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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誘惑

2018-12-27 06:08:20李桂海
滿族文學 2018年6期

李桂海

驟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把高啟明嚇一跳,黑暗中,他摸到手機,是個陌生號。屏幕上方顯示的時間,是1:19。他猶豫片刻,按了接聽鍵。

您是高書記吧?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我是高啟明,您是哪位?

高書記,有一個重要情況反映,方家溝陳鐵林的黑井出事了,一死一傷,陳鐵林跑了,死者家屬正在商量,天一亮就去政府鬧!

沒容高啟明再問,電話掛了。

高啟明睡意全無,忽地坐起,下床去了客廳。

高啟明瞅了一眼掛鐘,毅然撥通了鄉政府礦管所所長叢富東的電話。

高書記。叢富東接電話的速度,讓高啟明有了不祥預感,睡夢中驚醒的迷瞪全無。

富東,你在哪?叢富東卻問,高書記,這么晚打電話,有什么緊急任務?答非所問。

高啟明有些惱火,提高聲音,我問你現在在哪?叢富東小聲說,單位。

高啟明心一沉,這么說,方家溝的事是真的?叢富東沉默一會兒,聲音更小了,是真的,高書記。

什么時候的事?叢富東吞吞吐吐,大概是,昨天上午。

高啟明從沙發上站起,怒斥道,昨天上午!?為什么不匯報?!

電話沉默。

高啟明強壓怒火,繼續斥責,好,你們就悶著吧!心說,媽的,我看你怎么跟老子解釋!

高書記,是我。電話里換了一個聲音。雖然有些沙啞,高啟明還是聽出是鄉長張峰。

高啟明把電話從右手換到左手,調整一下語氣,說你也在?說說吧,什么情況。張峰輕描淡寫地說,事兒不大,基本上處理得差不多了,你放心吧。

高啟明心說,一死一傷還叫事不大,你張峰可真夠有量的!但嘴上仍然平靜地問,我怎么聽說,天一亮就會有人到鄉政府鬧事?張峰仍然不急不躁地說,高書記,你放心,我,王鄉長,叢所長,還有派出所李所長都在,我們會處理好這件事的,你就當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最后一句話差點沒把高啟明噎死。第一反應,張峰這小子瞧不起我!他果斷按了電話,快速穿衣服,對早已醒來正在一旁緊張觀望的妻子簡單交代說,出點事,我得馬上回鄉政府。

高啟明從縣委組織部干部科科長到黑溝鄉黨委書記任上,正好兩個月。離開組織部時,他有三個選擇,一是到縣人事局任副局長,二是到縣政府所在地江城鄉任鄉長,三是到黑溝鄉任黨委書記。許部長找他談話,讓他回去考慮一下,他當即選擇了黑溝鄉。他的自信,令許部長頻頻點頭,好!

談話時間為三分半。

過往的干部提拔和調動,高啟明見多了。人事局副局長是個最舒服的位子,權力不大,但夠用,辦的都是安身立命的好事,誰不感激你?但,提拔的空間太小。近十年,人事局局長換了三任,沒有一個是從副局長里提拔上來的,都是從其他部門“調劑”過來的。人事局副局長想再提拔,得到鄉下轉一圈兒。江城鄉經濟條件在全縣是最好的,離家又近,下鄉不出城,按理說是首選,可惜給他的是鄉長。他算了一筆賬,今年四十三,在鄉長的位子上起碼得干三年,才有可能提拔為書記,書記的位子上還得干三年,才有可能謀求下步升遷,而且這是最理想化的設計,那時他就五十了,年齡優勢沒了。黑溝鄉離縣城遠,是產煤鄉,安全生產責任大,許多人不愿去,但給他的是黨委書記,提升可以縮短三年,同時,現任鄉長張峰是本地人,情況熟,經驗豐富,當年提拔他時,高啟明也幫過忙,兩人交情一直不錯,不至于拆他的臺。只要能平穩渡過三年,下一步怎么走,順理成章。那時,工作經歷加上年齡優勢、人脈優勢,直接沖進縣四大班子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這年月,入了官場,不動點心思,那也叫“違規”。

新官上任,“燒三把火”已經不時髦,高啟明自然走的是官場新規——深入基層。

黑溝鄉九個村,總人口一萬九千八,去年財政收入號稱兩千六百萬,百分之九十來自煤炭產業,換句話說,煤炭是黑溝鄉經濟唯一的支柱。前幾年國家產業政策調整,對煤礦的管理不斷規范,已經將年生產能力不足三萬噸的小煤礦全部關停。目前全鄉證照齊全的煤礦僅剩二十三家。大面積關停小煤礦導致了兩個后果,一是鄉財政收入大幅減少,到目前已經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二是部分被關停煤礦礦主受利益驅使,私下里偷偷挖開被炸坑口,繼續出煤,變成非法開采。高啟明對非法開采問題十分敏感,在黑溝鄉黨委書記這個位子上能否安穩,關鍵取決于是否有煤礦重特大事故,特別是無證開采事故。上任后,他與張峰研究的第一項工作,就是如何打擊無證開采。

張峰顯然憂心忡忡。張峰說,關于黑井,僅僅從咱們自身考慮,也非打不可。不過……

不過什么,高啟明也是知道的。

煤礦安全生產的監管主體是地方政府,作為政府的法人代表,鄉長是第一責任人。省煤礦安全生產監督管理局有明文規定,有證煤礦死亡三人,才處理鄉鎮領導,而黑井死亡一人,對礦主追究法律責任,鄉鎮礦管所所長、分管副鄉鎮長免職,鄉鎮長記過,分管副縣長警告。這些年來,安全生產就像一座大山壓在頭上,鄉政府的主要精力都放在這上頭,其他部門都在減人,唯有礦管所一直在增人,而黑溝的情況實在特殊,這里的煤炭地質形成年代較晚,多為紅石組,特點是發育不良,埋藏淺、煤層薄、分布廣,露頭多在地表,有時老百姓打井、挖菜窖都能發現煤,發現了,哪有不挖的?挖出來就是錢。但這里的煤層走向幾乎都是急傾斜,最大傾斜角能達到60度,開始容易開采,隨著煤層深度加大,就需要開巷道,支護、通風、排水、提升、瓦斯監測等一系列配套設施也必須跟上。但這里的煤系大多儲量很小,年生產能力不可能達到三萬噸以上,辦不了手續,想要出煤,只能私挖濫采。政府不間斷打擊,礦主也不可能把設施按規定配齊,那些規模小的,就采用最原始的鎬刨、肩背方式采煤,規模大一些的,特別是那些由關停礦井演變過來的黑井,把柴油發電機裝在拖拉機機頭上,開到黑井坑門,帶動電鎬挖煤,但通風、瓦斯監控之類手段幾乎沒有,井下礦工的安全根本得不到保證。

高啟明問,這么危險,還是有人干?張峰說,馬克思不是說了么,利潤達到百分之三百時,人就會拼命,只要煤質好,黑井的利潤何止百分之三百。

是不是我們打擊力度還不到位?高啟明望著一臉愁容的張峰,開始往正題上引。張峰想都沒想,說,那是肯定的,也沒法到位。黑溝鄉290平方公里,230平方公里的范圍內有煤,分布廣,煤層淺,好找好挖,煤層薄,產量小,占地少,目標小,一個黑井,一個礦主兩個礦工就可以作業,挖一車拉走一車,隱蔽性極強,特別是春夏秋三季,山高林密,他們在暗處,我們在明處,等你爬到井口,他們早撒丫子上崗梁了,說不定正坐在樹蔭下看咱們的笑話呢。而每發現一處黑井,都必須按規定處置,運去火藥,炸毀井口,混凝土灌注,拍照存檔。處置一個黑井,一次的費用是五千到一萬,問題是,你炸完走了,他們用小半天就可以從旁邊再開個口子進去,所以常常是一個黑井我們反復炸,他們反復開,像小孩子玩游戲,弄得我們精疲力竭,勞民傷財,卻收效甚微。

張峰的話,并沒引起高啟明深入思考。工作嘛,哪有不碰到問題的?開弓沒有回頭箭。

上任后,高啟明反反復復思考過,身在黑溝鄉,黑井是躲不過去的坎,成與敗,應該在于此。為了尋找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案,他把黑溝鄉最大的有證煤礦礦主李同波請到了辦公室。

他和李同波雖然沒有深交,但彼此都認識。李同波是連續五屆人大代表,是全縣唯一的國有煤礦礦長,企業轉制時將礦買下,成為全縣最大的私營礦主,據說當年縣里讓他擔任縣煤炭局局長,他堅決不干。

辦法肯定有。李同波倒是很坦率。

高啟明拉開抽屜,拿出一盒軟中華扔給李同波。李同波邊拆煙邊說,高書記,我知道你是想干事的人,我就撈點干的說。打擊黑井,要把握兩點,一,打不打,二,怎么打。

高啟明說,一不用說,直接說二。李同波看了高啟明一眼,抽出一支煙遞過來。

高啟明擺擺手。李同波不再讓,掏出打火機把煙點著,深深吸一口,卻不說話了。

高啟明語氣真誠地說,老兄,來黑溝當這個書記,是組織派的,也是我自己選的,既然來了,我就想好好干。你們干企業的目標是賺錢,我們從政的目標……實話實說吧,官場你也懂,一步一步往前走,說白了,往上走,提拔。說實話,來了快一個月,總覺得每一個黑井都是一顆定時炸彈,不一定什么時候,不一定哪一顆就炸了,就把我的仕途炸沒了。李同波哈哈笑道,高書記,你也實在,說的實在。沒你說的那么嚴重!黑井是定時炸彈不假,但凡是炸彈,它一定有開關,一定可以控制,就像我們井下爆破,炸藥是在井下,但開關在井上,啥時讓它炸,炸哪兒,炸到什么程度,還不都是咱說了算!

