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
的確,方言不僅涉及地域,更涉及文化。什么是文化?文化就是人類生存和發展的方式。說得白一點,就是活法。有不同的活法(生活方式),就有不同的說法(表達方式)。就算是“指桑罵槐”,那“桑”也得因地制宜。比如北方有“狗腿”,南方有“蟹腳”;北方有“立馬”,南方有“落篷”(收場)。“落篷”這話,北方人是不懂的,因為騎馬的北方人不知那“篷”為何物。
上海俏皮話或上海流行語總是打著這個工商業城市的烙印。比如最近流行的套牢、解套、價位、到位,原本是股市和商界的術語,現在也用于社會生活。一個人如果被某事纏得死死的,就叫“套牢”;而在餐桌上問人家“到位了嗎”,則是問人家是否吃飽。又比如“立升”,也是上海才有的說法。立升,原本指電冰箱的容量。容量大立升也大,當然售價也高;容量小立升也小,當然售價也低,于是上海人便用“立升”來指一個人的財勢。有立升,就是有財勢;立升老大,就是財大氣粗。如此,則北京的“腕兒”或“款爺”,在上海人眼里就不過是一臺特大的冰箱。
其實冰箱的檔次和價格并不一定和容量成正比,但如果價格相近檔次相當而容量較大,就顯得實惠。上海人是講實惠的。就連說話,也講究簡明快捷,不喜歡拖泥帶水。他們往往直筒筒地問人家“儂幾歲”,根本不管對方是大爺,還是小姐。那語氣,就像是在商店里問價。商店里的營業員也缺少“人情味”,他們常常會直筒筒地問人家“儂買哦”,而不會像北京人那樣問“您瞧著哪件兒可心”。上海人的這種說話方式往往令北方人尤其是北方的老年人不快。北京人問人年齡,是有很多講究的,問老年人,得問“高壽”;問中年人,得問“貴庚”;問青少年,得問“十幾”;只有對小娃娃,才問“幾歲”。在北京人看來,這就叫禮數;而在上海人看來,這是啰唆。
上海人的“三字經”當中常常包含著一個動賓結構,比如開大興、軋苗頭、放生意、拆爛污、講斤頭、掉槍花、搭架子、扳錯頭、塌便宜、尋開心、拆棚腳、扦頭皮、掰雀絲、鑿壁腳、軋臺型、摜浪頭、吃螺螄、擺噱頭,等等。軋苗頭就是察言觀色,見風使舵;放生意就是做好圈套,設計害人;拆爛污就是不負責任,把事辦糟;講斤頭就是討價還價,談判條件;掉槍花就是耍花招;搭架子就是裝樣子;扳錯頭就是找岔子;塌便宜就是占便宜;尋開心就是戲弄他人;拆棚腳就是拆臺;扦頭皮就是揭短;鑿壁腳就是說壞話;軋臺型就是出風頭;吃螺螄就是說話結巴。如此多樣復雜的內容,都可以用三個字的動賓結構來表示,恐怕就得歸結為上海人喜歡這樣一種形式結構了。
事實上如果把這些俚語連起來念,是不難讀出一種上海式節奏來的。精明的上海人對話語也精打細算。一個字構不成動賓結構,兩個字能行,但不過癮,也少了點味道,四五個字又多了點,還是三個字最合適,既省事,又有意思。比如“講斤頭”就比“講價”有趣,“掉槍花”也比“搞鬼”好玩。所以上海人(也包括吳語區許多地方人)喜歡這種三字動賓結構。就連維持表面的排場,也叫“撐市面”;就連罵人,也叫“罵山門”。
上海阿拉說話和他們的生活一樣也是如此節儉!
(摘自《大話方言》上海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