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思思
“代理相親”的知青一代父母
《同舟共進》:您曾很形象地把相親角里的“白發相親”現象概括為“毛的孩子替鄧的一代相親”,在您看來,這兩代人有怎樣的特點?面對子女們“大齡未婚”,除了相親角這一模式,“毛的孩子”們通常會用什么方式解決子女的終身大事?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思維模式?
孫沛東:我想說一下,“白發相親”是中國和一些華人社會的特例,但相親并不是。西方社會也有相親,東亞的韓國和日本都有“相親文化”。什么是“白發相親”?它是一種非制度、非正規的婚姻代理方式,父母代替子女在相親角尋找結婚對象,這種方式背后是代際沖突,也是兩代中國人不同生活背景的縮影。
為什么會出現這種現象呢?首先這和我們的文化傳統息息相關。西方社會往往以個體為中心,家庭地位和功能相對次要。而中國傳統社會往往以家庭為中心,家庭是社會生活的基本單位或細胞。這種文化并沒有隨著革命的時代而中斷或斷裂,相反,即使在今天,在經濟市場化了的中國社會也能隨處看到。因此,“用家長的視野來確定孩子未來婚姻的走向”是中國式婚姻的一大特色。
在我的調研中,發現熱衷于相親角相親的基本是50后的“知青一代”父母,他們是建國以后成長起來的一代,七成人曾上山下鄉,而且一半以上人的配偶也是知青。所以簡單地說,他們屬于“毛的孩子”。而他們的子女——也就是被征婚者,是第一代獨生子女。他們是在社會轉型過程中成長起來的“紙尿褲”一代,他們的自我意識和自我中心的實用主義比父輩強烈,同時對感情、婚姻和家庭生活有異于父輩的理解。這些父母可能去了相親角幾年都找不到合適的對象,原因之一可能是沒有準確理解兒女到底想找什么人。
“毛的孩子”們走過特殊的人生道路,從下放到下崗,接受了不完整的教育,曾經歷困窘。正因為這些經歷,所以他們更迫切地希望自己的子女不要再“走彎路”。因為怕,他們要求對方學歷良好、工作穩定、薪酬優厚、婚房齊備。但對年輕人而言,婚姻不僅僅是“條件對”,甚至也不僅是“有感覺”“談得攏”,更強調所謂“看對眼”或“眼緣”,頗具個人主觀感受性,這可能是父母無法把握的。
我在調研中,曾經有位父母這樣問我:“你說,現在婦聯、共青團、工會怎么也不管管?以前還能為單位的男女青年組織一些活動,現在怎么沒人管這事了呢?”這是相親角父母們的普遍看法。知青一代回城后的擇偶問題,國家和各級黨團組織投入了很大精力,盡量做好“紅娘”,直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還組織諸如“工青婦”齊上陣牽線搭橋,幫助解決大齡青年的婚姻問題。那個時候,大中城市總工會定期舉辦交誼舞會,隔段時間還有男女青年聯誼會。親身經歷了那個時代的父母對此一點都不陌生。在面對子女“大齡未婚”的時候,他們自然就把目光投射到了“政府”“組織”“單位”,寄望于官方機構。實際上,這種情況是回不去了的。在擇偶問題上,市場化運作方式和市場化價值觀已處于主導地位。
《同舟共進》:如果我們再把時間拉長點,從1949年到今天,近70年來,中國人的擇偶觀出現了怎樣的變化?伴隨著的歷史現象又是什么?
