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垠
探視之后,離開重癥監護室,我去到附近的商廈,想給他買塊表。
在國產品牌的一家專柜選中一款機械表:表盤略厚重,銀色,金屬表鏈——我確定他喜歡,別問為什么,他沒說過,但我就是知道。
這是他手術后因肺部感染被送入重癥監護室的第三天,狀況并未有明顯好轉。
家人都在做最壞的打算。但是,我卻堅信他會醒過來。那天下午探視時,貼近他的耳際,我輕輕喚他:“爸。”清晰地看到儀器屏上,他的心跳突然加快。我甚至感覺,握在掌心里的他的手,輕輕動了動。他聽到了,毫無疑問。
盡管醫生說,是我的錯覺,但我依舊確定,他會在哪一天的哪一刻醒過來,他還有心愿未了,比如,一塊新腕表。而我,只想在他醒來時對他說:“爸,給,你要的手表。”
沒錯,這塊腕表,是他入院之前要過的。在一次吃晚飯時,他半開玩笑地說:“閨女,看我這表該換換了,年頭太長,越來越不準了。”
我不假思索,當即應允:“買。”過了兩分鐘才反問,“干嘛又是我?怎么不讓你兒子買?”他呵呵地笑:“你有稿費賺,比他有錢,舍得買好的。”入口的米飯噴了一桌子,我哈哈大笑:“爸,你也太偏心了。”
他還愛美,年紀越大越講究穿,早已不屑我媽挑衣服的眼光。確切說,是不滿意我媽挑衣服的價位,她心疼錢,不舍得買好的。所以,一年四季的服裝,包括襪子拖鞋,他都要“等閨女回來再買,她買的好”。
還記得他第一次跟我要的,是一頂“只有在大城市才能買到的毛呢禮帽”。
當時,我幾乎跑遍了鄭州大大小小的商場,后來才在平日里從不光顧的“百貨大樓”的一家柜臺上,找到他跟我描述的那一款。
付賬,將禮帽小心裝好,我松了一口氣,然后想象他戴上這頂有舊年代痕跡的禮帽的模樣,想象他欣喜得猶如一個孩子得到心愛玩具的眼神,我突然被一種龐大的幸福感擊中了。
那種幸福感,從不曾有,又無法言喻,遠遠勝過升職、加薪、去心儀之地旅游,勝過和戀人花前月下,勝過得到一切。
而這種幸福感,他早早就知道了吧?深諳此中秘籍,在那些年,他絞盡腦汁又傾盡一切寵愛我的時候,曾經一一享受過吧?所以,他要把這種幸福傳遞到我手中,讓我一遍遍感受和重溫。
只是這一次,手表還沒有來得及買,他被查出食管癌早期,很快入院手術。
因年事已高,心肺功能較弱,雖然采取了最安全的手術方案,但術后還是發生了肺部感染,術后當晚,他被送入重癥監護室。
那晚,我在監護室外空寂的走廊坐了好久,深夜12點,換班的護士一臉疲態走出來,看我一眼,默默不語。
他是在進入重癥監護室的第六天醒過來的,醫生都說是奇跡。我并不這樣想。
回到普通病房后,我拿出腕表遞到他眼前:“爸,給,你要的手表。”
他抬起左手手臂,示意我幫他戴上——他采用的手術方式避開胸,在頸部和腹部各留了刀口,傷到了聲線,暫時說不出話來。
我幫他戴好,他輕輕晃晃,咧開嘴笑了。
我看著他,76歲的勇敢的他,勇敢地醒過來,讓我還可以繼續償還我的所欠,回報他的付出。
壓制了許久的眼淚突然而至。
(摘自《遼沈晚報》 圖/亦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