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像趕場子一樣,從那年參加技術表演賽一戰成名后,我走馬燈兒似的參加各種級別技能競賽,證書拿了一摞摞、獎牌得了一枚枚,當然,還有隨之而來一天高過一天的名氣。相聲演員郭德綱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對,真的就是祖師爺賞飯。要不為什么我那時才進鐵路工作,還不到十八歲,就成為全路貨車車輛競賽尖子了呢?現在,不是吹牛,我這個老車輛,早已是久負盛名的競賽高手了。
雖說上了點年紀,但我既不去跳廣場舞,也不提籠遛鳥,對架炮拱卒的象棋、撲克、門球等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也不擅長。一個人無聊時,我喜歡跑到鐵道邊看一列列火車在萬里鐵道線上奔騰雀躍,它們一節連著一節,駛過來又駛過去,活像一股股新鮮有活力的血液,興興頭頭地流進來,又興興頭頭地流出去,火車的飛馳使我身體充滿活力……
聽說過一個關于1萬小時理論的話題吧?說是無論干什么,只要認真專注干夠1萬小時,就會成為專家。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容我算算啊:從參加工作開始到現在,每年都乘上200個工作日,每個工作日再乘上6到8小時,何止1萬小時呀,恐怕10萬個小時也不止吧。何況我前面說了,祖師爺賞飯,對車輛這行我悟性非凡,車從面前過,我就能聽到、聞到、感覺到它的氣息——別看一輛連著一輛,其實每輛車的氣息都不同,有朝氣、有暮氣、有喜氣、有怨氣,如果輪子出了故障,甚至還會有“腳氣”。我從來把車不當車,當什么?人!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對于修車這一行,人們有個稱呼,叫“車輛大夫”,我覺得太貼切了,車要是病了,我就是它最好的醫生和最好的藥。
現在,用官方話說,我成了一個車輛競賽老專家,人老不以筋骨為能,久不參加競賽了,但這并不表明我的事業走到了盡頭,俗話說虎老威風在,直到現在來請我訓練學員的單位仍然絡繹不絕。
在這眾多邀請中,我答應了青天河車輛段裘段長,原因主要在于他不像別人一上來就是就事論事,開口就說幫我訓練多少名隊員,參加幾個項目競賽,如果拿了名次,奪了獎牌,就給我多少獎金什么的。難道光名次、獎牌、獎金啊,那競賽精神、業務技術都無所謂了嗎?還能再現實點嗎?
裘段長選擇與我見面的地點就體現出了精心。見了面,裘段長并不說事,而是足足陪我在鐵道邊看了半個小時火車,與眾不同吧?一上來就對我路子。看火車間隙,裘段長說:“請你去是當八十萬禁軍教頭。”他指著駛過的火車說:“這一輛輛車真像一個個挺拔的士兵,又多又長,連綿不斷,何止八十萬呀;而你,就是我們三顧茅廬要請的八十萬禁軍教頭。”
其實干了這么多年競賽,我還不知道自己就是個訓練學員的教練?明白著呢。但“禁軍教頭”的說法令我高興——像情竇初開少女,只要對方把話說到心坎里,同樣條件下我為什么不優先甜言蜜語的呢。
抽了半根我遞過去的煙,裘段長從隨身的包里掏出一個厚厚實實的本子遞給我,翻開看,原來是以前報紙上不少關于我參加各種競賽的報道,大部分見過,但有些連我自己都沒見過,這讓我不禁有些感動,看來為請了我真是下了一番功夫。
我前面說過,適合別人玩的東西我一竅不通,車輛之外我興趣索然,現在有“禁軍教頭”請,好比是想娘家人遇見了舅舅,更加重要的是,在我看來,這意味著競賽生涯的延續——多年來我習慣了在競賽中成就自己,如今已不在江湖,江湖也會逐漸不再有我的傳說,不抓住這次機會,再想得到認可,恐怕只能是在我的追悼會上了——躺在蒼松翠柏鮮花叢中,身上覆蓋黨旗、告別廳里哀樂低回親朋低語……“禁軍教頭”,怎么想都是一件好事。
二
見我答應了,裘段長迅速把話題轉移到了競賽上,他說:“每年一次的全路職業技能競賽,對每個站段來說都非常重要,相比形形色色的各種競賽,無論從重視程度,還是影響力,哪個競賽也不能和全路競賽相比。”說到這里,裘段長突然用低沉聲音說:“時間過得真快呀,單位組織參加競賽十多年了,卻一次也沒有取得過好名次。前不久,我們新換了一個局長,關于競賽,他提出了一個響亮口號,叫‘有名次的,要爭第一,沒名次的,要創一流。要求全局各單位參加完競賽都要將排名情況詳細上報,名次好了,在全局大會上受表揚;差的,新局長便會當著全局干部職工大發雷霆。一次一個單位成績不好,局長當場就發飆,教訓得那個主管領導當場哭了起來。”裘段長說:“作為主管教育工作的副段長,一直沒有在競賽上取得好名次,我真是抬不起頭來呀!”好像為了證明似的,說這話的時候,裘段長低頭耷拉腦,好像他腦袋真會因為競賽成績而抬不起來一樣。
裘段長說話有點像寫文章,前面抑得夠了,很快就揚了起來,他說:“現在不同了,‘先胖不算胖,后胖才能壓倒炕。我們做了認真總結,以前為什么取得不了好成績?是因為都是自己職工擔任教練員,教練自己水平都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怎么能訓出好選手、拿到好名次呢?但現在情況就不同了,找到你就是拜到了真神;有了你,我們就有了拿好名次的希望!”裘段長邊說邊用眼睛直直地看著我,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今天來,就是受我們全段3000余名干部職工委托,請你來做我們的教頭!”裘段長心情有點激動,聲音一聲比一聲激昂,跟喊口號似的。臨別,裘段長緊緊握住我的手說:“愿我們的合作圓滿成功!”
第二天我就去做訓練指導了。
遠遠我就看見裘段長站在一排梧桐樹前迎接我。這次裘段長給我講了一下他對這次競賽的大致想法。我則重點說了我的訓練方案,競賽具體怎么組織,用什么標準選人,重點在哪個項目上突破……我只是開了個頭,裘段長就像上次一樣握住我的手,有點兒激動地說:“好!你的方案好,一聽就具備很強的科學性和系統性。一切就按你的方案來。”
但接下來裘段長說:“這次競賽除了上級規定的項目之外,還有自選項目,占的比重也非常大,有點擔心這上面出問題。”
“自選項目好辦。”我對裘段長說。“你知道,在實際車輛檢修過程中,是不分晝夜也不分晴天雨天的。這樣的話,我們完全可以把自選項目選成夜戰,如果是在下雨天比賽,那就更好了,我們提前進行夜戰、雨戰訓練,這樣更容易贏得評委好感,這叫以戰代練。”
裘段長認為這個想法非常好,立即表示贊同,說:“我們想到一塊兒去了!”
