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
在大山幽暗的肚子里,我停下了腳步。乏力的雙腳,無法支撐我繼續向前的步伐。回頭望去,在經歷大半個小時的摸索前行后,游離在隧道進口的那丁點兒亮光,悄悄地藏起了身體。我把希望滿滿的目光投向前方,隧道徑直延伸,在黑魆魆的幽深處消失不見。一直期冀的出口還有多遠呢?這個疑問打了個死結,系在我的腦子里,一時難以解開。
正發呆時,突如其來的一聲汽笛長鳴,夾雜在“哐當哐當”的聲響中,向我脆弱的耳膜發起了沖鋒。它們如雷鳴一般,聲勢浩大,難以抵擋。我猶如置身巨浪滔天的旋渦海,找不到可以擺脫的依仗。隱匿心間的恐懼,一股腦兒彌漫而出,像八爪魚強有力的觸須,拽緊我單薄的身體。冷汗從額頭上的毛孔里擠出來,像暴雨后的山洪,肆無忌憚地沖進我的眼眶,在一陣陣刺痛里,視線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一道亮光從身后射來,把我身體的影子拉得老長。一股莫測的力量推搡它,撲倒在泛著寒光的鐵軌上,不知所措,被一段段枕木弄出一道道褶皺。還沒來得及細看,“哐當哐當”聲就變成了“轟隆轟隆”聲,距離我越來越近。隨后,勁風死死按著我的后背。在它的猛烈推搡下,我腳步踉蹌,向間雜了鴿子蛋大小的水泥地面倒去。倉惶中,我伸出一只手,抓向一旁的水泥巖壁。
觸感里傳來的冰涼,幫我穩住了身形。但那股風并未就此停下,依舊不停地推搡我。在使出吃奶的力氣后,我覺得自己像一張薄薄的紙,似乎隨時都會被風吹走。我的力量即將用盡時,那股使勁推搡我的風,在又一聲汽笛鳴響后,跟隨“哐當哐當”的響聲一起,消散無蹤了。我縮回按在水泥巖壁上的那只手,長出了一口氣。
之后,隧道又回歸了剛才那一片死寂里。左右兩邊烏漆墨黑的水泥巖壁,像貪婪的魔鬼,無所顧忌地向我擠壓而來。在火車遠去的方向,間隔十數米遠才有的幾盞燈泡,被長年累月的塵埃蒙蔽,即便鉚足了勁,也只能發散出暗淡得可憐的微光,看上去顯得勢弱,孤獨。但比它更孤獨的,更勢弱的,或許還要加上更可憐的,應該是此時此刻的我。
迫使我陷入這種艱難境地的人,是父親。幾天前,我和他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吵,因為我太專注寫作,學習成績下降得厲害。父親揮手甩了我一記耳光,而后手指著門,怒氣沖沖地說:“滾出去,你這不聽話的東西。”
我沒再說話,轉身沖進臥室,把那堆被父親扔得滿地都是的草稿本撿起來,胡亂地塞進了背包。在臉頰上傳出的火辣辣的疼痛里,我把背包往肩上一摔,毫不猶豫地沖出了家門。身后,父親擋住想要攔住我的母親說:“別管他,不好好學習,成天就知道寫東寫西的,那些能換來考分嗎?與其被他活活氣死,不如眼不見心不煩。有本事就別回來。”
我在心里對自己說:“不回來就不回來,我一定會闖出一片天地來。”但這個想法,很快被無情的現實給死死地嘲笑了。把重慶擬定為離家的目的地后,手伸進口袋一摸,我氣惱地發現,身上只有二十多元錢。這點錢,只夠買縣城到市火車站的車票,至于去重慶,完全不可能。我把重慶擬定為此行的目的地,源自一種下意識行為,在那里出版的一家學生雜志,發表過我很多文章。
但好馬不吃回頭草,既然已經出來了,我絕不能回去。我真要回去,豈不意味著向看輕我的父親屈服。不,我絕不屈服,絕不認輸。沒有錢買車票,就是走,我也要走到重慶。在這個念頭的驅使下,我決定徒步前往重慶。我所在的縣市,距離重慶不到300公里,遠比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少。做出這個決定后,我不斷給自己打氣:“你一定可以做到的。”由于把握不準方向,我計劃沿著通往重慶的鐵路一直走。
經過一天跋涉,我穿過了一道道橋梁,一個個隧道。在腳底被鐵軌邊的一些小石子磕得生疼之際,我走進了現在身處的這個隧道里。剛進隧道,在陽光下顯得黑幽幽的洞口,并未給我帶來太多恐懼,以為這個隧道會像之前走過的那些隧道一樣,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走出去。但我沒有想到,這個隧道的長度遠超我的想象,它是之前走過那些隧道長度的好多倍,就算把它們全部連在一起,也沒有它長。我艱難地邁動沉重的腳步,想要縮短與出洞口間的距離。但是,當進洞口那丁點兒亮光消失后,隧道里變得越來越暗,我也跋涉了超過半個小時,出洞口依舊杳無蹤影。
我剛進入隧道時的那點勇氣,被不知出洞口還有多遠的疑問重重困擾,恐懼漸盛。我饑腸轆轆,疲憊不堪,身體越來越乏力。站在隧道的不知何處,我進不得,退不得,進也怕,退也怕。剛剛疾馳而過的那列火車,掀起的勁風差點推倒了我,更在我的心里彌漫起一股驚悚感。