高啟明苦笑著說,別寬慰我啦,這是兩碼事兒,你那兒你能控制,黑井我怎么控制?李同波說,控制,能不能控制,由誰控制,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也是解決問題的關鍵。

高啟明看著李同波,那你說說,怎么控制?李同波詭異地笑了。

高啟明說,我剛來,可以說兩眼墨黑,我找你來,是真心請教,我是真心拿你當大哥看,你要認我這個老弟,咱哥倆就交交心。李同波把煙按滅,站起來用力握了握高啟明的手,豪氣地說,你這么看得起我李同波,我還有啥說的!其實黑井的控制權一直就在政府手里,從來沒丟過,打不打,打到什么程度,也一直是政府掌控,應該說,這些年控制得也一直很好。

高啟明有些意外,就這樣你還說控制得好?李同波說,我說的是實話,很好。高書記你記得貓和老鼠的故事吧?貓如果把老鼠捉光了,貓的存在還有什么意義?

高啟明沉思了一會兒,說你說的我懂,但代價是不是有點大?李同波笑了,代價大不大,得看結果,至少這些年來是劃算的,實現了共贏。

高啟明搖搖頭說,我從來不賭博。李同波說,其實人生就是一場賭博,誰都不可能在局外,你現在已經在賭局里了。但是這場賭局你還是有主動權的,比如當不當莊家,賭大賭小,現在都是你說得算。如果你想賭大的,就做莊,按你的游戲規則玩,如果你想賭小的,就隨幫唱影兒,意思意思就行。

高啟明說,話都嘮到這份兒上了,咱就不打啞謎了,我就想消滅黑井,該怎么做?李同波說,書記,我佩服你的魄力!不過你既然把我當兄弟,我就以兄弟的身份提醒您一句,你這話在哪都可以說,大說特說,但別著急行動,你一定要先觀察,一定要弄清楚情況,事情恐怕比你想象的復雜得多!

高啟明說,但我總得有個開始吧?李同波站起來走到窗前,邊往下看邊說,你真想行動,就從樓下開始吧。

高啟明也來到窗前,李同波指著樓下道路兩邊的商販說,高書記,你來快一個月了吧?你注意這些小攤小販和拉客的出租車沒?他們整天坐在那兒,你見過多少買東西、打車的?他們靠什么掙錢?是有人按月給他們開資,而且工資肯定比你高!不論啥時候,政府的人馬一動,往哪個方向,多少人,多少車,全鄉的黑井五分鐘內全知道。

高啟明被嚇一大跳,直眨眼。李同波笑笑,沒想到吧?這辦法僅僅是那些小捅咕的黑井用,他們人少,工具輕便,說跑就幾分鐘的事兒。那些規模大的,車載發電機、空壓機、電鎬、翻斗車,搬運起來就比較麻煩,目標也大,所以他們需要更早知道信息,這么說吧,這類黑井基本上能和你同時知道礦管所的下一步工作安排,至于信息來源,您懂的。

高啟明神色凝重,說,看來這打擊黑井的確是件相當復雜的事!想想又問李同波,那你還說有辦法?李同波笑了,有點詭異地說,具體辦法我真沒有,這么的吧,我給您舉個例子,當年抓計劃生育,涉及的人多不多?難度大不大?現在怎樣?連計生局都不用了。

高啟明拍拍李同波的肩膀,笑著說,看來你不光懂煤,還懂政治,咱倆以后常走動呀。李同波邊笑邊點頭,不過高書記,這黑井的事和計劃生育可不搭邊呀。

高啟明笑著說,可不,你這例子舉得不恰當!

跟李同波嘮完黑井僅僅六天,這就出事了!

高啟明叫了一輛出租車趕到鄉政府,時間是2:48。

高啟明推開礦管所的門,濃煙撲面而來,像是屋里什么東西燃燒了。鄉長張峰、副鄉長王衛國、礦管所所長叢富東、派出所所長李闖,正在打撲克。

見高啟明,四個人都愣住了。張峰皺皺眉頭,放下手中的撲克牌,說高書記,你怎么回來啦?

高啟明強壓怒火,說這么大的事,你讓我在家睡大覺?張峰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煙灰說,走,去你辦公室吧。

看來事情已經解決啦?一進辦公室,高啟明沒給張峰讓座,直接問。張峰說,正在努力,應該問題不大。

高啟明略帶嘲諷,怎么努力,打撲克?張峰自己坐到沙發上,又點燃一支煙,慢悠悠地說,高書記,你不該回來。

高啟明的怒火真壓不住了,厲聲說,張峰你什么意思?!張峰看著一臉怒容的高啟明,愣怔好久,嘆口氣說,看來你是真不了解咱們這里的情況,既然你想親自處理,我求之不得,現在就把情況跟你匯報一下吧。

張峰匯報說,出事黑井在方家溝村南山,時間應該是昨天上午九點多鐘,事故造成一死一傷。因為出事點離地面較近,救援很順利。礦主叫陳鐵林,方家溝村人,死者叫方樹春,是陳鐵林的鄰居,三十五歲,傷者叫陳鐵軍,是陳鐵林的親弟弟,事故原因是頂板冒落。陳鐵軍已經送醫院,手臂、小腿兩處骨折,沒有生命危險,又是礦主的親弟弟,所以暫時不用考慮,當務之急是安置死者家屬。目前尸體仍停在坑口,家屬沒有過激行為,只是死亡賠償金要得太高,陳鐵林拿不出來,躲起來了。

高啟明問,要多少?張峰說,開始要一百萬,不過剛剛得到消息,六十萬應該能達成。

高啟明又問,六十萬陳鐵林能接受嗎?張峰猶豫著說,怎么也得這個價,問題是六十萬他也拿不出來。

高啟明有點聽糊涂了,問那談判還有什么意義?張峰加重語氣說,這才是咱們需要研究的問題!

高啟明又想起一個關鍵問題,問,為什么不及時把陳鐵林控制起來?張峰驚訝地看高啟明,控制?誰控制?政府還是派出所?以什么名義?

高啟明說,盜采國家資源,而且釀成惡性事故,造成一死一傷,這還不夠嗎?張峰忽地站起來,臉都綠了,顫聲說,高書記您真打算這么干?

高啟明聽出張峰把稱呼由“你”變成“您”,一愣。張峰比他大兩歲,從認識那天開始,一直稱兄道弟,彼此說話都是你、你的,高啟明已經習以為常,此刻稱呼一改,高啟明感到異樣了,稍一思索,恍然明白了:抓了陳鐵林,就等于政府知道了事故,政府知道了事故,只有兩種選擇,上報,不報。選擇上報,上級監察機關就會立即派出調查組前來調查處理,這個事故脈絡清晰,性質明確,處理結果亦有章可循:礦主盜采國家資源且致人死傷,追究刑事責任,地方政府監管不力,按規定處理相關責任人;選擇不報,抓來的陳鐵林怎么處理?政府還怎么辯解說不知道?不報只能變成瞞報。

高啟明站起來,走到張峰跟前,拍拍肩膀,說,坐下吧。又問,那誰在同死者家屬談判?張峰重新坐下,說鄉里當然不能露面,是李同波在談。

高啟明問,為什么讓他談?就李同波一個人?張峰說,就他一個,這種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談,算中間人,不代表政府。你放心,李同波經驗力度都夠,只要就補償金額達成協議,補償金到位,事情就結了。

高啟明還是有些糊涂,問,你剛才不是說陳鐵林因為沒有錢才躲起來的嗎,難道談妥了他就有錢了?張峰說,應該也沒有。

高啟明說,那就是有人給他出這筆錢啦,是誰?張峰定定地望著高啟明,說如果有,只能是咱們!

高啟明連聲問,你說什么?咱們是指誰呀?張峰堅定地說,鄉里,財政。

高啟明這回聽明白了,他指著張峰的鼻子說,瘋了!我看你是徹底瘋了!張峰說,高書記,你別誤會,是財政先給墊上,以后必須讓陳鐵林如數奉還。

高啟明這回腦子靈光了,他說,張峰你這可就是瞪眼蒙人啦,那我來問你,陳鐵林如果有錢,為什么現在不拿?難道他不知道這件事一旦解決不了他是什么后果?他不拿錢,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他真沒錢,就是住監獄也拿不出來,一種是他有錢,但是寧可住監獄也不拿出來,不論哪種情況,以后他怎么可能還我們的錢?!

