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璐蕾
談及《紅樓夢》,總繞不開“大觀園”。《紅樓夢》一書中,對于園中建筑,著墨雖不算很多,但這些建筑確實在無聲地揭示著一位位人物的內心世界以及整部小說的價值取向。每一院落、每一樓閣、每一臺榭,均可謂各具深義。而在眾多建筑中,又以探春的居所與眾不同——在秋爽齋這組建筑中,除主要建筑外,又修建了另一廳堂“曉翠堂”。單從建筑本身看,“曉翠堂”形制為何?考慮其主人——探春,如此設計又有何深意?下文便就相關問題進行探討。
配殿、側殿、偏殿,有何不同?
“曉翠堂”是秋爽齋主要建筑之旁的建筑。在宮殿建筑群中,對于這類建筑,有“配殿”“側殿”“偏殿”三種主要分類。三類建筑雖在位置上相似,但卻有所不同。因此,在將“曉翠堂”歸類前,首先便需要將這三類建筑的相關概念予以厘清。
既是討論宮殿建筑,不妨以我國現存規模最大的宮殿建筑組群——北京故宮(圖1)為例。
在這一建筑群中,不難尋到這三類宮殿。首先是“配殿”,以文華殿、武英殿為例,“兩組建筑物都是由門、配殿、廊廡組成的矩形院落”。由圖來看,配殿即正殿兩旁的殿,大多位于主殿兩側,對稱分布。引清代陵制中的隆恩殿為例,其主殿東側有存放祝版、制帛及大修隆恩殿時臨時供放神牌的東配殿,西側有喇嘛念經的西配殿。一東一西,位于主殿兩側。在一組完整的宮殿院落建筑中,位于整個建筑最前端的是宮門,再入內便是配殿,其后按照前后位置順序,依次是主殿、側殿與后殿。仍看武英殿,自武英門進入后,便會依次經過東西配殿、主殿(或稱前殿)武英殿及后殿敬思殿。至此可厘清配殿之形制——“一組宮院均由前后殿和東西配殿的標準格局組成”,位于主殿與宮門之間、東西兩側的建筑即配殿。
側殿與配殿不同:雖位置相似,但在建筑形制中的地位卻有所不同。
通觀各個配殿的建筑實例,不難發現,配殿從屬于主殿,在建筑地位上來說,不成獨立的院落單位。在壽康宮、文華殿、武英殿等院落中均有配殿,這些配殿沒有獨立的名字,而是隸屬于壽康宮等以主殿命名的院落。側殿卻有所不同,其為單獨的一座建筑,且有獨立名稱,只是位置上靠近主殿。在紫禁城中,內廷區東西六宮中位于乾清宮西側的養心殿等便屬于側殿。側殿是獨立的建筑組,相對于主殿,其建筑形制地位相同,只是在文化地位上低于主殿。
而另一建筑類型——“偏殿”,實為配殿的另一名稱。偏殿,即對正殿而言的旁側之殿。徐遲就曾于《鳳翔》中說:“它(懷仁堂)原來是由正殿、兩側的偏殿和宮門四個部分所組成的建筑。”可見配殿與偏殿所處位置相同,建筑地位亦相同,二者同指一物,不過是同一建筑的兩種不同命名。
“曉翠堂”的文化意涵與探春的人物定位
基于以上分析,已可以將“曉翠堂”進行歸類。
且看秋爽齋全圖(圖2)中,曉翠堂之位置與形制:從位置上來看,曉翠堂位于秋爽齋主建筑的旁側。因大觀園屬于園林苑囿建筑,形制更顯活潑,多有打破常規之處,所以秋爽齋與曉翠堂的位置并不是嚴整的“東西南北”關系;但可以明確的是,曉翠堂絕非位于秋爽齋偏前方。因此,從這一角度來說,曉翠堂應對應“側殿”的地位。再看形制,一方面,秋爽齋自成一小院落,院門、廊廡等一應俱全,曉翠堂是另一獨立建筑;另一方面,曉翠堂有其獨立名稱,并非完全從屬于主建筑。綜上所述,曉翠堂的建筑地位應與宮殿建筑群中的“側殿”相當。
明確“曉翠堂”在單純的建筑方面中的歸類后,便需進一步地深入探究其文化意涵。
在中國古代建筑中,側殿地位低于主殿,但側殿的存在卻能反映出主殿地位的重要性。例如,在故宮這一建筑群中,外朝內廷的主殿兩側分布著文華殿、養心殿、景仁宮、承乾宮、鐘粹宮等一系列東西側殿,可見建筑規模之宏大,所居之人——天子地位之高。因此,修建側殿這一建筑,本身即顯示出居所主人地位的不尋常。
只是在女兒們的這一世界——大觀園里,曉翠堂這一“側殿”更不同于男人世界中的側殿,有著其獨特的深刻含義,更揭示出探春這一角色定位的矛盾與悲劇色彩。居所中另建側殿意味著人物地位高于常人,但曉翠堂的主人探春卻是“庶出”——賈政之妾趙姨娘之女,其地位本應低于寶玉等人,換言之,其地位不應高于迎春、惜春等一眾姐妹。探春選擇了另修曉翠堂這一側殿的秋爽齋作為其居所,可見,探春對自己這一“庶出小姐”的身份定位并不滿意甚至意欲突破。在第五十五回中趙姨娘質問探春時,聲稱趙國基是探春的舅舅,探春便急著回道:“誰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檢點!哪里又跑出一個舅舅來?我倒素昔按理尊敬,怎么敬出這些親戚來了!”探春不愿承認一個“跟著環兒同去上學”的“舅舅”,反抗著庶出的命運,卻無法改變這一事實,仍不得不面對“誰不知道我是姨娘養的,必要過兩三個月尋出由頭來,徹底來翻騰一陣,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的現狀;她選擇秋爽齋,選擇曉翠堂,選擇了高地位的象征,卻終究無法改變“姨娘所養”的出身。對人物外在身份與內在追求的定位充滿了矛盾,而這一矛盾背后隱藏著探春無法抗拒命運的悲劇色彩。