說著我們就到了訓練場。看得出青天河車輛段對此次競賽非常重視,利用職工教育基地開辟出專門訓練場,場地布置上也非常用心,除了各種工具、配件、模型齊全之外,還專門制作了不少條幅,上面寫了一些“流血流汗,刻苦訓練”“以優異成績爭取在全路技能競賽上取得良好名次”之類的口號,掛滿了周圍的各個地方。俗話說“像不像三分樣”,這樣一布置,氛圍就起來了,讓我精神也為之一振,像戰馬聞到了沙場氣味。
三
裘段長吩咐把參加訓練的選手集合起來,在隊伍前對我進行介紹。可能是因為同在車輛這一行討飯吃的緣故,大家差不多都聽說過我,裘段長一報我的名字,他們就鼓掌,搞得我很難為情。這時,我注意到鼓掌最起勁的是隊伍中間的一個大眼睛女孩,連手都拍紅了。
介紹完,裘段長對大家說:“如果在這次競賽中取得好名次,段里將給每位選手發獎金!對于取得前三名的,保證在競賽表彰獎勵之外,獎金再翻個跟頭!”裘段長嘴巴里說“翻個跟頭”的時候手上同時比劃翻個跟頭的動作,形象極了,有點像周立波在舞臺上表演。掌聲又一次響起來,比剛才歡迎我熱烈多了。
與對訓練場第一印象不同的是,看到這些參賽隊員,我先是吃了一驚。我掃了一眼,隊列很松散,少說有五六十個人,沒啥競賽狀態,有說有笑的。其實這倒沒什么,最關鍵的問題是人多,太多了。
我低聲對裘段長說:“競賽根本用不了這么多人。”裘段長連忙把嘴巴貼到我耳朵上解釋:“大家聽到參加競賽熱情非常高,都想來試試。”裘段長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人多了,你可以砍,砍掉的讓他們回去就是了。”
我說:“那也不能攢雞毛湊撣子,得以質量取勝。要是砍的話,至少要砍掉一半。男女兩個隊參加集體項目,再從中挑選出幾個業務尖子,能保證在四五個主要項目上取得好名次,就算達到目的了。”裘段長說:“沒問題,你是總教頭,一切你說了算。”
面對這樣一群良莠不齊但充滿熱情期待的選手,讓誰走讓誰留總得有個辦法。我低頭想了想,說:“這樣,出兩道實際操作題,讓每個人都來試一下,公平競爭、優勝劣汰,成績合格的就留下,不合格的就回去。”
裘段長立即表示同意。問我要不要幫手,我說就我們倆人就行。
裘段長讓隊員們原地待命。我和裘段長拿上工具,選定一節貨車開始在上面設置假設故障。鐵路車輛技能競賽,一個非常傳統的項目就是在車輛中檢修故障,競賽組織者一般在一輛車上設置10件故障,根據競賽級別高低,故障設置會在難易程度和隱蔽性上進行相應調整。
設置故障總共用了二十多分鐘時間,雖說這不是實戰,但目的在于選人用人,不可不慎重。
隨后便把參賽隊員喊過來考試。男女各一隊,男的在車輛上進行實地檢修,女的利用遠程故障檢測系統在電腦上檢修。然后男女兩隊再進行輪換。
俗話說隔行如隔山,對車輛檢修這件事,說句大白話有點像小時候我們玩的尋寶游戲——把10件寶貝悄悄埋在這輛車里,事先誰也不告訴,大家比賽著找,誰用時最少、尋找過程最規范、找到得最多就贏;反過來,用時長、尋找過程雜亂、找到得少就是不合格、就輸。這事,說容易也容易,簡單地說就是在車上找幾件故障;說難也難,俗話說“一個人藏東西,千萬人難找尋”,想把10件故障在很短的時間內一樣不少找出來,絕不是一件容易事,不真正下一番苦功夫根本辦不到。安全是鐵路工作的生命線,在現實鐵路運營過程中,能不能通過高超技術及時把故障檢查出來,把事故苗頭消除在萌芽狀態是極其嚴肅、人命關天的大事。中國高鐵之所以成為享譽世界的名片,不少人認為是因為快,坐上高鐵,風馳電掣千里江陵一日還,其實不然,關鍵在于其無與倫比的安全性。
四
根據考試成績很快就把人選了出來,由我拿著成績表念名單,念到的人站在我和裘段長身后,沒有念到的人就原地不動,實際上就是被淘汰了。沒用多長時間就把人選好了,一共32個,男女各占一半。被選中的人都欣喜不已,甜哥哥蜜姐姐般的有說有笑,沒有被選中的,明顯不高興,有的把臉拉得老長,有的噘著嘴,還有幾個在一起交頭接耳相互之間發牢騷,有素質不高的聲音大得都接近罵街了,鬧哄哄的……
裘段長走過去給他們做思想工作。“我代表段領導對大家的參與表示感謝。雖然大家參與熱情高,但因為名額有限,這次不能讓大家都一一登臺亮相,請諒解。回到各車間后,要立足崗位好好工作。同時,要努力提升業務技能,爭取下次憑實力爭取到屬于自己的機會。”
不愧是領導,說話語重心長,態度非常誠懇。可是,那些被淘汰的人并沒有離開的意思,站在那議論紛紛,情緒比講話之前更加糟糕。裘段長有點緊張,我看他額頭出汗,不過很快就鎮定了下來,把兩臂舉過頭頂手掌張開,做了個往下壓的手勢,說:“請大家靜一靜,靜一靜。”
“同志們,”裘段長大聲宣布:“今天把大家召集過來進行競賽選拔,無論結果如何,我做主,給每個人兩天調休。”
裘段長這句話顯然比前面一大段管用多了。剛一出口,那些人就立即安靜下來了。只是站在隊伍最左邊的一個年輕人怪聲怪氣冒了一句:“其實好多人都是沖著調休來的,大熱天的,總不能讓大家白跑。”裘段長聽完狠狠瞪了那人一眼。
被淘汰的人陸陸續續往外走,我目送著他們,這時我注意到走在最后面的是一個面容黧黑的男子,是那種從小在田地里曬足了太陽的黑,黑也就算了,偏偏還戴副黑寬邊眼鏡,手里緊緊攥著一卷厚書稿,顯得又粗笨又迂闊。他走得很慢,好像有點依依不舍,其實這個人的身材結實,訓練估計是個好把式,但怎么說呢,就是看著不舒服,就算了吧。快要走出門口時,男子突然停了下來,用一種略帶哀怨的眼神看著我,我匆忙與他對視了一下,把眼睛移開了。
基本隊員選好后,下一步是物色領檢。因為最近競賽規則有所改變,除了傳統個人比賽項目之外,新增加了團隊檢修一列車集體項目,分男隊和女隊,因此兩隊都必須選出一個領檢的人。仿佛是受了剛才裘段長影響,我說起話來也開始手舞足蹈,我對大家說:“這領檢的一男一女,就好像舞龍表演中最前邊那個手持龍珠的人,是旗幟、是方向、是榜樣,位置承上啟下,作用舉足輕重。”裘段長補充說:“這兩個領檢一定要選好,領檢不僅是團隊核心,還是門面,不但技術水平要過硬,還得能夠代表青天河車輛段良好形象。”
這時我注意到人群中已經有人開始躍躍欲試了,但又出于不好意思的心理,有的是靜靜觀望,引而不發;有的明明自己想去,但缺乏勇氣,反而你推我讓慫恿別人向前,像一群想吃果子又怕遭遇危險的猴子。正在這個時候,那個大眼睛女孩突然走出隊列,一步跨到了我面前。
“老師,你看我行嗎?”她揚起臉問,兩只眼睛像兩扇打開的窗戶。
這次,我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番,她鼻梁挺挺的,眼窩深陷,皮膚白皙極富光澤,如果拋開競賽,只從世俗眼光來看,簡直都有點相貌出眾啦。如果非要挑出點缺點的話,就是眼角和鼻子旁邊有一些不怎么引人注意的麻子點兒,有點兒像歐洲人。對了,有點像……像俄羅斯某個著名體操運動員,名字我一時想不起來了,給我的印象真的就是這個。
“她叫姬爽,是二車間室內檢車員。”裘段長給我介紹說。
她敢從眾多人中毛遂自薦,這樣一種強烈的自信一下子讓我對她有了不錯的印象。我對照一下手里的單子,成績不錯,如果理論知識沒問題,無疑就是個比較理想的領檢。我扭頭看著裘段長問:“再當場考幾道題,怎么樣?”裘段長小聲對我說:“好,要是不行,還有別人。”聽裘段長口氣,似乎他手里還有其他人選。我朝隊列中看了一眼,果然看見有幾個女選手躍躍欲試,像看到同伴吃了果子而根本沒有遭遇危險的猴子。
我當場出了幾道檢修理論題,題目剛一念完,姬爽就答了起來,語言順暢,邏輯清楚。幾道題過去,我對她的好印象又增加了一成。
姬爽回答完最后一道題,我說:“女隊領檢就是你了!”