張峰沉默著,坐那兒使勁抽煙,等煙頭燒到手才丟到地上,站起來陰郁地說,這是我們目前能想到的最好辦法了。

高啟明說,我看你這根本就不是辦法!張峰說,那你先想想吧,我出去一趟。

張峰走后,高啟明想了很久,還是沒理出頭緒,就打電話叫叢富東上來。

叢富東進來后沒敢直接坐下,高啟明也沒讓座,直接說,你跟我說說陳鐵林。

叢富東咽了口唾沫,說,陳鐵林今年大概四十一二歲,熟悉的都叫他二林子,年輕時在國礦當礦工,國礦轉制后被買斷,一直沒有正當職業,一直干黑井,也被礦管所處罰過幾次。想了一會兒,又補充,他就住在方家村,有個老媽,一兒一女。

高啟明問,他經濟條件怎么樣?叢富東說,聽說他這幾年沒掙到錢,應該很困難。

高啟明說,干黑井不是很掙錢嗎?叢富東說,高書記,您可能還不了解,干黑井其實就是賭博。咱這里干黑井的,一般就是兩種情況,一種就是翻干關閉的有證井,這種井比較保險,肯定有煤,而且煤質也有保障,但翻井和出煤的費用很大,陳鐵林沒有本錢,干不了;另一種就是自己找煤,這種干法既靠經驗又靠運氣,許多人到處開槽也見不到煤,賠得血本無歸,陳鐵林算是有經驗的,這些年挖出一些煤,但因為都是地表煤,質量差,賣不上價,所以還是賠。

高啟明打斷他,也就是說,賠償的錢他肯定是拿不出來了?叢富東說,眼下肯定拿不出來。

眼下?高啟明重復著這兩個字,你的意思是說眼下拿不出來,將來可以拿出來?叢富東望著高啟明,嘴唇在動,卻沒有聲音。

高啟明火了,我就看不慣你這個溫溫吞吞的樣子,能不能痛快點?叢富東挺了一下胸,用近乎悲壯的聲音說,將來也拿不出來!

隨后高啟明又把派出所所長李闖叫上來,讓他務必掌握陳鐵林的下落,不要驚動他,保證隨時能抓住他。明白嗎?!他嚴厲地對李闖說。

4點30,張峰來到高啟明辦公室,口氣不帶半點感情色彩,說,高書記,那邊談妥了,六十萬。

高啟明使勁揉著太陽穴,閉著眼睛說,剛才我一直在想,越想越沒頭緒。我問你,如果財政出這筆錢,賬怎么走?張峰打了一個愣神兒,說,把錢打到李同波賬上,由李同波以陳鐵林的名義交給死者家屬。

高啟明抬頭看著張峰問,那以什么名義給李同波?張峰說,借款,讓李同波打個借條。

高啟明說,好,我知道李同波會打這個借條,但他會還這筆錢嗎?不會是吧?那這筆錢只能在賬上掛著,年終審計怎么辦?張峰說,只要給咱時間,總會有辦法的。

高啟明說,所有的辦法都只能是作假,所有的作假都經不起推敲,一旦事情敗露,會是什么后果?張峰嘆口氣,說只要沒人捅,應該沒事兒。

高啟明點點頭說,你算說到點子上了,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我來問你,你怎么敢保證沒人捅?你們誰也沒告訴我這件事,我卻知道了,這說明什么?更要命的是,我也不知道是誰通知的我!還有,財政非正常支出這么大一筆資金,總得上班子會吧?意見能統一嗎?即使意見統一了,那也就意味著十幾個人知道這件事了,十幾個人知道的事,還能叫秘密?如果錢拿出去再被人舉報,瞞報事故加上挪用財政資金,就是罪上加罪!張峰耷拉著腦袋說,此事的輕重我當然知道,我這么做也不僅僅是為自己,這樣吧高書記,您是一把手,怎么辦您定吧,我無條件服從。

張峰轉身走了。

高啟明清楚,張峰是把這塊燙手的山芋丟給自己了。你定吧,定什么?無非就是上報還是不報。你定不上報,好,鄉財政就拿錢吧,將來露餡,一查誰定的,書記定的,書記定的書記負責!你定上報,好,調查組一到,一查到底,分擔責任吧,該免職的免職,該處分的處分,這些人怨恨誰?當然是誰決定上報怨恨誰!

一向自詡穩重的高啟明,像只熱鍋里的螞蟻,追悔莫及,此刻他才明白張峰那兩句話的真正含義:你就當什么都不知道好了;你不該回來。如果現在退出去,裝什么都不知道,晚了。首先張峰會懷疑他的動機,這個時候退出,無非就是讓張峰決定瞞報,決定財政拿錢,出事了,與你高啟明無關,不出事,你就掌握著這個把柄,隨時可以捏巴我,你自己說說你是個啥人吧。其次,對自己也極為不利,現在說不知道,當然是自欺欺人,但自欺可以,欺人已經晚了,今晚見面的幾個領導會怎么看自己?自私,懦弱,明哲保身。不出事則已,一出事,肯定先把你供出去!還有那個打電話的人,他的目的是什么?他下一步會怎么做?

茫然無措,高啟明想到一個人,李同波。

電話一通,兩人幾乎同時問,你在哪?

高啟明先答,我在辦公室。李同波頓了一下問,誰告訴你的?

高啟明說,這個以后再說,我現在有個難題同你商量。話沒落音,李同波竟然說出和張峰一模一樣的話:高書記,您不該回來。

高啟明有些焦躁,說已經晚啦,關鍵是我現在該怎么辦!于是,就把經過說了一遍。李同波說,現在已經好辦了,既然怎么選都有利有弊,那就看看哪種選擇利大于弊唄,上次南方人的事,您處理得就很好呀。

放下電話,高啟明心里畫個問號,李同波這個時候提兩個南方人的事,什么意思?

那是高啟明和李同波嘮完黑井的事之后,也說不清是什么目的,高啟明就給叢富東打了個電話,問礦管所的兩臺車能否馬上出動,搞個突擊檢查?叢富東似乎有點緊張,支支吾吾半天,說行是行,但得先加油。又問,高書記,您是要親自下去嗎?高啟明說,你先加油吧。然后換了一套運動服,從政府后門轉到街口,混在小商販中間等著。很快,礦管所的兩臺車就從政府院里出來,轉過街口向北駛去。這時高啟明看到了令他震驚的場面:身前身后的小商販、出租車司機幾乎同時開始打電話!他向一個正打電話的商販走去,想聽聽他在說什么,可商販一見他走近,立刻用手捂住電話問,您需要點什么?高啟明有點心虛,只好買了一盒煙,然后在商販審視的目光中離開。走到沒人的地方,他又撥通叢富東的電話,說讓車回來吧,別浪費汽油了。這時他做出了一個可能讓他后悔一輩子的決定。他上了一輛出租車,對司機說自己是城里開澡堂的,想買點便宜的煤。以前一直用一個叫李同波的老板的煤,但是挺貴,有點吃不消。司機相信了,說,那你找我算找對人了,李同波的礦手續全,煤當然貴,我領你去個地兒,保證便宜,煤也不比他那兒差。司機說完下車打了一通電話,回到車里說,齊活,走吧。走了半個多小時,司機終于把他拉到了一個山溝里的一堆煤面前。等在那里的是兩個操著南方口音的人。一切都很順利,談妥了價錢,對方負責給找車,談到付款方式,高啟明說沒帶那么多現金,能不能先把煤拉到鄉里,他到銀行取了錢再付,對方竟然也痛快地答應了,說沒問題,把錢給司機就成。高啟明又問,光看到煤了,坑口呢?南方人說,坑口不在這里,這里只是個煤場。高啟明不死心,說我用煤量很大的,咱們可以長期合作。南方人說那沒問題,你可以跟我們老板直接聯系,然后給了他一個電話號。再問下去就露餡了,高啟明覺得已經不虛此行,決定就此打住。

高啟明把煤送給了敬老院,把電話號碼送給了叢富東。敘述完經過,高啟明刻意用舒緩的語氣對叢富東說,叢所長你發現沒有,黑井可真夠猖狂的,電話號碼都敢隨便給人!這回好,主動送上門來啦,你行動吧。叢富東說,高書記,您可真神啦,應該當公安局長!我馬上去辦!