孫沛東:以點帶面,我以上海為例。1949年后的很長時期內,政治因素極大地影響上海城市青年的婚戀觀念,家庭出身、本人成分、政治面貌甚至社會關系被認為是青年擇偶時必須考慮的條件。上世紀50年代初,軍人和南下干部深受上海女青年青睞,政治地位大大提高的工人由于“根紅苗正”的出身也很容易找對象,而自卑感強烈的資本家和小業主的子女則比較困難。60年代,尤其是“文革”期間,家庭出身好(如三代貧農、工人)的人成為最理想的結婚對象。干部、知識分子和資本家家庭出身的青年如果能與“紅五類”的后代結婚,就被視為“高攀”。階級成分的好壞是至關重要的擇偶標準。70年代,上海女人的理想擇偶標準是“五大員”:身份是黨員,身體像運動員,賣相像演員,工資像海員,頭子像駕駛員。改革開放以后,擇偶標準的主導因素逐漸被經濟狀況、社會地位和個人品質所代替。70年代末曾經出現過“海陸空熱”:“海”即有海外關系者;“陸”(落)指落實政策,補發巨款者;“空”即家有富余、有空房屋者。隨著高考的恢復,80年代初,社會上的擇偶觀念出現了“文憑熱”。與此同時,上海的對外交往日益頻繁,“涉外婚姻”逐漸成為時尚。進入80年代中后期,上海青年擇偶中出現了拜金主義傾向。90年代,“傍大款”現象日益普遍,同時,早戀、婚外戀、未婚同居、試婚、不婚、同性戀等現象增多。進入21世紀后,市場資本和消費文化成為影響上海青年擇偶和婚戀的新變量,個人的形象資本、家庭的經濟資本和社會地位在婚姻市場上的地位更加顯著。
從這個進程中不難發現,青年人的擇偶觀跟我們國家現代化、市場化進程基本是一致的。改革開放以來,工業化、商品化和市場化的浪潮席卷中國,以前所未有的力度與強度,滲透到每個個體和家庭中。過往許多禁忌事物走向日常生活,民眾體會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放松和自由,尤其在婚姻、家庭和性等領域。
“門當戶對”再回潮實屬必然
《同舟共進》:您在研究相親角之后,指出了“同質婚的回潮”這一現象,這恰恰揭示了對于古老的“門當戶對”觀念的追捧,為什么“門當戶對”會再次受到認可?
孫沛東:這與社會變遷趨勢有關:一是轉型期社會結構開放度降低、階層固化;二是家庭越來越成為抵御個人風險、解決問題的共同體。
我們往往有一種誤解,認為父輩擇偶重物質條件,堅持傳統的“門當戶對”觀念;而白領青年擇偶重感覺,強調精神交流。這種判斷缺乏實證支持。事實上,在相親角的擇偶過程中,我們發現:并非所有的父母都強調門戶觀念,而許多子女對物質條件和經濟基礎同樣非常注重。
“同質婚的回潮”跟我們社會變化是密切相關的。“變”是理解社會的一個關鍵詞。我們進入了一個“提速”時代,婚姻是建立在柴米油鹽之上,當物質顯示出越來越大的作用時,人們的務實有時也是出于無奈。
在社會保障仍未完善、社會各群體尚未實現同步富裕的現狀之下,年輕人的生活并不容易。就拿當下上海的房價來說,如果不是“富二代”,普通白領單憑自己的工資積蓄,基本上無法購買婚房,一般城市家庭必須拿出兩代人的積蓄才能達成這一目標。在這種情況下,待婚子女與其父母的關系明顯被加強了,家庭對個人所起到的作用越來越大。教育、醫療、住房、養老等幾項重大問題的市場化,客觀上強化了父母和子女之間的聯系。他們休戚與共,以至“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由此,在婚姻市場上,以經濟條件為基礎的“階層內擇偶”趨勢占據了主導地位。
從父母這代來說,正如前面所言“白發相親”中的父母多是知青一代,他們曾經因“天不怕,地不怕”而著稱。事實上,他們這一代人的怕非常多,經歷了多次運動之后,這個群體對生活持有一種憂患意識,并且自然而然地轉移到下一代。他們深知被耽誤的后果,所以他們試圖力保自己的子女千萬不能被耽誤。歷史的經歷時刻警醒他們生存的不易,使他們更加珍惜現在的生活際遇,體現在子女擇偶上,就是尋求“上遷婚”和“同質婚”,復制自身的社會地位,實現地位的代際傳承。因此在相親角你能看到,“門當戶對”并非只是父母一代的一廂情愿,許多子女也是認同的。
相親角的擇偶標準
《同舟共進》:您還發現熱衷于相親角擇偶的大多是城市的中產階層,為什么他們會成為相親角的主流?他們擇偶的訴求是什么?