她頓時欣喜不已,眼睛里還轉起了淚花。我這時又看了一眼那幾個剛才想出來當領檢的女士,她們的脖子猛然縮短了一截。裘段長也看著她們,不經意間,我發現他的臉上似乎有一絲歉意。我當時就想,那幾個女士中可能有他欣賞的人。我連忙對裘段長笑笑說:“對不起,我剛才沒征求你的意見就定了。”裘段長馬上很大度地說:“沒關系,抓緊選男領檢吧!”
五
我把目光投向男隊,從左到右逐一打量每個人,裘段長忽然對一位中年男子招了一下手說:“祝運,你出來試試。”
一名身材瘦削的男子馬上從隊列中走出來。裘段長給我介紹說:“祝運作為檢修車間工長,是老競賽隊員了,獲過好幾個路局競賽名次。”我看了一下成績單,讓我驚喜的是,祝運競賽選拔的成績很出色。我說:“那先讓他領檢一列車看看吧。”
在大家目光的檢閱下,祝運作為領檢和其他9名隊員很認真地開始了車列檢修,但沒有等到他們把所有車輛檢修完畢,就被我叫停了。怎么說呢?這個人雖然個人技術素質不錯,但是從領檢情況看,有點過于注重自我發揮,作為團隊領頭人缺乏協調和組織能力。對一個團隊項目來說太突出個人有害而無益。
除此之外,叫停祝運領檢還有另外的原因。我前面說過,祝運考試成績很好,但問題就在于太好了,不是一般地好,是好得過了頭——成績單顯示,祝運是全部考試人員唯一發現全部10件半故障的人。為解釋清楚這件事,在這里我有必要把我剛才做的手腳向大家交代一下:一般情況下競賽故障設置是10件,但剛才我在出設置時別出心裁,又加了半件,共是10件半故障。這10件半故障的構成是:7件常規,3件較難,我另外附加的半件是極難發現故障。之所以加這半件,初衷是希望能找到比較突出的人才,反正有魚沒魚都撒上一網,有高手出現,是撿到了寶,找不到也無所謂,一樣達到選人目的。
祝運在考試中把這半件故障名稱報了出來。盡管如此,我并不認為他真正發現了故障,行家看門道,考試時我認真看了每一個人的檢修過程,祝運雖然在檢查時報出了這半件故障名稱,但檢修程序不對,也就是說故障名稱是在眼睛沒有看到、檢點錘沒有敲到的情況下報出的。直說吧,他根本沒有發現這半件故障。那他為什么又能在考試中準確報出來呢?只能是一個原因,就是提前知道了故障設置內容。那么是誰事先告訴了他呢?我不知道。設置故障的時候裘段長當時作為我助手只有他看見了,究竟是不是他在考試之前給祝運報的信兒,我不敢肯定,一來我沒有真憑實據,二來也不愿去深想。但無論如何,這在我心中打下了大大的問號。
把祝運叫停后,我好久不說話。裘段長小心翼翼地問:“到底怎么樣?”我想了想說:“要論個人成績,這個選手挺不錯的,但不適合領檢。”
與上次一樣,裘段長似乎心里有點不情愿,但臉上同樣沒有帶出來,頓了頓,說:“那就換個人試試!”
祝運退回到隊列中,看得出他很沮喪。接下來,我讓三個男選手試了領檢。遺憾的是,都不理想,不是個人技術不行,就是缺乏組織協調才能,還有的是心理素質太差,平常訓練可能一板一眼好好的,一旦在眾人面前展示,馬上手和腳不知道往哪兒放,技術動作變形,缺乏流暢銜接和自然轉換。在競賽過程中一個選手蒙圈就是致命的,要是領檢帶著整個隊伍找不到北就更壞菜了。見我一連否定了三四個,裘段長也開始緊張起來。這時,我看見祝運的眼睛里好像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我拿著成績單翻過來翻過去,最后實在沒了辦法,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指著一個名字,對裘段長說:“這個人剛才走了,可不可以讓他回來再試試?”
“祁平安?”裘段長有點驚奇地問。“你覺得祁平安行?”我說要是方便的話還是讓他來試試吧。
裘段長埋頭想了好半天,然后抬起頭說:“那看來只有祁平安了。”裘段長說完就掏出手機撥電話。
之所以點名要祁平安,是因所有隊員中只有祝運和祁平安發現了那半件故障,現在既然對祝運的成績真實性存疑,那么只有選擇祁平安了。雖說他總體成績并不十分出色,但他發現了這半件故障,我說過了,這半件超難故障和10件普通故障相比明顯更具有含金量。因此說,這其中如果選具有頂尖高手潛質的人,只能是祁平安了。
打給祁平安的電話一撥就通了,裘段長讓祁平安趕快來培訓基地。只聽電話那邊問:“什么事?”裘段長很不耐煩地說:“什么事?來了不就知道了。抓緊過來!”
不到十分鐘人就來了,是一路跑來的,手里仍攥著書稿,氣喘吁吁,額頭上滾著黃豆大的汗粒。裘段長說:“總教頭想讓你來領檢。”祁平安一聽樂暈了,用又驚又喜、充滿感激的眼神盯著我看,過了好久才說:“我不是做夢吧?!”