應當說叢富東的執行力夠強,第二天就和派出所長李闖向高啟明匯報了工作進展,但事情的結果卻完全出乎高啟明的預料。叢富東得到電話號碼后,根據事情的性質,礦管所沒有獨自行動,而是與派出所聯合展開調查,派出所的干警也假裝買煤,給那個號碼打電話,是一個南方人接的,談的非常順利,確定的看煤地點還是高啟明去的地方,等到了現場,還是兩個南方人等在那里。經過現場突擊審訊,兩個南方人承認,是他們倆合伙開的黑井,并帶領執法人員指認了現場。叢富東說,地礦所已經按標準炸毀了井口,并展示了炸毀前后井口的照片。李闖接著說,兩個南方人已被控制,根據事件的性質,他們已經按行政拘留上報公安局。高啟明問,那個電話號碼是誰的?李闖說,查了,機主是個外地人,使用者就是那個叫陳有今的南方人。

一切都合情合理,絲絲入扣,可高啟明就是覺得哪里不對勁。他突然想起那個南方人給他手機時的話,說不對呀,南方人給我號碼時說是他老板的電話。李闖說,我們也考慮到這個問題了,但從我們介入起接電話的就是他,他也一口咬定使用者一直是他,所以目前無法確定還有其他使用者。書記如果還要查,我們可以聯系機主所在地公安機關幫助,看有沒有新線索。高啟明說,先這樣吧,我再琢磨琢磨。

高啟明本想低調處理這件事情,但在第二天的黨政聯席會上,張峰把這件事作為重點講了出來。張峰首先講了事情的經過,然后做了一番檢討,說作為一把手,高書記為了工作,能夠微服私訪,并且一次就查出了問題,這種務實的工作作風值得全體機關干部特別是自己認真學習。但他話鋒一轉,看著高啟明說,不過高書記,我們黨的傳統和作風就是批評和自我批評,我做了自我批評,現在也要批評你。作為黨委書記,全鄉的掌舵人,您不認為您的這種做法十分欠考慮嗎?您想過沒有,如果在這個過程中暴露了身份和目的,會是什么結果?而有些結果是您一個人就可以承受的嗎?我們必須做好工作,這毋庸置疑,但也要為組織、為家人負責吧?

高啟明被批評得啞口無言,最后不得不做了幾句檢討,說了幾句感謝關心、保證不再這么干的話。為這件事,他懊惱好久,總覺得自己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但“米”是什么,又說不清。如今李同波又提這件事,讓他再次陷入沉思。

東方已泛出魚肚白,此刻,高啟明似乎明白了李同波話里的含意。

6:00,高啟明撥通了分管安全生產的副縣長劉正龍的電話。匯報完經過,高啟明著重強調了事先考慮好的幾句話,他說劉縣長,鄉里到目前還沒有接到舉報事故的電話,所以還沒有出現場,這件事情僅限于鄉里幾個相關領導知道,下步該怎么辦,我們聽您的指示。

劉正龍沒有指示高啟明,而是問,張峰呢?高啟明答,他正在同幾位領導商量辦法。

劉正龍問,他是什么時候知道消息的?高啟明說應該是昨天。

劉正龍又問,向我匯報這件事是誰決定的?高啟明心尖一顫,還是老老實實回答說是自己決定的。

劉正龍說,可你剛才說的是“我們”。高啟明急忙解釋,說不不,真是我一個人決定的,主要是涉及大額財政資金支出,我和張鄉長意見有些相左,所以我想私下聽聽您的指示。

劉正龍冷冷地說,聽我指示,我能指示個屁呀,我有權調動你們鄉里的財政資金?這么的吧,你讓張峰給我打個電話。

高啟明去樓下礦管所,到了門口,里面悄無聲息,他推開門,見四個人都在,張峰閉目養神,睡著的樣子,王衛國雙手抱頭坐在沙發上,像個等待審訊的罪犯,叢富東趴在窗臺上,不知向外望著什么,只有李闖低頭看手機,表情顯得挺輕松。還是一屋子的煙。聽到門響,四個人都像彈簧一樣跳起來。不知怎的,高啟明竟有些尷尬,惶惶地對張峰說,劉縣長讓你回個電話,然后立即退了出來。

十分鐘后,高啟明電話響了,張峰在電話里說,高書記,劉縣長七點半到,讓咱們在會議室等。沒等高啟明答話,電話掛了。

七點二十分,高啟明來到樓下,看見張峰已經等在那里,想打個招呼,張峰偏偏把頭轉到另一邊去了。高啟明突然有些生氣,心說至于嗎,我也不光是為我自己!于是干脆也不吱聲,兩人就這么耗著。過了幾分鐘,黨委副書記劉德忠騎著自行車來上班,見到他倆,趕忙下車,推著車子小跑著來到跟前,望望四周后小聲問,聽說出事了,嚴重嗎?

見張峰仍然沒吱聲,高啟明只好說,方家溝陳鐵林的黑井,一死一傷。

劉德忠嘆口氣,說這可咋整。高啟明說,劉縣長馬上就到。

劉德忠吃了一驚,說,報啦?

張峰把手里的煙頭往花壇里一拋,轉身回樓里了。

劉德忠放好自行車回到高啟明身邊,小聲問,誰報的?高啟明說,是我。

劉德忠望望樓里,嘆口氣說,明白啦。停一會兒又小聲說,其實也不見得是壞事。

高啟明問,你指什么?劉德忠說,黑井實在是太猖狂了,是該下狠心整治整治啦!

正說著,劉正龍的車到了,張峰馬上從樓里出來,三個人一起迎上去。

劉正龍下車后,誰也沒理,夾著包直接往樓上走,三個人分別跟同車來的煤炭局孔局長、縣政府姜秘書草草握個手,訕訕地跟在后面。

到會議室門口,劉德忠繼續往前走,沒有進會議室的意思,高啟明喊住他,用下巴點點會議室。劉德忠猶豫一下,跟了過來。

劉正龍坐下后,邊從包里往外掏記事本和筆,邊頭也不抬地說,張鄉長介紹情況吧。

張峰說,還是請高書記匯報吧。

劉正龍“咚”的一掌拍在桌子上,把所有人都嚇一跳。劉正龍瞪著張峰,說張峰你說什么?你以為我是縣委書記呀?你以為這是黨建工作呀?你這里的安全生產誰是責任主體?出了這樣的事要處理誰?你這個鄉長是怎么當的,啊?!

會議室里一片寂靜。張峰黑著臉,一聲不吭,悶頭抽煙,一副死活不開口的架勢。高啟明知道再撐下去不行,硬著頭皮說,劉縣長,對不起,這件事是我決定的,還是我來匯報吧。

劉正龍把頭轉向高啟明,說高書記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你有什么對不起我的?我生氣的是,事故發生在昨天下午,到今天早晨六點鄉政府才知道!劉正龍怒目掃一圈王衛國、叢富東、李闖,最后把目光落在張峰身上,說,工作是這樣干的嗎?啊?更為可氣的是,得到消息后,不是你鄉長向我匯報,卻是書記向我通報,什么意思?這是一個敢作敢為的鄉長嗎?這是一個稱職的鄉長嗎?想明哲保身,就別當領導!他對高啟明擺擺手,說高書記你別護犢子,我現在就聽張鄉長的匯報!

張峰顯得極不情愿,開始匯報。

高啟明快速在心里核計著劉正龍剛才的話,品出一點滋味:一是確定他劉正龍掌握的事故發生時間是昨天下午而不是自己匯報的昨天上午,二是鄉里剛剛得到發生事故的消息,立即上報,他在得到消息后第一時間趕到現場,三是上報人是黨委書記高啟明而不是別人,鄉長張峰因為沒有及時匯報而被嚴厲批評。最要命的是,那個“明哲保身”表面是批評張峰,可實際指向是誰?高啟明心里一陣陣發緊。

聽完匯報,劉正龍做出指示,一,立即成立事故調查處理領導小組,他任組長,張峰和煤炭局孔局長任副組長,由張峰帶隊馬上趕到現場調查事故原因,保護現場,維持秩序;二,派出所立即出動警力,兵分兩路,一路隨張峰到現場維穩,一路務必找到陳鐵林,予以控制;三,由他直接向縣長匯報,征得同意后逐級向上級監察機關匯報。

宣布散會,大家匆匆離去,會議室里只剩下劉正龍和高啟明兩人。

劉正龍比高啟明大三歲,大學本科學歷,雙學士學位,在兩個鄉擔任過正職,可以說是本縣最具潛力的政治新星。這次事故,恐怕是他一帆風順的政治生涯第一次麻煩。

高啟明站起來說,劉縣長,到招待所先休息一下吧。劉正龍收拾好筆和本,冷冷地說,你忙你的吧,不用陪我,我去張峰辦公室就行。

高啟明說,那我讓食堂送點吃的過來,您應該沒吃早飯吧。劉正龍說,你還別說,真餓了,整袋方便面就行。馬上以開玩笑口吻說,高書記果然是個有心人!

