周刺”印。王芑孫晚年與姚鼐頗多書信往來,然而直到嘉慶二十年(1815)姚鼐卒,二人都未能見一面,可以說王芑孫是姚鼐素未謀面的知音。
綜上所述,姚鼐與帖學書家王文治、碑學書家翁方綱、學者書家王芑孫等以書為媒,通過書札、信函或詩文唱和來切磋學問、傳達友誼,游于書藝之道,結下濃厚的翰墨情緣。這種交流往來所折射出的是一種濃厚的學術氛圍、高雅的藝術情趣和醇厚的君子之風。從一定程度上來說,這對姚鼐的書風和聲名多有助益。姚鼐字里行間流露出的一種清新疏朗、潔凈超然的文人學者氣息,正是“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的真實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