這時輪到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發現這個滿臉感激的祁平安原來就是那個走在最后的黑壯男子。他剛才是我親口宣布趕走的,趕他走,不是因為技術水平不過關,是因模樣不好看,給人的感覺就是魯智深戴上了近視鏡,要多不協調有多不協調。但是要知道,競賽畢竟不是選美,是要憑實力說話。現在我沒辦法了再請人家回來,心中不免自責。
真應了人不可貌相的話,祁平安表現真不錯,帶領其他9名隊員檢修起來既有條不紊還又快又好。我一邊看一邊想剛才自己果然犯了以貌取人的錯誤。趁著空兒我拿那書稿翻了一下,是手寫的車輛檢修技術教材,內容還真有點意思,雖說在表達上還欠成熟,但書稿里面提出的一些方法和技術手段非常貼合現場實際,具備很強的實用性。本來我還打算再出幾道理論題考考他的,一看人家都在寫書了,就算球了。我對裘段長說:“男領檢就定他。”
六
由于祁平安的特殊氣質,他看上去實在是有些老。那天訓練前我倆聊天,一問之下竟然比我還小——每個人心里可能都會認為跟自己差不多就是好的吧。我逗他說歲數不大怎么顯老啊?他笑了一下,說都是這兩年愁的,之前不說別的,光頭發都一根根黑如墨染,人人見了都夸年輕。我越發感到奇怪了,問他遇上了什么煩心事。祁平安卻突然沉默下來,好像有什么難言之隱。過了許久,祁平安重重地嘆了口氣,又低下頭猶豫了一會兒,對我說:“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為了評高級技師!”
耳濡目染,我對站段里的事了解一些。技師是工人技師的簡稱,既不是職務,也不是職稱,但職工非常看重,他們覺得,論技術,技師會比一般職工高一級;技師上還有高級技師,又高一個等級,水漲船高,也更有名,更有利。更加誘人的是,鐵路規定,退休之后,其他人不在崗位工作了,便不再拿這個崗位的錢;但高級技師就是退了也能一直拿著津貼走。打個比方:高級技師就好比是工人里的鐵帽子王,技術上是最高等級,拿錢上是鐵桿莊稼。
祁平安告訴我,以他的資歷,其實早就該當高級技師,當年與他一起評上技師的幾個人,現在差不多都是高級了。“要論技術業務水平……”祁平安咂了咂嘴欲言又止。我明白他的意思,肯定是覺得水平都沒他高唄。
“那怎么才能評上呢?跟參加競賽有關系?”我有點疑惑。
祁平安有點神秘地說:“有!關系大了,評不評得上關鍵要看這次競賽我能不能取上好名次。”
我沒聽懂祁平安的話,眼睛不停地眨。見我還是一頭霧水,祁平安索性把一切都透露給了我。
祁平安對我說:“裘段長是這次競賽的主管領導,同時又是技師評委會主任,競賽中誰取得好名次就是為他臉上爭了光,所以評高級技師跟競賽成績有莫大的關系。自己這次好不容易爭取到了領檢資格,想竭盡全力表現一下,如果成功,就會給裘段長留下好印象,那樣高級技師就水到渠成了。”
祁平安這么一說,我一下子明白了。看訓練時間差不多,隊員三三兩兩陸續到了,我拍了一下祁平安肩膀,鼓勵他說:“你水平不錯,好好訓練吧,高級技師同志!”
參加訓練的人幾乎都到齊了。裘段長認真地清點人數,一個一個地點名。點完名,裘段長轉頭對我說,只差姬爽一個人了。
“姬爽怎么還沒來?她是領檢,不應該遲到呀!”裘段長不高興地說。
剛說完,只聽女隊里一個很響亮的聲音毛遂自薦道:“姬爽來不了,我替她領檢。”
這個女人像是對我說,又像是問裘段長。由于不熟悉,我沒有說話。裘段長卻笑瞇瞇地告訴我:“這個姑娘叫黃湛湛……”
不等裘段長介紹完黃湛湛,姬爽突然跑過來了。她十分著急里帶著十二分緊張,邊跑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來晚了!”
站定后姬爽怯怯的一雙眼睛直直盯著裘段長,眼睛里充滿了盼望諒解的期待。裘段長黑著臉,好像沒看到她一樣,指著黃湛湛繼續介紹:“黃湛湛平常學習業務很用功,還是車間更新改造能手……”一旁姬爽快哭出來了,她肯定意識到,由于這次不該有的遲到,領檢位置岌岌可危。
這時我很意外地發現,姬爽剛才一直注視裘段長目光轉向了我,眼睛充滿了求助,仿佛說:“求你幫我,這個時候如果你不說話,恐怕這世人再也沒有人能幫助我了!”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瞬間我就決定幫姬爽一把。我打斷裘段長的話——不能再讓他說下去,不用猜我也知道接下來他也會提出更換黃湛湛當領檢。我不顧禮貌地催促:“人到齊了,抓緊開始。”不等裘段長表態,我就吩咐姬爽趕快換工作服投入訓練。聽我這樣說,姬爽先是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卻又不敢立即執行,又把臉轉向裘段長。
也許為兌現之前“在選人這件事上一切你說了算”的承諾,裘段長既沒有惱怒我打斷他的話,也沒有對我的安排提出異議。看了看姬爽,想批評幾句,但張了張嘴沒有說話,只是不耐煩地擺擺手,低吼道:“愣著干嗎,換衣服去;下次不允許這樣,難道好意思讓大家等你一個人?”姬爽連連保證再不遲到。說完就向更衣室跑過去了,跑出去好幾步,才回頭望了一眼——這個眼神我收到了。
過后我看了一眼那個叫黃湛湛的女人,她顯得十分掃興,涂過的眼圈看上去更黑了。
七
訓練結束,我獨自開車回家。車開到人民西路路口時看見前面路邊跑著一個人,看樣子有點像姬爽。我追上去探頭一看,還真是她。我按了一下喇叭,把車停在了她身邊。“你去哪里?”我問。一看到是我,姬爽先是一驚,隨即有點慌亂對我說:“孩子發燒了,回家看兒子。”得知正好順路,我捎上了她。
姬爽孩子上幼兒園,中午突然發起高燒,接到老師電話后,她趕緊打車把孩子送到幼兒園附近醫院打吊針,完了又急急火火把孩子送回家。這時訓練時間到了,姬爽只是在孩子頭上放了塊濕毛巾,就又打車趕到了訓練場。我說:“下次遇到這種情況就打電話請個假,孩子病了是大事!”姬爽馬上反駁說:“競賽才是大事,我好不容易得到了領檢這個機會!”這話從一個孩子媽媽口中說出來實在讓人意外,我擺過頭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看得出,姬爽是想解釋給我聽的,但已到了她家門口,便忙不迭地下車走了。