高啟明一凜。劉正龍出去了,他還坐那兒發呆,差一點忘了方便面。

整個上午,鄉政府都顯得異常忙亂,車輛人員來來往往,唯有高啟明獨自坐在辦公室,無人打擾,仿佛一局外人,內心不免有些茫然和沮喪。省煤監局調查組到達時,鄉辦公室的人,推門稟報,高啟明才得以下樓,開脫了沮喪。

調查組明確告知高啟明,他們已經在賓館定好房間,在那里辦公,不需要陪同。這些人,高啟明上任之初來過,相處甚歡,今天卻都繃著臉,拒人千里的樣子。高啟明識趣,由他們去了。這時他才發現,妻子吳玲發來了幾條短信,他簡單回復:黑井事故,一死一傷,已經上報,正在處理。吳玲又回短信,他沒再理會,實在沒心情。

臨近中午,高啟明主動去敲張峰辦公室的門,沒人應聲,劉正龍也不知何時離開的。高啟明哼了一鼻子,將辦公室的門反鎖,一頭倒在沙發上。前所未有的挫敗感彌漫著,他反復問自己,你做錯了嗎?越問越惶惑。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個非常有主見的人,父母都是農民,斗大的字不識幾個,從小到大,一切事情都是自己拿主意,這么一路走下來,小學、中學、大學,文化局科員、科長,組織部科員、科長,順順當當,自信心慢慢就培養起來。來黑溝鄉僅僅兩個月,突然覺得力不從心。許部長曾經講過,一把手要具備敏銳的觀察能力,全面的思維能力,科學的決策能力,分析解決問題的能力,應付突發事件的能力,組織指揮的能力,語言表達的能力。他私下里曾經逐條對照評判,認為自己完全能夠勝任一把手,可此刻感覺怎么就是別扭呢。比如,應該像張峰說的那樣,得到消息裝不知道?這不是自己的性格,也不是一個主要領導應有的風范;同意張峰的意見,不上報,財政給拿賠償金?如果陳鐵林能擺平這件事,即使自己知道,也許會選擇沉默,可現在是要用公家的錢替違法的人平坑,這從哪個角度也說不通,何況潛在的風險又太大,一旦敗露,自己一點退路都沒有。

高啟明頭痛了。他下意識掏出手機,發現吳玲又發來幾條短信。他嘆口氣,給吳玲打電話。電話一通,吳玲就喊,天哪,你總算來電話了!到底啥情況呀?!他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忍了好一會兒,才啞著嗓子說,還在處理,應該沒啥大事。

吳玲說,我這心一直揪著,又不敢打電話,急死人啦!你不會挨處分吧?高啟明說,我應該不會,但鄉長副鄉長夠嗆。

吳玲說,那就好那就好,咱盡力幫他們,幫不了那也是沒辦法,關鍵是首先保護好自己!高啟明說,我都想保護。

吳玲說,對對,這是出發點,但一定要分輕重緩急,我老公是最棒的,我知道你會處理好!記住,首先保護好自己!

放下電話時高啟明想,問題是不是就出在這兒?

下午五點,省煤監局調查組主持召開事故調查結果通報會。事故原因、經過一目了然,沒有爭議,鄉、縣、市級相關人員都發表完意見后,調查組組長、省煤監局黃副局長講話,高啟明記錄了如下要點:

一、這是一起無證開采導致的惡性事故,鄉、縣兩級政府在事故發生后上報及時,措施得力。二、這起事故的發生反映出當地私挖濫采問題嚴重,鄉政府打擊不力,建議市縣兩級政府立即組織專門隊伍進駐黑溝鄉,監督、指導、參與這里的打擊無證開采工作,堅決不允許再發生類似事故。黑溝鄉政府要立即寫出書面整改方案,逐級上報。三、發生事故的無證井礦主已經被公安機關控制,地方政府要盡快提起訴訟,通過法律予以嚴懲。四、死者的喪葬費,傷者的醫藥費暫由鄉政府墊付,待法院判決后,按判決執行。

散會后,雖然張峰極力挽留,說招待所已經準備了工作餐,各位領導累了一天,一定吃一口再走,但所有人都說有事,匆匆離開。從頭至尾,沒有人讓高啟明講話,高啟明也一句話沒講。

望著最后一輛車消失在黃昏的微曛里,張峰拍拍手,回頭對在場的人大聲說,都累了一天,走,到招待所吃飯去,三桌飯菜,可勁造!說完帶頭向招待所走。其他人都沒動,默默看著高啟明。高啟明趕忙說,對,反正都做好了,不吃更浪費,都去都去!

這是高啟明有生以來吃得最壓抑的一頓飯,所有人都悶頭吃,就是不說話。張峰似乎餓急眼了,狼吞虎咽,眨眼工夫一碗米飯下肚,他抬頭看看大伙,像突然想起來,說對了,忘拿酒啦!就喊服務員拿酒,親自打開一瓶,斟滿兩杯,將其中一杯推到高啟明面前,大聲說,高書記,今晚我必須單敬您一杯,政府工作沒做好,讓書記操心了,對不起,我自罰一杯!說完一飲而盡,也不管高啟明喝不喝,又把自己的杯斟滿,高高舉起,站著環視一圈,說各位,我張峰無能,讓大伙跟著受牽連,這次事故肯定得有挨處分的,我先賠個罪!張峰肯定會盡全力保護大家,但保得了保不了,我真不敢吹,我只能做一件事,明天一早就去縣委請罪,請求從重處分我,先撤了我的職!今晚,我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以鄉長的身份敬大伙一杯,感謝大伙以往對我的支持!

張峰又一口干了杯中酒,說高書記,我累啦,您領大伙慢慢吃,我先撤一會兒。說完,晃晃悠悠走了。

一轉眼工夫,酒桌上只剩下高啟明和劉德忠兩人,其他人什么時候走的,高啟明竟沒注意。他第一次感覺,自己無話可說了。

劉德忠比高啟明大十歲,是全縣資格最老的黨委副書記,當初高啟明選擇到黑溝來,最擔心兩個人不滿,其中就有他一個,因為高啟明不來,張峰接上書記,劉德忠接鄉長一職可謂順理成章,高啟明一來,全壓住了。對劉德忠來說,這一壓幾乎是致命的,畢竟年齡在那擺著。但高啟明來黑溝兩個月,沒看出來劉德忠有絲毫不滿,對自己足夠尊敬,工作一絲不茍,從不多言多語。高啟明很感激,心里說,只要能把這種局面維持到自己離開,一定幫劉德忠謀個好位置。

高啟明苦笑著問劉德忠,說都走了你咋不走。劉德忠說,高書記,這件事讓你為難了,不過我理解你,換作是我,也得這么做。

高啟明感動得幾乎落淚,說謝謝你呀老哥,有你這句話,我好受多啦,我敬你一杯!

回到宿舍,剛剛躺下,高啟明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那個匿名電話不是說今天有人要來鬧政府嗎?怎么沒來?

隔日早晨,高啟明剛邁進辦公室,甚至還在琢磨那個匿名電話時,身后就傳來一個女人的嚎啕大哭聲,回頭一看,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已經闖了進來。

這是黑井事故死者方樹春的妻子。

我們家不能過了,高書記你看怎么辦吧!

高啟明自然進入安撫狀態,說,你家的遭遇我知道,在政策允許的范圍內,政府會盡量幫你。女人說,那你趕緊賠我們六十萬吧。

高啟明嚇一跳,問為什么?女人提高嗓門,惡毒地盯著高啟明,咬牙切齒的樣子,你裝什么糊涂!如果不是你把事故捅上面去,我們家已經拿到六十萬啦,我和兩個孩子今后就有著落了,可現如今呢,我們什么都沒撈著,方樹春白死啦!你倒是說說看,我不找你要錢找誰?

高啟明又好氣又好笑,那我問你,你們知不知道參與無證開采是違法行為?知道對吧?知道還頂風上,這是什么性質?這是犯罪!你丈夫這是死了,如果沒死,也得和陳鐵林一起進監獄!女人又撒起潑來,指著高啟明的鼻子大吼大叫,唾沫星子隔著辦公桌噴到高啟明臉上,喊,我就是一個農村家庭婦女,我不知道犯罪不犯罪,我只知道我丈夫出力賺錢,養家糊口,不昧良心!你們號稱老百姓父母官,卻為了保烏紗帽不顧百姓死活,你喪盡天良!

高啟明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了,尤其關于他上報一說,觸動了他的敏感神經。他操起電話,打給派出所。

李闖帶著兩個民警,連拖帶架,硬把女人弄了出去。

僅僅一天時間,連死者家屬都知道這件事是自己報上去的!高啟明癱在椅子里,陣陣發冷。走廊里,再次傳來女人聲嘶力竭的呼喊,高啟明,你還我六十萬!你喪盡天良!你不得好死!方樹春的鬼魂不會放過你!

一個小時后,高啟明還在那獨自生悶氣,忽聽樓下傳來喧鬧聲,趴窗臺一看,不禁頭皮發麻。方樹春妻子一身白孝,領著兩個同樣披麻戴孝的孩子,跪在政府大門前燒紙,四周圍一大群看熱鬧的。

高啟明再一次拿起電話,打給李闖,讓他立刻采取措施,把人弄走。

很快,李闖滿頭大汗來到高啟明辦公室,進門就喊,高書記,這么整不行!