孫沛東:從相親角的情況看,沒有非富即貴者的子女,也沒有大權在握者的后代。大致是兩類人:一種是比較富裕的城市中產階層,另一種就是普通市民。因為上層階層不會采用相親角這種組織形式,而下層階層子女根本入不了相親角父母的視野。
我的一個受訪對象說得很直接:“女的自己掙5000塊的,想找10000塊的;自己掙10000塊的想找20000塊的;明明自己家里有房子,還要找三房兩廳的,還必須是市中心的。為什么?將來離婚,各走各的,不揩油,也不被人家揩油。所以,這里有個不成文的‘門檻,男方必須要有市中心兩室一廳;不能和父母住;產證上必須是男方的;工資要8000塊以上,這樣你可以到人民公園來找女朋友了。沒有這個尺寸,我不是說絕對,基本上沒有人理睬你,沒房沒車沒錢沒權的小青年,你要怎么討老婆?找朋友要講條件的。什么你愛我、我愛你,沒有的。愛情只在書上。”
這種不加掩飾的直白,提醒了初入社會的年輕人要有自知之明,要客觀衡量自身的條件,不能有半點幻想。落難公主與拯救型王子的劇情,只能存在于電視劇營造的夢幻中。
《同舟共進》:網上流傳著從戶籍、收入、房產到學歷的相親鄙視鏈,有房有車的男士,即便年紀偏大,也不乏女性追求者,而那些有車沒房的男生往往無人問津。女生則正相反,那些長得漂亮的女生更容易獲得關注,而事業有成、學歷又高的女強人卻鮮有人聯系,而屬羊的女性更容易遭受到歧視。是否真的存在這一現象?背后是什么原因?
孫沛東:的確如此。我把相親角的擇偶標準總結為六項:年齡、形象、職業、婚史、性格、屬相。相親角的婚姻市場有“黑六類”:年齡大、形象不佳、職業歧視、有婚史、性格問題和屬相“污名化”。在相親角,情感被市場化和商業化所滲透,人的價值被分割成若干等級。2015年,我5歲的女兒以“研究助理”的身份跟我去過幾次相親角之后,告訴我相親角是個“賣對象的大廣場”。的確,相親角是一個婚姻市場,融合著各種欲望,講求實力,市場的力量作用在其間,其鮮明特征是市場化的自由交易。
在相親角,有的父母炙手可熱,有的父母無人問津,為什么這樣?說到底,實力才是硬道理,包括子女與父母的實力。房子、工資、職業、戶口、年齡、形象、婚史、性格和屬相等擇偶標準非常具體,完全市場化。父母工作單位的性質、職位、工資福利、退休后的工資福利以及有無新的收入來源、健康狀況、住房情況、有無其他家庭負累等話題,是很多父母在交換完子女的基本信息之后,必須重點交流的內容。
這些規則的形成,一方面與傳統的擇偶偏好有關,另一方面也是長期博弈的結果。我們可以看到,盡管改革開放以來,女性的教育程度和社會地位較之以前大大提高,但是“郎才女貌”“男強女弱”等傳統觀念和婚姻匹配模式依然流行。時至今日,生肖禁忌仍舊左右著一些父母們的擇偶行動。有些父母女士原先并不懂屬相方面的講究,正是在與相親角其他家長的交流中,他們也開始對屬相也提出了要求。
擇偶:被深度“套牢”的兩代人
《同舟共進》:令人不解的是,一些受過高等教育,不乏留學經驗,甚至經濟也比較獨立的年輕人,為什么成為相親角中的“老大難”?為什么他們會默許了相親的做法,并且認可相親中的鄙視鏈呢?