回去路上,我腦子翻來覆去想著姬爽話里的疑問。我從小就對凡事充滿好奇,隨著年齡增長,我漸漸學會了麻木和漠視,但很奇怪的是,可能是上了年紀的原因,就在最近,仿佛一下子又穿越回了從前,那種對人、對事的好奇沒有任何征兆地又飛回來了,已然步入油膩的我和小時候諸事充滿好奇的孩子又心意相通了起來。這樣想著,我停下車,在街邊攤上稱了些水果零食,車朝姬爽家開去。
見敲門的是我,姬爽很吃驚,說真沒想到我會來。
我把水果放到桌子上,看著姬爽給孩子喂水喂藥。這時我突然想起來,那個像姬爽的俄羅斯體操運動員名叫丘索維金娜,已經30多歲了,本來已經退役的她,由于孩子被查出患有白血病,為籌集治病的費用,重新披上國家隊戰袍,先后7次與小自己十幾、二十歲的小姑娘出現在奧運會體操賽場上。通過比賽,丘索維金娜一方面替孩子掙來醫療費,一方面很好地詮釋了奧運精神。說來這世界可真是怪,你看姬爽模樣酷似丘索維金娜,現在孩子生著病,她一邊照顧孩子一邊參加競賽,情形也有點相似。從姬爽訓練過程中我可以看出來,她那種頑強拼搏、不折不撓的勁兒也很挺像丘索維金娜。從這一點出發,我認為,好媽媽必定會是好隊員,我從心里很喜歡姬爽,希望她能像丘索維金娜那樣在競賽中取得好成績。
不一會兒,孩子吵著鬧著要去姥姥家睡,我說正好開著車也方便。送完孩子,姬爽說:“早上忙到現在,都沒顧得上說謝謝,今天要不是你我就慘了。”她說這附近有一個叫來今雨軒的酒店,一定要請我吃飯。
這時正值晚飯高峰,餐廳差不多坐滿了。我和姬爽在大廳來回找了好半天,才在最西頭一排雕龍畫鳳的屏風前找到了一個空臺位。姬爽要我點菜,我打開菜譜看了一會兒,點了幾個家常菜,不知為什么,還特別點了一個俄羅斯風味的肥腸,需要蘸著一種奇怪味道醬料吃的那種。
飯桌上,我先前的疑問從腦子當中浮了上來,我問姬爽:“你參加競賽這么積極,連孩子生病也不顧,不會也是為了當高級技師吧?”姬爽聽了我的話渾身一顫,好像我一下子點到了她的穴位。她用驚異目光看著我,問:“你怎么知道?”我笑笑說:“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蟲!”說完這話我自覺失言,連自己都覺得有些唐突了。
姬爽卻沒在意,反而很快向我說了她參加競賽的真實目的。姬爽告訴我,再過兩個月有一次評定高級技師機會,同時,單位下半年要分配政策性住房。她一家6口人,房子不夠住,如果評上,就可以以高級技師資格分上大一點的房子,而且多享受20平米低價;評不上,房子就難說了,就是勉強分上,也還是小的,于事無補。
姬爽說完,像不放心似的,特意囑咐我:“我向你坦白了,你可別笑話我呀!”
我悄悄地想,你肯定不知道我在心里是怎樣把你和俄羅斯體操名將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心心念念地想讓你稱心如意還來不及,還笑話你?怎么會呢。我對姬爽說:“不會,我怎么會笑話你呢。”
說來真巧,這時猛地聽到了裘段長的聲音,還有一個女人。我倆相視一看,都吃了一驚。開始我沒聽出來,姬爽小聲說:“黃湛湛。”
他們在離我倆僅隔著一塊屏風的臺位坐下了。我和姬爽頓時覺得坐這里太危險了,必須馬上換個臺位。我找到服務員,小聲比劃著把要求告訴她。可是,服務員說現在一個空臺位也沒有了。我說,那干脆把菜退掉。服務員說,這可不行,菜單下了一律不退。她的話音還沒落,服務生已經端菜上來了。
我無可奈何地在原位坐下,這時俄羅斯肥腸端上來了,我給姬爽夾了一塊,小聲示意她抓緊吃!肥腸爽滑可口極富質感,我倆不再說話,全神貫注于兩排牙齒的咀嚼中,像兩個啞劇演員。過了好大一會兒,最終還是沒有按捺住那卷土重來的好奇心,我從屏風縫隙里朝那邊看了一眼,裘段長一身酒氣,滿眼桃花;黃湛湛一反白天身著工作服的保守裝束,上身是件吊帶衫,在酒店粉紅色燈光映襯下,乳溝深不見底,下身短裙蕩漾,翹著又白又長的胯子。裘段長和黃湛湛挨得很近,說話聲音不大,以倆人能感受到的嚅嚅絮語、狎昵調笑為主。
裘段長顯然醉翁之意不在飯,吃了沒幾口,就對黃湛湛說:“飯……吃不下了,四樓套間老地方……”這句話雖然是貼著黃湛湛說的,還是讓我們聽到。裘段長說這話的時候酒氣濃烈,語氣都變了腔調。
我和姬爽都希望快點結束這次晚餐,胡亂吃完,逃也似的離開了這個地方。
然而竟是夜長夢多。
這天晚上我做了一個稀奇古怪的夢,我夢見自己和姬爽吃完肥腸后并沒有啞沒悄聲地各自回家,而是去了一個叫粉紅色小木屋地方開房,房間墻上掛滿了大幅大幅裸照,照片上男女一絲不掛相擁相偎著,讓人看了熱血沸騰。伴著《山楂樹》《三套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紅莓花兒開》等一首接著一首的蘇聯背景音樂,我們翩翩起舞,熱熱地抱著、濕濕地親吻,每一個吻都像極了吃過的俄羅斯肥腸。當《喀秋莎》結束的時候,我貼著她長著金黃色細細絨毛的耳朵說,我們也把衣服脫了吧!說著就動起手來,一下子把她脫得干干凈凈……
夢醒后我有點自責,怎么剛吃個飯就產生了這樣混亂的想法呢,太不應該,太荒唐了;同時又有點莫名興奮,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證明自己長期訓練過的身體足夠壯碩,像精心保養過的車輛一樣反應靈敏,啟動迅速。
八
經過這段時間的集中訓練,整個隊伍狀態越來越好。經過一輪又一輪比試選拔,所有有望取得名次的種子選手相繼產生,每個人都找準了自己的位置。大家似乎擰成了一股繩,憋著一股勁,要在競賽場上比高低、試身手。
尤其是姬爽和祁平安,在訓練中一個全神貫注,一個激情滿懷,男女兩支隊列在他們帶領之下,每一個步驟都很協調、每一步檢修都很準確。在他們身上我不僅看到了以往競賽場上年輕的、技術嫻熟的、充滿活力的我,同時也看到了中國鐵路未來希望。裘段長也不知不覺進入了角色,副總指揮的職責履行得異常出色,一會兒手持對講機操控全局,一會兒揮動著紅旗指揮進退。