高啟明火了,說,你說怎么行?你不想辦法,那我要你們干嘛?她這是擾亂公共秩序,詛咒黨委政府,抓起來不就結啦?!李闖說,高書記,這怎么抓?抓大的,倆小的怎么辦?再說,這個時候抓人,肯定引起民憤的。

高啟明聽李闖說引起民憤的話,冷靜下來,思考很久也沒主意,就對李闖揮揮手說,反正不管怎么弄,你先把局面給我控制住,不能讓她披麻戴孝,不能燒紙,這太惡毒了!還有,立即把圍觀者驅散!

李闖咬咬牙,轉身下樓。

高啟明打張峰電話,關機,正琢磨他是不是真去了縣委,劉德忠推門進來,說,高書記,別讓派出所整了,這樣肯定越整越雜碎。

高啟明都忘了掩飾,愁眉苦臉道,那怎么辦?劉德忠說,你讓派出所暫時撤回去,我下去試試。

半小時后,女人領孩子走了,圍觀人群也散了,政府門前恢復了往日的寧靜,只有門衛在掃燃盡的紙灰。

高啟明問劉德忠用了什么方法,劉德忠說,都是老套路,打個巴掌再給個甜棗。其實她來鬧之前,也清楚自己理虧,只是仗著家里剛死了人,孤兒寡母,政府不敢把她怎么樣,而且是張嘴三分利的事。我先咋唬她一頓,告訴她這么干犯法,鬧大了肯定抓她,別以為她孩子小政府就沒轍,敬老院兩張床還是有的!然后再安慰她,說政府其實很同情她,肯定管她,但現在不行,現在就管,不等于政府支持干黑井嗎?我說你要是個懂事的,立馬領孩子回去,等過了這陣風,你來找我,我一定幫你想辦法。劉德忠苦笑著說,高書記,你得跟民政辦打個招呼,這女人以后來找我,隔三差五少不得給她點小恩小惠。

高啟明點點頭應道,回頭我就跟民政說。末了高啟明有些憤憤地說,劉書記你說這叫什么混蛋邏輯,怎么咱們倒像是理虧的啦?劉德忠嘆口氣說,沒辦法,混蛋邏輯也是邏輯。

高啟明很快發現了一個詭異現象。班子成員、機關干部、各村的書記主任,到他辦公室請示匯報的明顯少了,商量好似的全通過電話談事,必須來辦公室,也選擇張峰不在單位時,鬼鬼祟祟進來,急三火四匯報,匆匆忙忙離開。去食堂吃飯,沒進屋時,里邊有說有笑,他一進屋,立刻鴉雀無聲。和張峰的關系也一下子變得相當微妙,話也說,工作也研究,但高啟明就是感覺和以前不一樣了。最明顯的一點是,張峰把對高啟明的稱呼一律變成了“您”。

高啟明終于忍不住了,對張峰說,你是不是對我有想法?有你就直說,只要你能說服我。張峰搖搖頭,高書記您多心了,真沒有呀。

高啟明說,我知道,上報事故,你怨我,但是我這么做有我的道理,我承認這里有保護自己的想法,可這也同時是保護你呀。你這回可能得挨個處分,但對仕途不會有大影響,如果瞞報,再加上那些別的事,一旦露了,那時你僅僅是一個黨內處分的事嗎?連飯碗恐怕都打啦!張峰說,高書記您把話說到這份兒上,我服,我也謝謝您。

高啟明聽張峰還是您、您的,覺得窩得慌,不說了。

高啟明還發現一個變化,就是只要一談到黨委的工作,無論高啟明說什么,張峰都說好,而一涉及政府工作,張峰總用一句話來敷衍他,這是政府的事,我們回去立即研究,拿出意見再向您匯報。一副你當你的書記,我當我的鄉長,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勢。

高啟明倍感無奈與孤獨。他又想到李同波。事故發生后,高啟明再也沒見過他,記得以前他三天兩頭往政府跑,一下班就組織飯局。

高啟明把電話打過去,有時間沒,想找你嘮嘮。李同波說,我在外地要賬呢,高書記有事電話說行不,我身邊沒人。

高啟明說,算啦,等你回來再說吧。李同波說,高書記我正想代表有證煤礦謝謝您呢。

高啟明問為啥,李同波說,這樣一來,我們的煤就好賣了呀,也能賣上價。

高啟明說,你這算表明態度唄。李同波笑了,說別別,我一個小老百姓,哪有什么態度!

高啟明逗了李同波一句,你是老百姓?你要選擇當官,我現在必須得先叫你一聲前輩才敢說話呀!李同波哈哈一聲,說您是不是有壓力啦?千萬別上火,有奮斗就有犧牲,但有犧牲也有回報,至少兩個月內您不必再擔心黑井出事了。

高啟明說,我就是憋得慌。李同波說,比上次還憋屈嗎?高啟明知道李同波指的是他獨自查黑井的事,就說,真比那次憋屈。李同波沉默一會兒,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高書記您果然是個實在人。頓了頓,又說,不過您得小心后院起火。

放下電話,高啟明心說,這老家伙,鬼得很。他判斷,李同波根本就不在外地。高啟明鬧心,就去了劉德忠的辦公室,問他知不知道出事的黑井在哪。劉德忠說知道。高啟明說,走,帶我去看看。劉德忠沒打哏,說那得換吉普。

井口四周樹林茂密,隱蔽性極好,別說在山下,就是隔開二十米,也很難看出這是一個出煤的坑口。巷道已經被炸毀,用混凝土封死,井口因為開在巖石下方,基本保持原貌。高啟明目測一下,井口高約1.3米,上口寬不足1米,下口寬約1.4米,也就是說,正常成年人在巷道里是無法直立的,只能貓著腰走。高啟明想象在里面推車的情形,腦海中浮現出一幅畫,大概叫《黃河纖夫》,那幅畫一直令他難忘和震撼。他想,如果有畫家畫出巷道里推煤的方樹春的形象,會是怎樣一種視覺效果?他不懂繪畫,但可以想象畫面的第一感覺應該是黑,頂板、兩面的石壁、地面、獨輪車、方樹春都是黑的。

高啟明搖搖頭,問劉德忠,黑井都是這樣嗎?劉德忠說,差不多,好也好不到哪兒去。

高啟明氣憤地說,這簡直是胡鬧,這能不出事嗎?劉德忠也感慨,是呀,都是讓錢鬧的。

高啟明說,應該讓他們來這兒看看,就這樣草菅人命,黑井該不該狠狠打擊?劉德忠問,他們是誰?

高啟明愣了愣,是呀,他們是誰?應該說咱們。

正說著,突然從樹叢里鉆出一個老頭,把兩人嚇一跳。老頭戒備地看著他倆,問你們又來干啥?劉德忠說,沒啥事,就是隨便看看。老頭看著劉德忠,說我認得你,你是鄉里的干部。劉德忠笑笑,說是的,是小干部。他看著高啟明,對老頭說,這位老板想收點煤。

老頭沒好氣地說,還收個屁!二林子被你們抓了,方樹春白死了,誰還敢挖煤呀。劉德忠說,這是好事呀,起碼不會再死人了。

老頭哼一聲說,不死人?我看這回要死更多人!劉德忠問,這話怎么講?

老頭說,煤不讓挖了,老百姓靠啥活命?等著餓死吧!說完鉆進樹林,遠處傳來幾聲羊咩。

高啟明忽然有些神傷,對劉德忠說,回去吧。

下山途中,劉德忠說,高書記,我給你講講黑溝采煤的歷史吧。

黑溝大概是在民國時期發現煤的。這里山高人稀,自從發現了煤,人才逐漸多起來。所以黑溝當初并沒有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多為逃難的,躲債的,盲流,逃犯,魚龍混雜,黑溝人骨子里繼承著一股戾氣。早年因為政局混亂,加上這里的煤炭賦存條件不好,不適宜大規模開采,除了一兩家有點規模的煤礦,其它小礦基本都屬于私挖濫采,沒人管,也管不過來,多年來,在老百姓心目中,就是誰發現煤歸誰,對“國家資源”的概念不甚理解甚至本能抵觸。前幾年,政府打擊力度加大,特別是強行關閉了上百家小煤礦,才使得私挖濫采有所收斂。這樣的好處顯而易見,資源得到保護,安全生產事故減少,但同時問題也隨之而來,最明顯的就是大量靠煤吃飯的人一下子失去生活依靠,當這些人實在找不到別的活路時,只好鋌而走險,回到靠煤吃飯的老路上來,繼續私挖濫采。

劉德忠說,今年煤價偏高,讓這個群體又龐大不少。高啟明問,他們為什么不去找別的門路,比如打工。

劉德忠說,你這是正常的思維模式,但沒同黑溝的實際相結合。是呀,周邊幾個鄉都不產煤,也沒見有人餓死。問題是,咱黑溝鄉人多地少,以前一直靠煤養著,沒感到危機,現在突然不讓挖煤,問題就一下子顯性化了。小煤礦剛關停那會兒,的確有一大批勞動力外流,但幾個月就都回流了。為什么?出去不論干什么,一天賺一百塊錢,得出多少力、遭多少罪?而且這一百塊錢是摻水的,扣除生活費用,凈剩五十就不錯了。在家挖煤就不一樣啦,一個礦工,一天干四五個小時,一百塊就到手了,在家吃在家住,沒其它費用,這一百塊是凈賺,如果是你,會怎么選擇?高啟明說,打工可能掙得少點,但至少安全能得到保障呀。