孫沛東:大都市大齡青年結婚難的問題是一個歷史累積的結果:第一,改革開以來,入學年齡推遲,學制延長。一位本科學歷的白領工作3年左右方能站住腳跟,才敢考慮戀愛婚姻大事,這時已經二十五六歲。第二,有些父母反對子女在校期間談戀愛,對于接受過高等教育的白領階層來說,情況更是如此。第三,求學期間,因為各種原因,子女自己不愿意找或者沒有找到合適的男女朋友。傳統的家長們普遍認為求學階段最重要的是努力學習,以便在競爭激烈的勞動力市場上求得一席之地,畢業后謀到一份好工作,所以他們一般比較反對子女在大學期間談戀愛,更有家長千方百計拆散子女。但是,令他們大跌眼鏡的是:畢業后,孩子如愿以償找到了好工作,然而,激烈的就業市場又要求更多的投入和付出,才能站穩腳跟。子女仍舊是在工作地點和家里之間兩點一線、朝九晚五地往復,擇偶的圈子反而縮小了。適齡青年尋找結婚對象,一沒有時間,二沒有精力,三沒合適的人選,找對象難的問題就自然而然地產生了。再加上工會、婦聯等從前發揮的為青年提供交往機會的功能逐漸喪失,而各類非政府組織比如慈善組織、志愿者組織、民間組織的發展還比較有限,導致了公共交往領域的真空,使得他們不由自主地被推向了相親角。
其次,獨生子女政策形成了父母對子女、子女對父母的雙向依賴。城市的第一代獨生子女上大學時正趕上學費雙軌制,父母為他們念大學支付了比較昂貴的費用。不僅如此,許多父母節衣縮食幫他們購買了婚房,至少準備了婚房的首付款。面臨著生存、成才和養老風險,獨生子女與父母已經毫無選擇地捆綁在了協同擇偶這架戰車之上。
相親角的情感“戲碼”
《同舟共進》:根據您的調查,相親角的成功率并不高,為什么?盡管這樣,這種模式仍然風靡各大城市,這又是為什么?
孫沛東:這個婚姻市場缺乏效率,很少父母在其中為子女找到配偶。事實上,父母和子女都認為,只有子女本人才能找到意中人。然而,盡管父母們清楚他們的努力不會成功,但他們仍舊定期聚集在公園,同時更加積極地將子女在學業上和工作中的成就,事無巨細地通過“征婚牌”廣而告之。它之所以成功率不高,但人氣越來越旺,主要是因為它具備了很多潛功能。
首先,它是知青一代父母社會交往和情感交流的新途徑。對于知青一代父母而言,相親角也是排憂解悶的場所,是他們的情感驛站。他們生活經歷相似,情感交流又增強了這個群體的認同和凝聚。其次,它是知青一代父母交流日常生活信息的新平臺。再次,它也成為單身老人擇偶的平臺。另外,它還減少了外地家長們對于城市的陌生感和疏離感。正是這些重要的潛功能,吸引著父母們樂此不疲地奔波于相親角。“白發相親”是他們對當下社會變遷,尤其是市場化的一種回應與策略。相親角為他們提供了懷舊和抒情、排遣集體焦慮,以及日常交流的空間。
《同舟共進》:隨著單親家庭、丁克家庭、單身等多樣化形式不斷涌現并增長,對于年輕一代來說,婚姻意味著什么?反映的是什么社會現象?
孫沛東:的確,隨著經濟發展社會進步,社會也越來越包容各種各樣的選擇,單身人群的出現是非常正常的,這是一個趨勢。從現代很多國家的情況看,婚姻已經不是一個必選項,而是一個備選項。我訪談過的很多人,他們會說:我自己可以選擇不婚、晚婚、丁克,為什么一定要按所謂的主流,來進入一種統一的婚姻模式,安排自己的人生呢?
經濟水平與擇偶觀念在當代年輕人身上形成落差。現在中國的現代化程度在物質層面非常高,硬件很好,但有些人的擇偶觀念還停留在過去。比如說,很多人仍舊是要財力相當,一定要年輕貌美等等,人們沒有擺脫諸如此類的觀念,這就是為什么我們活得累的一個原因。經歷過匱乏的老一代秉持這種觀念,我們可以理解,但如果年輕一代仍舊覺得這些因素是最重要的,那他們怎能跟那些要改變這個世界、要對人類有所貢獻的同齡人相比呢?大多數年輕人的夢想往往被設定為:我要有個收入高的工作,我要在上海有房子,我的孩子要上最好的幼兒園等等——其實,人們不應該把精力完全投射到這些事上。當年輕人不再有夢想,就到了我們必須反思和改進的時候了。