“裘段長,你好棒,好像大將軍揮舞指揮棒!”黃湛湛突然拍著手叫了起來。黃湛湛這么一喊,大家都跟著叫了起來,七嘴八舌說裘段長帥、裘段長牛、裘段長有范兒,怎么看都是大領導、大干部。裘段長氣定神閑,一副受之無愧的享受樣子。聽著黃湛湛在眾人面前“大將軍”“指揮棒”地大喊大叫,聯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情形,我想,這人啊,真是具有多面性的動物。一開始祁平安和姬爽沒跟著叫,還有點鄙夷與不屑地瞪了黃湛湛一眼,我不禁佩服,覺得他倆不是拍馬屁的人。但是很快我就錯了,贊賞的目光還沒從他們身上移開,祁平安和姬爽就突然換了個人,也拍起了裘段長馬屁。“裘段長是我們三軍總司令!”祁平安大聲喊,聲音高八度,努著勁兒想要在這片夸獎聲浪里脫穎而出。“跟著總司令,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姬爽馬上也跟著大喊。聽他們這么喊,我覺得渾身難受,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裘段長對黃湛湛們的夸贊挺受用,誰想卻并不領他倆的情,裘段長一揮手對他倆說:“好好訓練你們的,不要吹吹拍拍,讓人聽了肉麻!”倆人臉刷地紅了。
我本來不錯的心情讓這洶涌的馬屁浪潮攪得意興闌珊,一瞬間像被人扳動了開關,心緒由欣慰、憧憬一下子切換到了煩惱模式——解放前我家算是個耕讀傳家大家族,但經過滄桑變化,房子充公,連自家耕種和租給別人種的地后來也沒了,親戚子侄散布在五湖四海,早已七零八落,如果說還有點大家族影子的話,只剩下了老家的祖墳。就在半年前,祖墳被劃了工業園,當地政府要求限期遷移。如果是一個墳包,好解決,購一處風水好的墓穴重新安葬就是;但祖墳是規模頗大的“攜子抱孫”墓制,幾百年風雨,如今卻面臨遷葬……購置公墓?如今死人公墓比活人豪宅都要更貴些,那么多人,十數代祖先,不是開玩笑的。但說千說萬,總不能讓老祖宗死無葬身之地不是?堂哥打電話來說要聚集人回老家商量此事。千真萬確是件令人煩惱的事……
“我想請幾天假。”我對裘段長說,“從訓練情況來看,取得好名次是有把握的,我一段時間不在不會受影響。”聽完我的煩心事,裘段長好半天沒說話,最后還是大度地對我說:“好在訓練內容都進入了熟練階段,你就放心去辦事吧。”
裘段長能這么爽快答應,是我預料不到的,一時間我心里有點熱乎,我說:“放心,我知道哪頭輕哪頭重。”
接下來的訓練全面進入到了實戰狀態。練了一上午,潦草吃完飯又連軸接著干。天漸擦黑,我說到此結束吧,但沒人聽我的話,一個個還勁頭十足。沒人聽我的話我也不惱怒,反而有點高興——競賽,除了業務技能之外,說到底比的是刻苦、是士氣;是一絲不茍、勤學苦練的拼搏勁兒;是沙場之上殺伐果斷、老子天下第一的霸氣。
訓練結束,我領著隊員在街上邊走邊找飯轍。大大小小飯館不是貴了就是賤了,前后轉了一圈,不知不覺又回到青天河車輛段附近,抬頭看到福貴飯館的招牌便走了進去。
原本說好點個火鍋,大家圍在一起熱熱鬧鬧喝點啤酒。后來不知哪位隊員介紹說這里的刀削面是這附近的品牌,便決定吃面。正是飯點,不大的飯館里擁滿了人,大部分都坐在桌前叫面吃,看來這面真是做出了名堂。我們圍一張大桌子,一人報了一大碗,一名隊員手快,捧了一碗辣椒過來。
不大一會兒,面端上來了,做得地道,靚湯,綠菜,蔥花,姜絲,上邊還擺著五六片肥汪汪的羊肉,再挖上一大勺辣椒,看著就有食欲!生意好,面一次性上得不夠,我們這桌八個人先上了四碗,想著大家都累了一天,我和祁平安都推說不餓,讓給其他隊員先吃。
過了能有一炷香工夫,面再次上來,我下意識側身給端面的騰方便,誰知服務員并不是將面輕拿輕放在桌上,而是離桌半尺脫了手,滿湯滿水的面硬是從半空中墩在了桌子上,顛起來老高,又落到桌面上。面碗被震沒什么,問題是熱湯都濺到了臉上,我頓時感覺一陣熱辣。連忙站起身抹了一把臉,一邊等著服務員說對不起,一邊要開口大罵。但只見面前端面的疤臉服務員沒一絲愧疚,反倒埋怨起我:“干饃(么),干饃(么),頂一頭白毛的老家伙你蹭我干什饃(么),把我手都燙出了泡。”看來并不是不小心,竟是故意的,這也太他媽欺負人了,我和幾個學員都要發作。這時從后廚急慌忙走出幾個人,為首的正是老板祝福。“是教師爺呀,得罪得罪,我這里替他賠禮了。”祝福一邊向我們幾個人散煙,一邊指著疤臉服務員罵。“今天就讓你滾回山東老家喂豬去!”祝福對我說:“這樣,教師爺你今天還簽字,不光你,今天連同弟兄們的全部免費。”誰知疤臉服務員并不服祝福管,跳著腳沖我出言不遜:“忍你多少天了,整天白吃白喝不辦人事,咋不燙死你!”還用兩條刺著青長蟲的胳膊向我揮舞,他身邊兩個伙計慌忙把他推進后廚。
疤臉服務員這一句“白吃白喝”不要緊,卻把我鬧了個大紅臉,更重要的是,我發現剛才還吵吵巴火、拿刀動杖準備替我出頭的隊員聽完這話也當場愣住了——來青天河車輛段第一天,幾個段領導為我設了接風宴。下次再吃飯,裘段長領著我來到這個福貴飯館,特地把老板找過來,就是這個臉上泛著油光的矮胖子祝福。介紹說我是貴客,以后來這里吃飯,不必付賬,簽個字就成。
在之前訓練中,為鼓舞隊伍士氣,我多次說過要請大家吃飯,今天訓練結束幾個隊員要回家,是我硬把他們喊上,這次來飯館就是兌現請客的。但對天發誓,我雖然不是很大方的人,請飯卻請得起,這次請吃飯,根本沒存“簽單免費”“白吃白喝”的心,但錯就錯在我領大家進了這個我可以簽字免費的飯館。以往我來吃飯,祝福以及飯館伙計又是忙著替我催菜,又是遞煙倒茶,都挺熱情,萬萬沒想到今天能出這種事,還被人口口聲聲說“白吃白喝”,如今不是小氣鬼也成了小氣鬼,真不知道以后隊員會怎么看我。
我忍著火辣辣的燙傷憋了滿肚子氣往外走,無緣無故的,真是日了狗了。
第二天有個隊員告訴我,老板祝福是隊員祝運的哥哥,疤臉服務員是弟兄倆姐姐的大兒子,之所以出這事肯定是因為我領檢選了祁平安,人家心生怨恨,端面事件擺明了是給我點顏色瞧瞧。我恍然大悟,祝運、祝福,一瘦、一胖,怪不得。
九
一直以來,我以為整個競賽的走向始終是按計劃進行的,我每一項安排都取得了預期效果,并且堅信最后也一定會在我帶領下取得勝利。而下面這件事發生后,全部變了。