劉德忠說,城里人管毒品叫做致命誘惑,咱這里的人管挖煤叫黑色誘惑,都上癮呀!高啟明說,可咱們就難啦,一邊是國家政策,一邊是民生大事,還必須做出選擇。

劉德忠說,問題的關鍵就在這兒。這幾年,有些人就是不敢選,不愿選,不想選,導致的結果就是,上面抓得緊了,就打他一打,上面抓得松了,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高啟明說,可一旦出事,領導要承擔責任呀。

劉德忠說,所以我說理解你呀。高啟明說,按理張峰應該最理解我。

劉德忠搖搖頭,那倒不一定。高啟明停下來,說,他可是第一責任人。

劉德忠說,是,出事了他首先中槍,可如果把黑井徹底打死,作為鄉長他恐怕更受不了。你知道的,咱們鄉在產煤區所有的路口都設有檢查站,一共是二十一個,對外說的作用是檢查運煤車輛稅費發票,防止跑冒滴漏,可你算沒算一筆賬,一個站六個人,二十一個站就是一百二十多人,如果就是檢查有證煤礦的稅費,為什么不直接讓這部分人進到煤礦去?一個礦有兩個人就看得死死的,何必這么勞民傷財?

高啟明心領神會,說明白,你接著說。劉德忠說,去年按收稅費的產量算,全鄉產煤150萬噸,而十三家有證煤礦統計上來的產量是60萬噸。

高啟明說,如此說來,我是辦了一件蠢事?劉德忠說,那看你怎么想,站在你的角度,我認為就對。

高啟明說,魚和熊掌?劉德忠笑起來,是這么個意思。

高啟明發自內心地說,如此看來,倒是難為了張鄉長。

兩人正好路過一個稅費檢查站,高啟明說下去看看。來到窗前,沒看到屋里有人,推門進去,就見一個人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劉德忠過去邊推他邊喊,喂,醒醒!那人睜眼看見他倆,急忙坐起來,說咋的,有車?

劉德忠說,你這么睡大覺,有車也早跑啦!那人邊可哪找鞋邊說,劉書記,您也不是不知道,自從陳鐵林黑井出事,到現在一車煤也沒見到,要不我哪敢睡覺呀。

高啟明問,那出事前每天能有多少煤運出?那人拉開辦公桌抽屜拿出一個賬本,翻到一頁看著說,從一月一號到六月十三號,從我們站一共運出了四萬兩千噸,每天平均多少,沒細算。

高啟明拽過賬本,一邊翻一邊問,黑井不出煤了,那有證井呢,有證井的煤你們不查嗎?那人不答話,只拿眼睛望劉德忠。

劉德忠接過話說,高書記,這點你放心,財政所每個月都同他們對賬,他們絕對不敢馬虎。

從檢查站出來,臨上車前,劉德忠在高啟明耳邊小聲說,這個站負責的區域沒有有證煤礦。

回到鄉里,高啟明去銀行從卡里取出一萬塊錢,讓劉德忠送給方樹春的妻子。劉德忠接過錢笑著說,有這一萬塊,我能給你頂三年。

高啟明在走廊碰見副鄉長王衛國,第一眼幾乎沒認出來,僅僅幾天時間,脫相了,人瘦了一圈,眼眶發黑,眼睛通紅,胡子像霜打后的枯草。自從處理完事故,他一直沒來上班。高啟明理解,也不過問,心想讓他休息幾天,調整一下也好,畢竟這次責任處理,傷到了他。

高啟明和王衛國以前就是從工作角度認識,甚至見面時都想不起名字。到黑溝之后,也只和他談了一次話,總體感覺是,庸常。這基本符合高啟明的最初判斷。全縣各鄉副鄉長的地位,從分工就能判斷出個大概。一般來講,分管工業的都是排名靠前,地位靠后。原因大家心知肚明,工業最難管,事多,指標多,安全責任大,一不留神就挨個處分,所以分管工業的副職,要么是最后提拔的,要么是沒有后臺關系的,要么是比較老實的。王衛國不是最后提拔的,只能是后兩種情況。通過兩個月的觀察了解,高啟明也認為王衛國是個老實人,雖然能力一般,但本分,聽話,從不多言多語。幾天前翻閱干部名冊,看到王衛國已經分管工業五年,還想著抽空找他談談話,鼓勵一下,結果,這么快就中了槍。

高啟明把王衛國讓進自己的辦公室,又是讓座又是倒水,還關切地說,你氣色不太對勁,要不要去醫院看看?王衛國說,高書記,我都快屈死啦,氣色能好嗎?炒豆大家吃,砸鍋一個人,憑什么就該我倒霉?

高啟明說,我理解我理解,我也正想找你,咱們共同努力,一定能找到一個圓滿的解決辦法。王衛國愁眉不展,說事情弄到現在這個地步,哪還有圓滿的辦法?最圓滿的辦法就是我一死了之!

高啟明說,衛國你可別瞎說!多大的事兒?你堂堂一個七尺漢子,動不動就死呀死呀的,叫不叫人笑話!王衛國說,高書記,我不像您,后臺硬,多大的事兒都能擺平,我們家祖祖輩輩都是農民,我是老王家第一個大學生,第一個副科級的官兒,一直都是家族的驕傲,這回處分一下來,就是我能挺住,我父母也挺不住哇。

高啟明突然心生反感,換了一種語氣說,衛國呀,我說句官話你別介意,咱受黨教育多年,三觀一定要正確,我們為官也好,干工作也好,不是靠什么后臺,出了事也不要總想著擺平,而是要相信組織,要勇于承擔責任。

這段話似乎激怒了王衛國,他臉色逐漸漲紅,站起來說,高書記您這是給我上課唄?那我問問您,如果這次事故捅出去您也得挨處分,您還會這么干嗎?

高啟明一下子被問愣了,但馬上反應過來,肯定地說,不論涉及到誰,我都會按原則辦!王衛國說,那我就不明白了,上次你查黑井,為啥只抓了兩個挖煤的,卻不抓礦主?!

高啟明火了,說,王衛國我今天就和你叫板了,你說,礦主是誰,我馬上就抓!王衛國說,是誰你我都心知肚明,你抓不抓和我也沒啥關系,反正我就一個要求,處分我我認了,但不能撤我的職,否則,我就上訪,到時候該說的不該說的,我可管不住自己!末了又甩出一句,高書記你記住,兔子急了也會咬人!說完,摔門走了。

沒想到,老實的王衛國會整這么一出!高啟明氣得渾身發抖,一個電話把李闖叫過來,逼他說出南方人給的電話到底是誰的。你放心,我不光找你一個人。

李闖說,高書記,那我就實話實說吧,那個黑井是劉縣長小舅子干的。

高啟明眨巴眨巴眼,一時無語。憋半天才問,都誰知道這事兒?

李闖說,應該都知道。看高啟明一臉沉重,李闖安慰道,沒事兒高書記,其實他的井我們沒炸。你放心。

高啟明頹然仰在了椅子上。一句沒炸,一句你放心,這里面包含的內容太多太多,多到腦子要炸開。他對李闖揮揮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高啟明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待了半個小時,把劉德忠喊了過來。你能不能做做王衛國的工作?他壓力挺大。劉德忠問,他跟你提條件啦?

高啟明說,也算不上提條件,就是委屈,希望處分輕點。劉德忠說,處分輕重別說咱們,縣里也做不了主呀,他不明白?他這不是故意為難你嗎?

高啟明說,即使是為難我,我也理解。劉德忠笑一下,高書記,他怎么跟你說的我不問,但我提醒你,別看他平時蔫了吧唧的,其實是個挺有主意的人。

和劉德忠兜兜轉轉嘮半天,高啟明改變了對王衛國的看法,并且弄明白一件事,王衛國是張峰一手提拔起來的,所以只聽張峰的話,他一直管工業,也是張峰的堅持,而這一切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原因:王衛國家里一直在干黑井。

高啟明忽然安心不少。王衛國的事,無需自己進一步上心去辦了。

周六晚上,高啟明疲憊不堪回到家,躺在沙發上等妻子做飯的工夫竟然睡著了。做好飯的吳玲并沒有叫醒他,卻被敲門聲給驚醒了。

來人是叢富東,手里拎著幾大包水果,滿臉汗水。

高啟明有些氣惱,不知說些什么好,接過水果,把他讓進屋里,讓吳玲給他拿來一條濕毛巾。叢富東雙手接過毛巾,連說謝謝謝謝,卻不擦汗。

高啟明讓他坐下,說,我知道你會來找我,說說吧,你是怎么想的?叢富東顯然不適應這種單刀直入的談話方式,囁嚅著說,高書記,我沒啥事,就是來認認門。

高啟明也覺得自己太陡然,笑著說好好,起身去洗水果,回來后裝作隨意地問,富東,黑井事故處理完之后,大伙什么反應啊?叢富東說,高書記,您這一記重拳打出來,黑井現在全都不敢干啦。

高啟明說,這我知道,機關干部有什么反應?叢富東想了想才說,這我說不好,大伙都不怎么談這件事,就是擔心以后的工資,怕開不出來。

高啟明問,那社會上呢,老百姓怎么議論這件事?叢富東說,高書記您別聽老百姓瞎說,他們不懂政策,只想著自己的眼前利益。

高啟明轉身看著叢富東,真誠地問,富東,那你說句真心話,你認為我這么做對還是不對?叢富東說,高書記,您做得當然對!雖然可能犧牲幾個干部,但只要堅持這么真槍實彈地打下去,黑井真能很快絕跡,以后管這個活的人也就不用像我這樣提心吊膽了。

高啟明說,理是這么個理,就是代價太大了。叢富東問,高書記,我是不是在劫難逃啦?

