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棟
最近兩年來,國際社會對全球化和全球治理議題的討論,熱度明顯下降;對非傳統安全議題的關注,也明顯讓位于對大國關系及其相關傳統安全議題的關注。仿佛國際社會自冷戰結束以來所大力推動的、旨在超越民族國家范疇的一些新議題,被再度質疑甚至挑戰。結果,僅僅在兩年前,學術界還熱衷于討論的很多理想主義議題,迅速被中美間的戰略博弈所取代。人們甚至懷疑,這個世界是否正在走向新的冷戰狀態;被全球化進程所推動的全球經濟相互依賴,以及以此為基礎的長期和平狀態,是否正面臨著被挑戰、甚至被終結的風險。
我們可以把這一問題放在歷史的長周期里來看。在這個長周期里,全球化可以被視為一個歷史進程,而不僅僅是一個階段性現象或結果。如果現代人類起源學說是正確的話,人類社會的形成本身,就是全球化的一個結果。人類的祖先從某個地方出發,逐漸走向世界各地,實現了人類種群的全球化。
人類走向世界之后,開始形成不同的政治實體。在古代,人類社會是多中心的,相互之間的關聯度有限。在長期作為世界中心的亞歐大陸上,國家和民族間的關系形態也不是確定的,力量的分散與集中現象交替出現。甚至在中國大地上,也表現為“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基本特征。但在總體上,人類社會是朝著融合與整合的方向發展的。今天世界上國家的數量,要比歷史上曾經有過的獨立政治實體的數量少得多。
進入殖民主義時代以后,歐洲中心代替了相互隔離的傳統狀態,全球化進程突然加速。但是從國際政治的角度來看,當時的世界被分為主權國家體系和殖民主義體系。殖民主義體系本身又以不同的殖民宗主國為中心,形成英國、德
國、日本、俄羅斯、法國和美國等不同的殖民主義集團。世界體系是由幾個中心加一個松散的主權國家中間地帶形成的。當時,中國則以一種半主權、半殖民的狀態存在著,事實上構成不同殖民主義集團之間的中間地帶和緩沖空間。
殖民宗主國力量發展的不平衡,導致殖民主義體系調整的強大壓力,并最終導致兩場世界大戰。二次世界大戰動搖并加速摧毀了殖民主義體系,代之以一個以“三個世界”為主要特征的新主權國家體系,即美國西方體系、蘇聯社會主義體系,以及不結盟國家體系。這三大體系看起來是冷戰的結果,是相互分離的,但其實是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大聚集。并且,這一大聚集還超
越了地理、民族和宗教界線,顯示了價值觀念的威力。盡管有冷戰,人類社會仍然走在全球化的道路上。
冷戰結束以后,一個真正的全球化時代終于來臨了。絕大部分國家和地區,都在經濟全球化和貿易自由化的大旗下被整合起來。但是,全球化進程面臨的挑戰并沒有終結,而是有所轉化。冷戰結束以后,全球化進程出現三個不平衡現象,導致不同國家和地區民眾對其的看法發生差異。
一是,不同生產要素的全球化進程發展不均衡。勞動力、資本、技術和資源,參與全球化進程的能力不同,從中獲益的能力也有很大差異。全球化能力最強的是資本,其次是技術和資源,基本實現了在全球范圍內的自由流動;參與能力最差的是勞動力,流動性最差的也是勞動力,與全球配置的資本和技術力量博弈的能力下降,在很多國家和地區成為全球化的受害者和反對者。
二是,不同領域全球化的發展不均衡。經濟全球化的發展速度,明顯快于其他領域的全球
化。尤其是政治、安全領域的全球化進程,嚴重滯后于經濟全球化進程,導致國際關系的不均衡發展。最終,政治安全全球化進程的滯后,成為經濟全球化的減速器甚至是剎車。最近中國與美國之間的關系惡化,核心不是經濟貿易摩擦,而是日益增長的經濟貿易聯系,與相對滯后的政治安全關系發展進程之間的不同步所致。
三是,不同區域和國家間的全球化進程不均衡。冷戰結束雖然給各國、各地區提供了同等的全球化機會,但各國、各地區參與全球化并從中獲益的能力卻有很大差異。一方面,由于亞洲國家的追趕,美日歐等國家壟斷全球化收益的能力下降;另一方面,亞洲國家與其他發展中國家間也拉開了距離,形成一種新的相對剝奪現象。
不平衡是發展的動力。但不平衡的加劇,則會推動現有狀態向新狀態的劇烈轉化。由于發達國家壟斷全球化收益的能力不斷下降,內部的相對被剝奪群體又不斷擴大,反全球化聲音和政治影響力上升。這導致美國這個冷戰后全球化進程的中心和核心動力來源,已經難以繼續承擔全球化主要發動機的功能。當前美國的很多行為,表明其在急于擺脫全球義務,并試圖利用尚未完全消失的領先優勢為自己謀取私利。
這一變化確實給世界帶來了新的風險,但也提供了新的機遇。換個角度來看,全球化進程的這一輪調整與動蕩,實際上是全球化的一個新階段:從美西方中心的等級制全球化,向更加公平的均衡式全球化發展。在形態上,全球化進程仿佛是倒退了。但在實質上,全球化進程向更深處發展了。
因此,我們需要擔憂的不是變化本身。任何力量都無法阻擋時代變遷。我們要關注的是:如何管控變化及其過程,以免人類社會遭受過大的沖擊。而在這一點上,包括中國和美國在內的世界大國之間,仍然存在著明顯的戰略共識。▲(作者是復旦大學美國研究中心教授)
環球時報2018-1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