在我請過假三天后一個晚上,裘段長又來家里找我。裘段長帶來的消息是,根據上級最新指示,全路所有大型活動都要趕在黨和國家一個隆重會議之前結束,而后要全力以赴抓運輸、保安全,確保會議勝利召開。“競賽提前了。”裘段長說。
既然競賽突然提前,我原以為裘段長這樣夜晚到訪肯定是請我以大局為重,無論如何要克服一下自身困難,先放下祖墳的事,迅速回到競賽總教頭的崗位上去。我當即就準備告訴他,就在晚飯前,我接到了堂哥從老家打來的電話,堂哥說上周政府施工時,在我家墓地附近挖掘出了墓碑、官印以及不少陪葬物品,引起了省文物部門高度重視。經鑒定,這些物品屬于我家祖先中一個大名人所有,有極高歷史研究與人文推廣價值。為此,當地政府初步準備將墓園作為文物保護單位規劃起來,最終是開辟成旅游景點還是作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正在商討,但可以肯定的是,祖墳將不再被搬遷,因此我們這些后代子孫不必現在就急急忙忙趕回去商量遷葬了。
其實就算沒堂哥這個電話,競賽提前了,如同之前我說過的那樣,我知道事情輕重。常言說得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事情緊迫,整個競賽團隊,還有他們背后的3000余名干部職工需要我,盼著我歸隊,我有什么可說的呢?競賽就是命令,大局面前,我一定會無條件、堅決迅速到崗到位,立即投入到備戰狀態中去。
然而我錯了。
祖先墓地峰回路轉的事剛起了個頭,裘段長就打斷了我,交代我安心回老家辦自己的事情。接著他從上衣口袋掏出了一個厚實的信封遞給我,說他代表青天河車輛段干部職工對我這段時間的辛苦操勞表示衷心感謝,這是事先商定的勞務費,完全不成敬意。裘段長告訴我,賽前各參賽隊要集中到北京進行兩天真實場地適應性訓練,明天由他帶領團隊出征,三天后正式開始比賽。
從始至終裘段長都沒有提讓我克服困難,回到崗位的要求,只是像畫句號一樣結清了勞務費。對此,我既充滿意外,同時也聽得很清楚、很明白。
我說:“那競賽指揮誰來擔任呢?”
裘段長說:“只能是我了,事已至此,趕鴨子上架也得上。”
你做指揮?怎么能這樣呢?本來我想說點什么,比如我想說,千萬別以為做指揮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指揮好比龍舟比賽鼓頭,是整個比賽的靈魂,一切行動要聽從鼓頭引導,起著運籌帷幄關鍵作用,指揮員臨戰經驗和綜合素質是比賽取勝的決定因素。甚至還我想問問他,你擔任得了嗎,就憑你?隊伍是我一手訓練出來的,離了我行嗎?但最后我說出口的話是:“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想通過競賽讓祁平安、姬爽這些好苗子得到鍛煉。”說完連自己都感覺蒼白極了。裘段長說:“明白,明白。”
錢結了,指揮也換了。然后?應該是就沒有然后了吧。
充滿戲劇意味的是裘段長并沒有馬上離開,反倒把我沏好的普洱捧了起來,裘段長聲音不大,卻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地說:“最后一件事,是請你亮一次輕易不出匣的魔刀。”
“魔刀?”我問。
“對,魔刀,閑時積滿塵土做壁上鳴,戰時橫空出世用之必勝的魔刀。”裘段長說這話的時候緊緊攥住茶杯,攥得手指都褪去了血色,像五根白里發青的小蘿卜。
說真的,到這時候我才意識到之前真有點小看裘段長了。其實我早應該明白的,憑裘段長這樣一個第一次見面就把競賽報道收集得比我本人還詳盡的人,肯定對任何情況都了解清楚了,不僅知其一,并且知其二。
我不再裝糊涂,但我并不想跟著他的指揮棒轉,我故意問:“我該怎么做呢?”
裘段長咧開嘴笑了一下,說:“怎么做?你過的橋頂人走的路遠,只有你教別人,誰能教得了你?實話說吧,拜過四方廟,只有你是手眼通天的真神。我這邊的態度很明確,必須勝!不惜任何代價。”
既然如此,就不用再隱諱什么了,其實也不神秘,說白了就一句話——每一行有每一行規矩,或者叫門道、潛規則,都行、都對。
比如說,數十支隊伍同樣參加競賽,怎么來評判高低,區別輸贏呢?正常情況下,肯定是誰更舍得在訓練上下功夫,誰檢修技術更全面,形體動作更規范,便具備先天優勢。到了賽場,當場不讓步,舉手不留情,摘下帽子見高低,擼起袖子見手段,盡可能拿出最佳狀態比試。贏了,用單田芳評書里的話那叫人前顯勝,傲里奪尊;輸了,也沒啥好抱怨的,“錢壓奴婢手,藝壓當行人”,只能怨你經師不到,學藝不高……明打明拼實力論本事,這是人間正道。
但千萬別以為只有這一條道。正道固然平、直、坦蕩、正大光明。但走得人也最多,注定擁擠、競爭激烈,競爭越激烈,贏家越是少數人。那么除了正道之外有沒有捷徑呢?答案是有,走捷徑就要借助裘段長嘴里所說的“魔刀”,關鍵一戰生死對決,拔刀出鞘。
簡單點說吧,這把“魔刀”對我來說是一個人。當然,以他目前在行里的江湖地位,早已不再是一個個體,而是某個龐大組織或者說一整套操作體系的代名詞了。但他最早只是與我拜同一個老師、參加一樣訓練,師出同門的小師弟。作為少時玩伴和競賽戰友,哥倆一起肩并肩取得過一個又一個榮譽,手拉手經歷過一次又一次失敗。但走著走著,不知怎么就成了兩股道上跑的車,他不再像我一樣孤注一擲在訓練上,而是執著于詩外功夫,往往在競賽前幾天,他就把教練、監考,甚至是裁判、領導的喜好都打聽清楚了,在其他隊員揮汗如雨下苦功的時候,他會忙著給關鍵人物送去土特產,或陪著裁判洗澡桑拿唱卡拉OK。有一回,在全體隊員已集中進駐訓練營的情況下,他居然不見了,滿世界也找不到人,急得全隊上下火上房,領隊徐老槍更是大呼小叫滿嘴燎泡,就差打110報警了。回訓練營后他受到了嚴厲批評,被取消了參賽資格。事后他向我透露,那天他去接待了一個神秘人物,把競賽的事忘球了。就是從這件事起,他與我正式分道揚鑣,說分道揚鑣并不是說他退出了競賽這個行當,準確地說,還從事競賽,但不再以選手身份。一開始,怎么說呢,我覺得他干的事更像是替人協調、來回跑腿的中介。之后逐漸成了掮客和中間人,再以后我就不太清楚了。直到有一天,競賽江湖上開始不斷流傳起他翻手為云左右成敗,覆手為雨操弄比賽的各種傳說,越傳越神乎……這時的他,真的磨礪成了一把亦官、亦商、亦灰、亦黑的“魔刀”。