高啟明說,怎么說得這么悲壯?你是鄉里管的干部,下一步怎么用,我還是有發言權的。叢富東顯然受到鼓舞,說高書記如果這回我礦管所所長的職務被免了,您會怎么安排我?

高啟明反問,你個人有什么意愿?叢富東說,我聽您的。

高啟明心想,這小子果然也是個猴精!嘴上依然嚴肅地說,富東你記著,我高啟明不是個只講原則不講感情的人,何況你這個錯誤還有別于其它錯誤,或者說不是你個人的錯誤,如果說錯,咱們都錯了,鄉黨委政府都錯了,那我也該處分!所以,就是你不找我,對你的安排我也心中有數。叢富東站起來給高啟明鞠了一躬,激動地說,謝謝高書記!

高啟明讓他坐下,故作隨意地問,對了富東,那天你說陳鐵林暫時拿不出錢,是啥意思?叢富東想了想,說,沒啥意思呀,真是拿不出來。

高啟明盯著叢富東,那為什么是“暫時”?叢富東顯得有些慌亂,說,書記對不起,我是慣性思維,沒跟上新形勢。

高啟明笑了笑,說還有,那次我給你那個黑井礦主的電話,到你手里后是誰最先打出去的?叢富東馬上答,是派出所的干警最先打的,一打就通了。

高啟明接著問,那你從得到號碼到干警打第一個電話這段時間,還把號碼告訴過誰嗎?叢富東顯然被問懵了,可憐巴巴地望著高啟明,一聲不吭。

高啟明設計的談話內容本來還有一句:炸那個黑井是你親自指揮的吧?但看著叢富東失魂落魄的樣子,又動了惻隱之心,既然目的已達到,就算了吧。于是微微一笑,說沒啥,我就隨便問問,都過去了。

接下來,叢富東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在沙發里越坐越矮,給人一種夢游的感覺,直到高啟明下了早點休息的逐客令,他才反應過來,告辭出門,但不一會兒又敲門回來,掏出一個挺厚的信封往高啟明手里塞。

高啟明火了,厲聲說,你這是干什么?叢富東說,高書記,您給敬老院買煤花了五千,給方樹春家拿了一萬,大伙都很感動,但這錢不應該您拿,是我工作沒干好,應該礦管所出,實在不行算罰我個人的我都認!

高啟明說,你要真這么想,我不反對,明天直接把錢交給劉書記吧。叢富東聽話地把錢塞進褲兜,卻在門口站著不走。

高啟明問,還有事?叢富東挺挺腰說,高書記,那個黑井,我一直沒敢跟您說實話。

高啟明笑了,說既然沒說,就別說了。叢富東說,但是您放心,再也不會了,今后我就跟著您干,保證指哪打哪!

高啟明擺擺手,說別瞎說,要說跟,那也是跟著黨委政府,咱們絕不能搞幫派,拉山頭。叢富東說對對,我就是這個意思,因為您在我心目中就是黨委政府!

關上門,高啟明搖搖頭說,這個叢富東!這個劉德忠!

周一,高啟明早早去了組織部,面見許部長,說老領導,您得幫我渡過這一關。許部長說,有這么嚴重嗎?

高啟明說真挺嚴重的,我詳細跟您匯報匯報。

高啟明簡單講了事故處理經過,重點談了事故發生后,劉正龍的惱火、張峰的不滿、王衛國叢富東的委屈,自然帶入自己的糾結。

許部長聽完,說啟明呀,這件事我還真幫不上什么大忙,劉正龍得市里給處分,估計是躲不了,他肯定不痛快,但這是沒辦法的事,你就以后多跟他走動走動,慢慢化解吧。張峰有想法,我看問題不大,他只是腦子一時沒轉過彎兒來,我可以跟他談,以后工作中你再多讓他一些。王衛國倒是慘了點,但不能像你說的那樣直接調到其他鄉任副鄉長,上面知道了不太好,不行組織部先借過來,等幾個月再安排吧。至于那個所長,建議你也緩一緩再辦。

高啟明感動地說,您這就是幫我大忙啦,謝謝謝謝!

從組織部出來,高啟明直奔紀檢委。

紀檢委于書記曾經任過文化局局長,也是他的老領導,還有另一層關系一般人不知道,吳玲和于書記的愛人沾點親,論起來高啟明得管于書記叫姨父,這也是高啟明大學畢業后能進文化局的原因。高啟明對于書記說,聽說要處理事故責任人了,我想探探底兒。于書記說,這都是有章可循的事,沒什么可聽的。

高啟明心說,你這個紀委書記還挺原則。就深入地說,鄉長記過,副鄉長、礦管所所長撤職,這都有明文規定,我沒意見,但我有一個建議,就是還應該處分黨委書記。

于書記愣了,你這是給自己要處分來啦?

高啟明說,是,黨委書記是一把手,對鄉里所有工作都負有領導責任,安全生產出了事,書記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只處分政府系列領導,不科學,也不公平。于書記笑了,說你小子別在我這兒打官腔,直說吧,咋回事?

高啟明就把經過又敘述一遍。因為目的不同,相較于跟許部長的匯報,側重點自然有所調整。然后高啟明說,姨父,事情弄到現在,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對是錯了,反正人我是得罪了一圈兒,我能做的,就是把自己也拽進去,讓大伙心里都平衡平衡,也能證明我不是為保護自己才這么干的,不然,我在黑溝恐怕很難呆下去了。

于書記說,聽你這么一講,我倒很理解,可沒先例呀。

高啟明說,總得有第一個吃螃蟹的,我就當這個先例,而且這么做對上級也好交代,表明咱們縣里糾正錯誤的決心大呀。

于書記問,你想要什么處分?高啟明說,跟張峰一樣的。

于書記搖搖頭,不行,太重了,會影響以后提拔,還是警告吧,和劉正龍一樣。高啟明說,那也行,反正有就比沒有強。

從紀檢委出來,高啟明心情好了不少,本想再見見常務副縣長石力高,看看已近中午,決定今天作罷。石力高分管財政和招商引資,高啟明想跟他匯報一下黑溝的現狀,無證開采估計一時不敢抬頭,但鄉財政收入也會因此大幅縮水,本來就入不敷出,這樣一來恐怕連工資都難保證了,而一旦開不出資,各方面的輿論會對自己更不利,縣財政能不能給點傾斜?還有,一大批人一下子隱性失業,長此下去勢必影響社會穩定,對進一步打擊無證開采也極為不利,若想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必須首先解決這些人的就業,他想求石縣長,再有企業來投資,或者政府再組織外出招商,一定別忘了黑溝,幫忙引進幾家企業,最好是勞動密集型的,能多安置些人。好在這兩件事都不是很急,可以等有機會再談。他清楚,這兩件事都是政府工作,張峰知道了一定不高興,但他還是決定找石縣長談,大不了談成后把功勞歸到張峰頭上,自己也算將功贖罪。

高啟明走出縣委縣政府大樓,站在大街上,一時無所事事。大街上人流熙熙攘攘,汽車喇叭聲此起彼伏,置身其中,突然生出孤獨感。他原本打算把司機喊來回黑溝鄉的,卻瞬間決定,不回了,偷他一回懶,再狠狠睡一下午,神馬都他媽的不去想了。

然而,高啟明快要走到家門口時,還是想起一件事,掏出手機翻半天,終于找到那個通知他黑井出事的電話號碼,便撥了出去。如預感一樣,關機。他給在移動公司當副總的同學蔡曉紅打電話,讓她幫忙查查,機主是誰。幾分鐘后蔡曉紅回電話,說只能查到購買號碼時用的身份證,叫方淑云,還逗高啟明說,怎么的,下鄉才幾個月就有情況啦?不過這個歲數太大,只能當你丈母娘之一。

高啟明沒心情搭理蔡曉紅,掛斷電話,琢磨一氣兒,就給方家溝村黨支部書記方玉福打電話,問你們村有沒有一個叫方淑云的?方玉福說有哇,兩個呢,一個是村會計魏廣來的老婆,一個是劉德忠書記的小姨子。

高啟明哦了一聲……

〔責任編輯 宋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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