特殊形制與“大觀精神”
在大觀園各個院落中,無論是寶玉的怡紅院、黛玉的瀟湘館,或是寶釵的蘅蕪苑、惜春的暖香塢等,整個院落皆以一座建筑為主,獨秋爽齋不同,另建曉翠堂,可見探春的心志也同樣不同于其他園中小姐。探春是整部《紅樓夢》尤其是后半部分中的重要人物,從總體來看,她不是簡單的“小家碧玉”,實為一眾女性角色中真正擁有“大觀”精神之人。
就側殿本身的用途與文化意涵來看,側殿或用于經筵典禮前祭祀(明清時的文華殿),或用于設學士一職,輔導子弟讀書,或用于修書、藏書(明清時的文華殿、武英殿),或用于舉行小型儀典(清初武英殿),甚至成為主要的政治辦公場所(清雍正時期的養心殿)。凡此種種,側殿的用途大多與“文治”有關,用《紅樓夢》中常用辭藻,便是“經濟之學”。于外朝而言,側殿往往與“經濟”相連。而“經濟”一詞,在古代漢語中有著多重含義:一則指“經世濟民”,正如《紅樓夢》第三十二回中湘云所說,“……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會會這些為官作宦的,談講談講那些仕途經濟,也好將來應酬事務……”;二則指治國才干,如《老殘游記》中所說,“聽說補殘先生學問經濟都出眾得很”。因此,作為建筑形制上的偏殿,曉翠堂也同樣應與“經濟”密切相關。
男性在外,“經濟”指的是“經世濟民”;而在大觀園內,“經濟”更多則表現為“協理家事”。在第五十五回中,王夫人因鳳姐生病,“便覺失了臂膀”,在“一應都暫令李紈協理”后,又“命探春合同李紈裁處”,探春善于理事,已是不爭的事實。正式協理家務時,探春更是顯出其“齊家”的才干與風范。辦理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的后事時,探春通過“查舊賬”一事讓原本“藐視探春是年輕的姑娘”的吳新登的媳婦徹底服從。及至趙姨娘找探春來鬧,探春也并未因母女之情改變了“舊規矩”,堅持將私情置于法與禮之后。在與趙姨娘爭論時,她坦言:“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業來,那時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我亂說的。”探春迫切渴望立業,“經濟”之心與“大觀”精神表露無遺。就連賈府中最善于料理家事的鳳姐,都評價探春說:“如今他(探春)既有這主意,正該和他協同,大家做個臂膀,我也不孤不獨了”,“他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利害一層了”。探春之文化與能力,可見一斑。
探春杰出的領導與管理能力,不僅表現在管理家事中,在與園中兄弟姊妹玩時,也有所體現。比如第三十七回中,探春結海棠社,“偶然起了個念頭,寫了幾個帖兒試一試,誰知一招皆到”,請來寶玉、黛玉、寶釵、迎春、惜春等人。在確定結社后,探春又因著是自己先起意,率先做了東道,并安排了李紈出題,菱州(迎春)限韻,藕榭(惜春)監場。探春已知迎春、惜春不擅詩詞,可以說,這樣的安排既順遂了李紈、迎春、惜春之意,又可使薛林等姊妹在詩社中盡興,頗具領導者的風范。及至作詩結束,寶玉提起起社名的事,亦是探春應道,“俗了又不好,忒新了刁鉆古怪也不好。可巧才是海棠詩開端,就叫個‘海棠詩社罷,雖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礙了”。
其實,不止秋爽齋的特殊形制與探春的人物形象息息相關,甚至連秋爽齋內的擺設也透露著探春的特別秉性——“探春素喜闊朗……案上堆著各種名人法帖,并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整座建筑并屋內陳設,少了些女兒家的柔美,卻多了份男子般的氣概,越發顯示出探春獨有的王者般的“大觀”精神——探春自有“王者”之才,卻又不乏道德之美。一方面,她有著不輸鳳姐的管理家務的能力以及領導風范;另一方面,探春又不同于為個人利益而“機關算盡”的鳳姐,她的心志要更高一層。
“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清明涕泣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一座院落,因一座“側殿”而與眾不同;一座院落,更因一位佳人而卓犖不凡。在探求“曉翠堂”的種種學問時,更可尋得探春別樣的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