既然是“魔刀”,就不止有沖天的霸氣,更有陰森的邪氣,因此我輕易不用。但這次不同,再怎么說青天河車輛段這支隊伍也是由我一手帶出來的,成敗榮辱不能說與我無關;最重要的是,以我的年紀,很可能是最后一次競賽爭雄了,不能毀了一世英名。因此,這水,趟也要趟,不趟也要趟。
我每天有練習書法的習慣,現在筆墨現成,我凝神靜氣揮筆寫下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顏體大字橫幅。落上款,鈐上印章,吹了吹墨跡交給裘段長:“明天到北京后立即給我聯系,當面把這幅字交給一個人,剩下的事他自會安排。”
前面說過,我和“魔刀”是迥然不同的兩類人,甚至對我們共同借以起家的鐵路車輛都看法相左。前不久我們之間曾發生過激烈的爭論——我的興趣僅限于鐵路貨車,我認為貨車好,又穩當,又厚重,還有性格憨厚、身體皮實的優點,誰讓我修了半輩子貨車呢,我對貨車就是有特殊感情。當著他的面,我把貨車上升到了文化的高度,我說:“現在人人講國學,但據我看,只有天天背那么重的貨物,千里奔波的貨車才能當得起‘厚德載物的夸獎!”誰知他根本不以為然,辯駁說:“貨車當然不錯,但顯粗、顯憨、顯笨、顯慢,與一日千里的時代發展根本不搭噶。相比面言,只有風之子一樣的高鐵、動車才是真正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這次爭論發生地點嘛,有點特殊,在一個五星級酒店衛生間里。他一副天下之大舍我其誰的任性勁,和我辯論起來唾沫星兒亂飛,根本沒把我這個當初的師哥放到眼里。我們并排在一起撒尿,他尿味之騷,尿量之大,敲擊便池之響、之沖、之劇烈,都令相形之下的我充滿壓抑、感到不快。操他媽的!
但為了這次競賽,我只能服軟了,親筆寫下“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目的是啥?示好。
此時在我腦子里流轉的場景是,在金碧輝煌香煙繚繞的五星級衛生間里,“魔刀”一邊欣賞著我的書法,一邊將臉笑成一朵盛開著的菊花,小便起來既輕松,又暢快,活脫脫唱了一首小溪流的歌。
走的時候,裘段長從口袋里拿出個比之前明顯更厚實的信封,連同上一個一起放在茶幾上,兩個信封全都鼓鼓著肚子,摞在一起像張咧開的嘴。裘段長走了好久我都在端詳著這張嘴看,它究竟要說些什么呢?
十
到此為止,我的事情真正做完了,我像一個跟地主結清賬目的長工,此后,無論地里長不長莊稼都不再與我有半點關系。
過了兩天,我回了趟老家,饒有興趣地對堂哥電話里說的內容進行了印證。在被挖掘得殘缺不全的墓地上,我做了兩個決定:一是今后不再參與任何競賽。二是不再固執,要逐步向之前不屑的廣場舞、遛鳥和象棋門球靠攏。是的,從老家一回去,我就開始實施了,我開始向我的舞友、球友還有棋友吹噓我家祖上的故事——“你知道吧,從前有一群孩子在一起玩,看到路旁有一排梨樹上結滿了果子,別的孩子都爭先恐后爬上去摘,有個特別聰明的孩子卻無動于衷,對伙伴們說,那些梨樹生長在路邊卻沒有被采摘,一定是苦的,小伙伴摘下來一吃果然是苦的。這個孩子后來當了大官……對,你猜到了吧,他是我的第三世祖宗……”我像阿Q一樣,這些與祖先有關的功績我逢人便講,我不厭其煩地對他們說:“你們別看我現在這個樣子,以前我家祖上是闊過的。”
國慶前夕,我參加的聲樂舞蹈隊組織了一次祝福祖國生日文藝匯演,大家表現都很起勁,匯演反響好極了。完事相約一起吃飯,就在進入飯館坐定吆喝服務員上菜的時候,我眼前突然出現了似曾相識的一幕,這一幕我不確定在什么時候和什么地點發生過,甚至不能確定發生在前生還是今世,只知道無比熟悉,異乎尋常熟悉。這個時候,我突然想到了祁平安這個人,特別神奇的是,意識里剛剛出現了他,馬上就有人拍了我的肩膀,抬頭看,正是祁平安。
雖說之前做了不再關注競賽的決定,但我與祁平安的交集里只有競賽。為了不致尷尬,我沒話找話說:“怎么樣,勝利歸來,高級技師順利評上了?”真的是沒話找話,因為競賽結束不久“魔刀”就打來電話,他告訴我青天河車輛段獲得了全路團體第二名,成績相當出色。鍋里有飯自然餓不著碗里,以祁平安的技術水平,不用想我也知道成績一定相當不錯。
誰知祁平安嘆口氣說:“別提了,你請假后的第一次訓練我就被換了下來,根本沒有參加比賽。”祁平安竟然根本沒有參賽?真是出乎我的意料。“那領檢呢?”“換成了祝運。”我詫異地張大了嘴。不等我繼續問,祁平安告訴我:“姬爽也換掉了,女隊領檢最后參賽的是黃湛湛。”
“裘段長呢?”“你說裘段,他現在可是風光無限,作為帶隊總指揮一舉斬獲全路每二名,回來就受到了局長表彰。慶功宴上,裘段長敬酒,局長破天荒連喝三杯,還用拳頭捶著他肩膀,‘多少年都顆粒無收,這回你小子算喝上這杯甜酒了。”祁平安這番話一下子把我打蒙了,事事處處都與我想的不同,剩下他再說什么我根本沒聽見。
沉默了好一會兒,我抬起頭看見祁平安手里還捧著那卷書稿,拿過來翻了翻,似乎又增添了不少新內容。我于是又沒話找話說:“吃個飯還隨身帶著寶貝啊?”祁平安不好意思地把書稿抖了抖,笑笑說:“我們幾個喜歡車輛的朋友建了一個技術交流群,這不,今天聚會,大家來一起探討探討。”
“這么說,技術還得學?競賽還得搞?”
“得學,得搞!”祁平安信心滿滿接著說,“不學不行啊,鐵路發展越來越快,高鐵已經成為國家名片。我們青年人不學習的話,還不得被形勢淘汰?”
作者簡介:李笑程,男,1974年出生,河南省作協會員,鄭州鐵路局作協會員。有《哨所情話》《摩擦起電》《錄音筆在盡情歌唱》《在文化街上為文明擔心》《孩子,盡情說出你喜歡》等中短篇小說、散文作品發表于《昆侖》《奔流》《中國鐵路文藝》《綠燈》《解放軍報》《河南日報》《人民鐵道》等報刊。現在工作于鄭州鐵路局焦作車輛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