在四面八方涌過來的黑暗擠壓下,與父親爭執的那一幕,再度晃現到我眼前。這一刻,我突然很后悔自己的沖動。這后悔,不知是來自與父親的爭執,還是來自自以為是的徒步。我不管旁邊的水泥巖壁在長年累月的風塵侵襲下臟不臟,將背靠在上面,慢慢地滑坐到冰涼的水泥地上。
在恐懼不安的侵襲下,我的聽覺變得特別敏銳。有水滴滲出緊靠山崖的水泥壁,不管不顧地落到鐵軌邊上,用粉身碎骨的方式撞擊地面,發出“啪”的響聲,稍帶一點回音。在外面的世界里,這聲音原本應該是清脆的,悅耳的。但在幽暗狹長的隧道里,它捎帶著特別瘆人的力量。
我不想聽水滴的聲音,用有些黏糊糊的手掌,想要捂住耳朵,以阻擋它的侵入。可是,我把耳朵捂得越近,那聲音的力量越大,大到幾乎要撬開我的手指。我的內心也因此變得越來越焦躁,總覺得在這隧道某個未知的角落里,有一雙眼睛在瞪著我。它在尋找機會,只要機會一到,就會猛撲過來,一口吞噬我。
我的心跳越來越快。突然,耳朵里傳來了一下又一下的“踢踏”聲。在隧道里,那聲音變得特別悠長,一下又一下,連綿不絕,而且距離我,似乎越來越近。被驚悚緊緊抓住的我,忍不住將頭轉向隧道進口的方向。我看見,在那里,有亮光搖晃著。那絕對不是隧道水泥巖壁上的燈泡,那些燈泡不會動。在那束亮光映射下,我的眼睛有些花,看不清它距離我多遠,但我能明顯地感覺到,它在縮短與我的距離。隨之,那“踢踏”聲變得越來越響。
除了偶爾疾馳而過的火車,我再也想不出,還會有什么東西會像我一樣闖入這個隧道。越是想不出,我的心里越是恐懼。心慌意亂下,我想要從地上站起來逃跑,但剛一抬腿,發現腳底麻麻的,連身形都沒有辦法穩住。腳下一個踉蹌,我整個身體向前倒去。
水泥地上間雜的堅硬石子,實實在在地磕在了我身體上,一陣陣生疼。我忍不住大叫道:“哎喲。”或許是聽到了我的叫喊聲,那束亮光搖晃的頻率加快起來,同時,有個聲音響了起來:“誰在哪里?”
我痛得齜牙咧嘴,沒有回答那個問話。但亮光那里傳來的問話,趕走了占據我內心的恐懼。我知道,那里是一個人。我殷切期待起來,對那束亮光生出了親切的渴望,好想它照到我身上,它一定非常溫暖吧。
等待并未持續太久。在我用雙手勉力支撐身體,從撲倒狀態坐起來時,那束亮光來到了身邊。亮光是從一個人的頭上發射出來的。那個人穿著一件閃光的黃色背心,手里似乎提著一個小狼錘。在亮光刺激下,我看不清他的長相。但不管是否看得清,我恐懼了大半個小時的心,在這一刻突然有了倚靠。那束亮光,比陽光還要明亮,溫暖。享受著那束亮光落在身體上的溫暖,我舒服得想要安然睡去。發呆時,那個人對我說:“孩子,你跑到隧道里干什么啊?快站起來吧,地上太涼了。”
話畢,他向我伸了出手。當皮膚稍顯粗糙的手抓住我的手時,一股溫暖的氣息,從我掌心浸入,蔓延到了我的心里。頓時間,我百感交集,眼眶潮濕起來,聽到他說:“孩子,來,先跟我一起出去吧。”
我沒有說話。其實,我很想說點什么,但千言萬語堵在喉嚨里,一句也說不出來。在那只手有力的牽動下,我原本乏力到極限的身體,突然間恢復了大部分力量。他緊緊牽著我的手,而我,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旁,向期盼已久的出口快步走去。
走向出口時,在他的問詢里,我說出了自己闖入這個隧道的原因,說出了自己的恐懼。聽過我的話,他呵呵一笑道:“我是個鐵路巡道工。迄今,穿過多少次隧道,我都記不清了。和你一樣,剛開始將走進隧道時,我也很害怕,特別是火車經過時,害怕更大。但走得多了,我就不怕了,因為無論多長的隧道,都有出口。我告訴自己,只要腳步不停,穿出隧道后,天就亮光光了。每次穿過隧道后,我都覺得外面的陽光特別明亮,特別溫暖。”
難怪,我會在隧道里碰到他。原來,他是一位鐵路巡道工啊。在他寬厚有力的大手牽引下,我終于看到了期待已久的亮光。出去后,他從帆布包里掏出幾塊餅干讓我吃。我餓極了,沒有客氣,抓過餅干狼吞虎咽起來。看到我的精神好了起來,他說:“孩子,我也是一位父親。當父親的,怎么可能真正趕孩子走呢,你父親說的那些都是氣話。趕緊回去吧!別讓父母親著急等候太久。”
他說得對。其實,在幽暗的隧道里,被孤獨無助侵襲時,我腦子里最先想起的是父親曾經對我的種種好。我聽從了他的勸告。在距離那個隧道大約兩公里遠的一個小站,他把我送上了一列和重慶反方向的火車。在火車啟動時,看著他揮動的那張我握緊過的大手,在淚流滿面中,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匆忙間,竟然忘記了問他的名字。
火車載著我,再次闖進了那條圍困過我的幽暗隧道。看著車窗外黑魆魆的世界,我不再恐懼。因為,我記著他的話:無論多長的隧道,都有出口;只要腳步不停,穿過隧道后,天就亮光光了。
這之后,我又經歷過很多隧道,它們有的遠比圍困我的那個隧道長,但我,再沒有害怕過。每次穿越那些隧道時,都有一種感覺,我的手正被一股溫暖的力量所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